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纤细的女人手划过书脊, 从中抽出了纪墨选为考试作品的这本书,书皮上,《蛊术》二字浓黑, 便是在微弱的月光下, 也能看到那仿佛细细描摹加粗的字迹。
白发之中几缕黑丝,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 月光下的脸庞上生了皱纹, 多了霜色, 可纪墨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无忧,五十年后的无忧。
心中稍感安慰, 她成功逃走了,没有被捉到,也没有人知道真相,她才能如此安稳地活到五十年后。
这个女儿,一开始从没想过要有,连她叫自己“阿爹”都会觉得不适, 只当做弟子看待,悉心教授,可,总是希望她好的,如今看到她还安好, 似乎也能感觉到一些安慰。
房间里没有点灯, 借着跨过窗棂的微弱月光, 能够看到室内的陈设, 简单到让人恍惚, 这是寨子中小楼的布局啊, 当然,不是原来纪墨曾经放火烧掉的那个小楼,而是一个规格差不多的小楼,这种建筑,以特色来看,应该是在山中。
窗户敞开了一扇,能够看到外面黑黢黢的树影,像是一个个暗中观望的鬼怪,有着各自狰狞的神色。
无忧没有翻开书本细看,这里面的内容,只看书籍的磨边儿,就知道她必定已经看过许多遍了。
而这里面的知识,从小到大,也是她一直在学的,不可能不知道,她拿着书坐在了靠窗的椅子前,木制的椅子有些粗糙,很多地方能够看到未经修饰的边角来,她坐在上面,坐在窗前,靠着窗,缓缓抚摸着这本书的封皮,还有书籍,像是在抚摸一件值得缅怀的旧物。
那种神情… …纪墨又一次回避了她的面容,他总是回避的,就像心中在选择,如果可以,那么就永远不要记住她的样子,如此,就可不会怀念。
这个“女儿”是纪墨所不承认的存在,仅仅是当做弟子的话,大可如之前的许多弟子一样,如同一个符号,而不需要特别的样貌和名字,因为,他们不会再见了。
此生此世,再难相见的人,有什么必要记忆吗?
夜深人静,月亮如水,在这种时候回忆,哪怕无人在侧,似乎也想倾吐两句心声,无忧在轻声呢喃:“蛊术啊,可真是很好的东西,你若是还在,看到我现在这样,也会安心了吧,可惜了,你不在了… …”
一生相负,当年一时冲动的时候,无忧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为之承担那样的恶果,他怎么就… …
他那时候赶她走,她以为是他生气了,自己也生气,就真的走了,她隐约能够感觉到他并不喜欢她,没有父亲对女儿的喜欢,很多时候看她的目光都透着些令人不舒服的古怪。
她小时候的孺慕之情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以至于她长大之后在追逐人生之中极为重要的爱情时更添了几分偏执,然后… …
她从不后悔那一时冲动杀死的几条人命,只是后悔,走的时候怎么就不曾回头,不曾去看看他脸上到底是怎样的表情——谁让他替自己顶罪了?
那些人的性命怎么值得他去抵偿?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你总说不能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合则聚不合则散,可啊,我就是想要强求,我为什么不能强求呢?”
拥有强大的蛊虫作为支持,她凭什么不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明明也不是那么难得,凭什么!
那些低贱的人,凭什么要他用命去抵?
意难平,无论多长时间过去,终究是意难平。
一旁的纪墨听着,心中只有叹息,可能有些东西就是骨子里的吧,这种偏执的劲儿实在是太像,太像了。
“太累了啊,如果总是强求的话,该多辛苦呢?所有臣服于你的随时都会背刺,所有仰望着你的随时都会把你打落深渊… …”
纪墨轻声说着,他希望她过得快乐,无忧,乌有,到了她这里,爱恨已经一空,既然没有注定要背负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不能活得更加自由呢?
结果,她却仍然选择了更偏执的道路,走向了一个可能更累的未来。
“我不是你,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一样,安居在那样小小的地方。”
无忧听不到纪墨的话语,她还在自语着,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又像是在剖白自己的心路历程。
对有些人来说,掌握了利刃,就必然要杀人,不用鲜血鉴锋锐,怎得寒光照九州。
成为蛊师,对无忧来说是必然,那么,她就要把这种必然做到极致,一如现在的巫教。
以蛊为神,拜蛊而得利,所有信奉巫教之人,通过蛊神考验之人,都能够获得无忧赠予的蛊虫,如此就能够获得从其他人处得利的工具,这些“利”,一部分会被送给蛊神,即送给无忧,另一部分,则会成为这些信徒的好处。
《蛊术》的第一页被翻开,“世无形而附者,为蛊,其毒无形而存,效用百变,主生死变化,掌人身奥妙… …欲求其解,以此为门,始入… …林密虫繁,略作简录,变化存乎一心,其效多有变,唯虫尔… …”
“蛊虫有形,毒无形。人心如毒,亦无形也。”
无忧轻轻地说着,像是为这一段回忆画下一个句号,合拢书册,重新把书放在了架子上。
随着她走出门,离开,纪墨才敢抬目远看她的背影,她走下了楼,楼下,早就等候的人见面就称“教主”,行礼之后跟着她的步子离开,脚步沙沙,很快入了林中。
“教主?”
纪墨震惊,这是几个意思?
他以为无忧就是回到了山上,找到了某个寨子挂靠,凭借她蛊师的身份,就是寨子里原有蛊师也不会轻易跟她争锋,便是容不得她,也会给推荐一个好去处,在这方面,女子的争斗性其实是不强的,哪怕蛊师之间王不见王,可若是真的见了,不是在战场上,也不至于动辄生死相搏。
让无忧走的时候,纪墨没有跟她多说,因为早在多年前就给过她一个选择,让她知道山中的寨子里才是他们的祖地,让她知道蛊师这个不能暴露在镇子上的身份在寨子里会得到怎样的看重。
那个时候,纪墨想过把她送到某个寨子里,自此安乐,是无忧拒绝了,但她自小就随着纪墨成长,来来回回,去一些寨子里玩过,也在山中找过毒虫,那神秘的大山,外人不敢轻易踏入,对她来说,却像是回家一样平常。
纪墨是不担心她的安危的,可,怎么一转眼就成为了教主?
山中有什么教派吗?机缘得了什么传承?
这点儿疑惑注定无人回答,一夜过去,第二日白天,能够看到的景色更多了些,纪墨才发现这座小楼几乎是独立在外的,隐隐地,能够看到一些树影之后的房舍,起伏的山势让一些檐角格外分明,的确是在山里的。
但,没有人过来,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区域,很久都没有人过来,那一夜无忧的到来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什么都没有。
这个房间的简陋,恐怕就是因为并不是用来居住的吧。
这样想着,纪墨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不能远离书本,就只有守在窗边看看风景,悠闲度日。
【请选择时间,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
“竟是没能再见面吗?”
真的不曾再见,反而有一丝失落,却也罢了。
“一百年。”
时间的流逝,仿佛把某些牵挂也遗忘在那过往的岁月里,一百年后,纪墨依旧在这个房间之中,像是从未有过变化,不,还是不一样了。
窗前多了一张木桌,桌上放置着插瓶的鲜花,都是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野花,却让这个简陋的屋子多了一分鲜活感。
书架上,一并被摆放着的书籍少了很多,蛊术这本书也更显陈腐,像是随时都会化作飞灰一样,本来就材质不佳的封皮格外暗沉,一点儿都不显眼。
即便如此,房间的主人,一个男子,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它从书本之中抽出来,单独翻看。
这个男人是标准的明星脸,看上去就极为惊艳的那种,在纪墨的记忆中,还从没在现实中见过这样好看的人,那种俊美甚至有些妖异之感,尤其他脸上一道红痕,应该是未曾完全愈合的伤口,愈发增添了邪气。
什么叫做邪魅狷狂,唯有这样的脸才能够完美诠释。
这是谁?
无忧呢?
哦,无忧可能死了。
一百年的时光,对普通人来说,足够漫长。
纪墨这般想着,因这张脸而引发的惊艳也随之削减,视作平常了。
男子看着书,看到某处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喜这蛊术上所说的制蛊方法,还是不喜那已经陈旧的手段。
“不过如此罢了。”
看了一会儿,他放下书,失望一叹。
富有磁性的男神音配上这样的脸,杀伤力简直翻倍,纪墨有些想要争辩,想到对方听不到,到底还是作罢,罢了,他为什么要在意他的想法呢?只能说,好看的脸果然是容易引得旁人关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