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纪墨的生活又换了一番习惯, 理论知识,能教的纪清志都教了,却也只是一半, 剩下的就是遇到何样的病症该开怎样的方子,这种可当做经验之谈的东西, 却不是那么好掌握的。
所以,纪墨主要就是在学这些, 大体是“看诊探得病理循因开方斟酌用药”这样的循环往复,最后一个环节则是纪墨先写个房子, 然后再由纪清志指正其中错谬的部分, 并做出一二更改来,可理解为拓展思路。
这里面有一点是纪墨没有料到的,药材的诸多名字,尚可认为是地域不同, 一物在此异音或异称,正如十里不同音一样,是不可避免的地域差异, 但总体在用药上,只要还是这味药材, 名字如何,也可不必斤斤计较。
但, 若是没有这味药又如何
地域差异带来的不仅仅是方言相异,名词不通,还有就是少了现代大物流时代的便利, 不是什么东西, 南北都有的, 有些地域性的药材, 不易保存,或者价值不足以被商人送到远方的,想要开方却又无可避免的,该怎么办呢
答案就是替换。
简单的替换是只替换这一味此地没有的药材,或者直接删减,或者直接以类似药性的来替代,让这个药方完整,还能够发挥出预期的效用。
复杂的替换就是整个方子都换了。
譬如此味药是怎样的寒性,替换上来的药寒性更甚,便要在其他的药材上适当做出删减替换,削减寒性,或增益其效用,以此来配合主药,让其不至于药性失衡。
宛若弈棋,求衡求稳,亦求胜。
这种时候,纪清志所给出的指正之法,指点在药方上,也有几分激昂文字,挥斥方遒的风采。
所有的药方都烂熟于心对纪清志而言是基操,但要说他真的走遍全国各地,却也不尽然。
“家学渊源,便在这里了。”纪清志对纪墨的疑问是这样回答的,回忆起曾经家中的万千医书,每一本都是前人手著,亲手写下的都是自己在四方所得,其中种种都描述清楚,让后人看到如同亲历,自然记忆犹新,这些书本都是孤本,仅此一本,损坏了便是再难得到,家中后辈,若有后来者再去之前此地,所有变化种种,若有不同,也会留下文字,记录成册,供家族子弟学习。
听起来便是很好的医术世家,可,纪墨听完之后,脑子里的疑问是,这样大的家族,是怎么发展到现在小小一家医馆,并父子二人的呢
也许要感慨皇家水深
因此前纪清志的讳莫如深,纪墨一直以为自家在上头犯了什么事儿,能够逃得一二性命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再不要出头,否则前因问起,都是因果纠缠,恐怕性命也要丢了。
直到很多年后,纪清志故去之时,纪墨忧心此事问起,总要知道谁与自家有仇,免得他这里显露出才华了,别人直接就过来打压,他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打压,实在是死得冤枉。
“哪里 哪里有什么仇人啊 ”
那个时候,已经老到发衰齿摇的纪清志笑得直喘气,“不过,不过是怕你年小轻狂,咱们家是正正经经地退下来的。”
退下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人都快死完了。
这里面必有一篇皇朝更迭的权力争锋,纪家一个小小的医师家族,远不是中心点,可姻亲来往,偏就被那样的台风尾扫到了,又是御医身份,哪怕未必所有御医都是皇帝身边人,能够看到皇帝的脉案,可这层身份,总是让人忌讳,于是,七零八落,偌大的一个家族,也不过是转眼间,便凋敝如斯。
纪清志的父亲,纪墨那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在家族经历这一场大难之后心生悲凉,以年老不中用为由,告老还乡,当时的纪清志绝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年少才高,便有些恃才傲物,看什么都不顺眼,也不爱表露自己才高,外人只当他平庸至极,竟是阴差阳错地保下了命来,倒是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多有薄名在外,竟是无一逃脱株连之罪,早早送了性命。
那一场浩劫,于纪家可谓是灭顶之灾,于旁人,也不过是若干倒霉家族之中的一个,算不得什么。
而最后纪爷爷能够带着儿子活着离开,对很多人来说,还是皇恩浩荡,比那些已经九族尽灭的家族要好很多了。
纪墨年轻,他的记忆是从纪家医馆而起,未曾亲历当年,但对纪清志来说,那段忐忑岁月,才是造成他如今小心谨慎的源头。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自家竟然是如履薄冰一般艰难。
此后,富贵荣华不再,却深感平淡安心,也能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看诊了。
很难说被系统承认的第一之名,有多少是因为之前的才华,又有多少是因为之后的经验积累。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这会儿听闻的纪墨只是在心中埋下一层疑问,并不深究,而是继续跟着纪清志学习,他的经验积累,还不足够,倒是心中也生了一愿,便是有着纪清志指点,系统认可,但未曾去到当地,对那些药方的所知就仍是纸上谈兵,当年药材,未知今日是否还有,又有水土变化,药材必也是要变的。
曾经当过药植师,对药材药性和水土的关系上,纪墨还是能够总结出一二三的经验来,如此,就无法全然以纪清志所言为准,须知,人在进步,植物也是在进步的,只不过这种进步较为缓慢罢了。
好像某地重金属超标,那么生长在某地的药材,恐怕其中也是毒多过药,原来是治病的药草,因生长环境不宜,变成毒草,也并非是什么难解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讲,其实植物更能适应环境。
且远了些,说到近前,纪墨对针灸念念不忘,若说中医精华全在针灸,未免狭隘,可这针灸技艺令后人惊叹,也是毋庸置疑的。
“爹爹就真的不会金针刺穴之法吗”
纪墨深感怀疑,之前纪清志的讲述上,直接点出了医药根本在于通经络,通气血,通穴道,药材可以通过搭配成方子,做到对症下药,做疏通之用,金针刺穴同样也可如此,其中道理相通,真的不能触类旁通吗
“略知一二,不敢言精通。”
纪清志说着瞥了纪墨一眼,“怕是教不了你。”
这一眼别有深意,纪墨心虚,“我也就是随便所想,尝试一二,不是都给爹爹说过了吗并未耽误学习,不算玩物丧志。”
“是不算。”纪清志承认了这一点,却道,“你若想尝试,便自去尝试,小心治不了病,反惹得麻烦。”
纪墨笑逐颜开“还要爹爹看着,方敢尝试。”
“哼。”
纪清志言语之中尤有几分妒意一般,“你那养气功,我可比不得,随你尝试便是。”
纪墨在一旁赔笑,往年纪清志还不如此,这两年,纪墨看诊渐多,周遭邻里都知道纪墨这个小大夫顶用了,关键是诊费便宜,便让纪清志这个“老”大夫清闲下来,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往日不得清闲只觉得枯燥乏味,实在是疲累,现在得了清闲,反而又看这清闲生活怎么都不对眼儿,时不时便要刺纪墨几句,看他在面前一如幼时乖顺,方才顺心适意。
若说全是嫉妒儿子年轻能干,倒也不然,心中骄傲总也是有的,可 若要纪墨知道纪清志这一番纠结,只怕要感慨男人的更年期也是不好伺候。
现在纪墨一无所知,反而尽心而为,更显孝顺。
正说着,看到齐鹏进来,纪清志就闭口不言,纪墨跟着扭头,笑着招呼一声“可是又带了什么好药材来”
如今齐鹏还在医馆做活,却更像是雇佣的,而非弟子,纪墨也不经常唤他“师弟”,两人差着年龄,齐鹏又已经成亲有子,总是以“师弟”呼之,若唤幼儿,也的确少了几分尊重。
此后纪墨就避免此类称呼,免得让人失了面子,关键是齐鹏有什么总是不说,从他面上看不出妥当与否,反而让人不得安心。
“今日没得什么,还是那些,师父看看,若可就收下,若不可,我便送与别家。”齐鹏说着把背篓卸下来,递到纪清志这边儿。
纪清志眼神示意,让纪墨去看,这等小事儿,他早就放心交给纪墨了。
纪墨也不谦让,他如今前面后面一把抓,倒像极了之前纪清志那般主管,拽了背篓过来看了,里面果然是些普通药材,并无特殊之处,若要说,就是比其他的采药人弄得更精细些,看着就干净妥帖,赏心悦目。
“咱家价钱你若觉得合适,放这儿就是,若是别家更高,卖给别家也无妨。”纪墨这般说着,收与不收都是两可。
齐鹏听明白了,便道“那我便送与仁济堂,他们家最近收药多,价钱还高些。”
纪清志点头默许,纪墨笑着闲聊两句,目送齐鹏离开。
“你这个师弟啊,幸得是师弟 ”纪清志不爱背后说人,可对齐鹏是真心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