更不要说, 造桥还有一层责任在,若是谁造的桥出了事儿,是要跟着问罪的, 那石桥上的每一块儿石头都有着记号, 哪里出了问题, 可不是仅凭言语就能混过去的。
提着脑袋干活,可能有些夸张, 却也差不多如此了。
再有就是官府给的工钱层层克扣, 真正到手的未必多少, 有的时候甚至是贴钱都要造好桥,纪师傅脸上的愁苦, 也有半数为此。
但那种情况毕竟还算是少数,一座桥, 工期长未必花费多, 作为总设计师兼总工程师,纪师傅总有很多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好方法,如此就能节省一部分开销, 让紧巴巴的费用刚好够用, 偶尔还会略有结余, 能够让大家吃两顿好的。
就此分钱是不可能的, 也许有人处在纪师傅这样的位置会那样做, 但纪师傅不会,吃的喝的, 吞下肚什么都看不见, 但分了钱, 哪怕是一枚铜钱, 人人有份就意味着广而告之, 迟早都会让官府发作的。
于是他们所赚的钱就是官府在验收合格之后给的工钱,不多,但还能糊口,真正让纪师傅等造桥匠盈余的则是当地富户给的辛苦费,并不经过官府的手,没什么克扣,虽也不多,却算小赚。
凭此发家致富是不可能,但养家糊口是足够了。
拥有一些理财能力的,还能让这份钱在路费食宿费之外略有结余,可以积攒起来成为传家的财富。
“爹早就说我了,只咱们都知道辛苦,不想让两个小子也跟着去,他们如今的出路,只要不走差了,也比我强,但这手艺,总是不能不传的,一个弟子半个儿,我把手艺传了他,也算有个着落。”
有些技艺是跟血脉无关的,老鼠的儿子也不是天生就会打洞,也要经过后期的学习,大部分人不把技艺传给外人,不过是守着门户之见,又不想让自家的血脉以后不能凭此赚钱,白白便宜了别人。
纪师傅这里,眼看着下一代可能转阶层,自然也不会拖后腿,可又不忍自家的手艺传不下去,就在见到纪墨之后有了这个心思。
纪家累世造桥,听起来很厉害,其实却很惨,不是单传,却比那单传的还不如。
纪师傅这一代兄弟五个,都是自小跟着父亲学造桥的,手艺学出来之后,官府就有派遣,天南地北,总是好几年见不到面,猛然听闻,便是噩耗。
造桥为何会有祭祀,就是求个平稳,也要安抚水神山神之类的存在,这些迷信看着愚昧,却总有事实来打脸,像是说明它们的正确,纪师傅的大哥是被水冲走的,生死不知,二哥是落下山涧摔死的,三哥好些,只是被滚落的山石砸断了腿,还活着,就是再不能出去造桥了,整个人消沉下来,成天喝酒打媳妇,吃着老本,无所事事,四哥则到现在还没个音信,他被派去的地方,据说是常年有瘴气毒虫的,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
他们的后代,那几个孩子,男孩儿都如纪师傅的儿子一样被送去读书或者当掌柜学徒,女孩儿长大了都嫁了人家,很少回来,几等于无。
每年过年倒是不见冷清,一堆弟子,哪怕弟子都跟着师父外出不在家中,家里头也有不少亲眷,来回走访一圈儿,便是旁人难及的热闹。
只个中滋味儿,唯有当事人最清楚。
听到纪师傅说起这个,纪师娘就没话可说了,微微有些愧疚感,她何尝不知道这造桥技艺的贵重,只看那些人,爷爷学了还把孙子送来学,就知道是怎样个意思了,但,真正吃这碗饭的人才知道,若能有更好的,绝不会选择这个行当干下去。
什么赚钱啊,受人尊敬啊,都是虚的。
能够长命百岁,不那么辛苦,就很好了。
“行了,行了,知道了,不就是多养一个儿子吗?我还能养不好了?等着,马上吃饭!”
好似倒打一耙地说了一句,纪师娘就转到厨房去了,很快,烟火气之中多了些菜色的香味儿,还有那浓郁的肉香渐渐弥漫出来。
纪墨坐在门槛上,侧面就能看到厨房里面,吸着鼻子,往那里看了一眼,正迎上纪师娘的目光,那目光温和柔软,“喝完了,碗拿过来,回屋待着去,一会儿就吃饭了!”
纪墨听话地把碗送过去,要转身回屋的时候,纪师娘从炒好的菜盘子边儿拽出一根肉丝来塞到纪墨嘴里,纪墨被动地张嘴吃下,唇齿触碰到纪师娘的指头,似从上面还能闻到属于厨房的烟火味儿,有些杂,却又有些安心。
嘴里咬着肉丝,再度笑起来,纪墨笑看着纪师娘,纪师娘也笑了,却骂他:“小馋鬼,进屋等着去,一会儿就能吃了。”
晚上吃饭的人并不多,纪师傅,纪师傅的大徒弟葛根,纪师娘,再有就是纪墨了。
这边儿偏山区,纪师傅的大儿子已经在附近的小镇上做了掌柜,日常是不回家吃饭的,纪师傅的小儿子,也在那边儿私塾上学,跟着大儿子一家住,还在这山中村落里面的,就是纪师傅一家,还有他父亲一家。
纪师傅的母亲去得早,他的父亲独一个,守着老房子并一众弟子过活,偶尔还会被官府指派去附近修个路什么的,有弟子忙活,倒也不用老爷子自己去搬砖,看着倒像是个工头,清闲许多。
这也是个经常不在家的,不是因为任务在外面忙碌,就近歇了,就是到老伙计老朋友家中串门,一住几天不回来的,便是回来了,也有跟着他的年轻弟子跑前跑后,倒不用纪师娘去怎样伺候,只每隔一段时间,去那里打扫打扫,洗洗涮涮而已。
往常纪师傅若是不回家,纪师娘就回到镇上大儿子家中住,跟儿媳妇磨合下婆媳感情,但每隔几天还是会回来,收拾老爷子那边儿的屋子,自己家也要收拾,还有院子里头种的菜,都是需要收一收的。
山里的女人,不怕走路,有桥有路,一双脚就能来回往返了。
这天也是巧,她正在收拾屋子,就听到那嘴快的过来报信,说是男人带着外头养的孩子回来了。
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等到后一个报信的人过来说明白了,她才匆忙把拿在手上的菜刀又放了回去,再过来接人。
好悬没有在桥头来一出“杀夫”戏码。
就算没闹出来,可纪师傅那眼神儿一瞪,分明还是知道了,纪师娘就带着几分心虚,这顿饭做得特别舍得,肉菜都有两盘子,还不住地给纪墨往碗里挟肉。
纪墨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还鼓着,就扬起笑脸来,笑成了眯眯眼一样的大胖子感觉。
这样子,在纪师娘看来是很讨喜的,笑容愈发和善,挟菜的频率也提升了些。
葛根在一旁凑趣儿:“可见师娘是喜欢年轻的,我这老皮子的不招人疼了!”
“去你的,你跟墨儿能一样吗?”
纪师娘给了一个骂,没把这轻佻的语言当回事儿,山里人家,没那么多斯文讲究,日常说个段子什么的,也不挑什么场合的。
纪师傅也不在意,只道:“你师娘不疼你,那你别吃肉了。”
“哪能啊,这情谊啊,都在肉里!”
葛根笑得猥琐,挤眉弄眼的样子很像是在一语双关地调戏师娘,纪墨差点儿噎住了,这是个什么作风?
再看纪师傅八风不动,好像没听到一样一口口吃肉,好么,感情这种对话算是平常而自然的,可能是想要透着亲近?
纪墨猜测着,想法差点儿跟着拐弯儿,不行,他可做不到这样,所以,还是“谢谢师娘。”
“谢什么,多吃点儿,长胖点儿才好,看你瘦得!”
纪师娘又给纪墨碗里添了一块儿肉,完全不理会葛根的废话。
葛根也没什么花花心思,差着辈分,差着岁数,纪师娘就算比纪师傅年轻,却也不是什么漂亮的大美人,就是纪师娘肯,他都不肯,为这个坏了名声,不值当。
大家都知道这话假,听着也就当个逗趣的笑话,没人放在心上,只纪墨自己白琢磨了一回,确定自己改不成这样的风格,果断保持自我。
一顿饭吃完,纪师娘忙忙碌碌收拾,葛根跟着忙活,一来家他就没停下,挑水扫地的,该纪师傅帮把手的力气活儿,他都抢着做了,不得不说,就这份机灵劲儿,也难怪纪师傅回家都把他带回来了。
这些真正被收徒的弟子,说是半个儿子也没错,可以跟着住家的。
纪墨以前也看过那样的学徒弟子,对此倒不意外,见葛根忙活儿,他也想要帮忙,才动了动脚,就被纪师傅叫住了,吃饱了就该学习了,开个小灶怎么样?
“咱们过来走的那座桥,你看了怎么样?”
纪师傅张口问的就是桥的事情。
纪墨想了想,那桥是廊桥,此地看上去植被丰茂,应该是气候湿润,经常会有雨的那种,廊桥的建造就是为了能够挡雨,两边儿的桥亭更是给了来往路人一个暂停的休息点,只看那热闹劲儿,就知道其对经济上的作用。
但纪师傅问的肯定不是这个,要说桥的话,只从桥面上走一遭,能够看出什么来呢?要怎样回答才能继续保持“人设”?想要多得师父一分看重,也跟争宠似的需要绞尽脑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