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断红尘,斩断的是凡尘俗世的等级地位啊”
“大开方便之门,大开的也是平等之门,进此门中,所有红尘俗世的种种都不能增光添彩,同样也不能拖累众生,所有人,再次被拉回到一个起跑线上,之后,看人才,合则上,不合则下,上不过主持,下不过普通僧众,僧众之广,不惧下,下若脚踩实地,依旧有所展望,上,亦可俯瞰众生,亦可再攀高峰”
“愿以平等心视人,痴顽老病,皆不为另眼之侧,鳏寡孤独,亦不以为怪而远之,或,身远,而心近。”
“同一信仰,同一追求,同一修行有此同者,不为同志乎佛祖座下,三千弟子,何别也”
脑中一连串思想闪过,像是一点点荧光,粼粼而起,此起彼伏,汇聚在一起,若汪洋大海,瞬间倾覆。
有什么东西已经明悟,却又像是什么还没弄明白,纪墨痴痴看着,不觉竟是又过了这一段考试时间。
请选择时间,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四千年
“一千年。”
纪墨有几分恍惚,仿佛还未从自己的思想之中抽出心神来,着重在内而非外,眼中所见,浮光掠影,都不为所动,直到听得那一声高声,方才醒过神来,却怅然若失,好像错过了一些什么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机缘。
“快,快点儿,别磨蹭了,快点儿”
和尚的高声带着些紧张慌乱,藏经阁内彻底乱起来了,不,不是藏经阁,是寺庙彻底乱起来了。
纪墨选择的作品,那个大部头的经书被捆扎在一起,放在了一个箱子里,竹编的箱子并不是很沉,一个和尚就能抱起来,他抱着箱子往外跑,路上,有人跟他同样方向,有人跟他不同方向。
同样方向的,多是从藏经阁跑出来的,也有从别的地方跑出来的,都抱着一些东西。
抱着箱子的那个和尚很年轻,纪墨能够看到他唇边浅浅的绒毛,二十左右的样子,目光之中却满是坚毅。
其他抱着箱子的和尚也多是年轻模样,高声的那个大和尚指挥着,让他们都进入到一处很隐蔽的地洞之中,纪墨并未第一时间随之进去,而是借着自己能活动的最大范围,看到了那大和尚在他们进去之后就放下石板,再把水缸推到石板之上,又用脚扫了尘土去到水缸周围,遮掩痕迹,如此一路退走,把那些凌乱的痕迹都遮掩了。
他的动作快而不乱,额上的汗水聚若露珠,明明不是多热烈的气候,却让他的僧衣湿了一片。
纪墨看着他退远,即将离开视线的时候,空中似有破空之声,一支利箭从后向前,直接穿透了他的胸膛,箭尖滴血,落在了沙土之上。
“唔”
大和尚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好似痛呼又或者怎样的声音,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本来还因为他的高声惊扰有些不快的纪墨,之前还在心念这等粗声不似和尚气度的纪墨,一脸震惊这是发生了什么
寺庙被攻占开什么玩笑
难道是灭佛
不对啊,朝廷灭佛也不是这个节奏啊。
收拢田产,责令僧人还俗,以度牒约束僧人数量,这才是朝廷灭佛的举措,一并杀死是什么鬼,难道不知道大部分和尚之前都是普通的农民吗少了农民,谁种田,又从哪里来的粮食
乱兵
就算是乱兵,难道不应该裹挟僧人为匪吗劳动力啊劳动力,也不是都这么杀了了事的吧。
和尚基本上也没什么政治立场,世外人,还不是谁拉过来就是谁的,除了少数和尚算是背景深厚,“娘家”关系复杂之外,大部分的和尚,当民当兵,不都是上面一句话的事情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纪墨在边缘急得掐手指,他看不到利箭过来的方向是怎样的,只能听到前面似乎是很乱的,又看了一会儿,没有人往这边儿走,或者说本来还有想要过来的,看到纷乱,纷纷散了。
绕个圈儿,能够看到一些地方的老僧模样的人,不跑不躲,当地结跏跌坐,闭目默念经文,神态端庄,犹若佛像。
与之相比的则是前面的喧哗之声,带着些火光,往后面蔓延。
日暮时分,逢魔时刻,却是这样的场景,这、这、这
纪墨呆了一会儿,方才想到那些年轻和尚可能知道一些什么,便直接下到石洞之中。
石洞之中,一片静默,很多人,也在结跏跌坐,他们的怀中抱着箱子,这会儿那些箱子被整齐地堆放在一侧,这些人,有序无序地,围坐在一起,正中空出一个位置来,好似等待着什么出现,又像是等待着什么发生。
无意中落到正中的纪墨有一种古怪之感,他倒像是什么被召唤的产物似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就是自己的错觉,他们等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结果。
石洞昏暗,并没有点灯,像是一下子就进入到了深夜,有风过,只空气怕是不那么清新,和尚们谁都没有说话,让本来想要听到一点儿因由的纪墨失望了。
外面,地下,两片天地,各有不同。
纪墨一时看看上面,一时看看下面,上面的变化是终于看到了着甲的兵士进来,他们的甲胄分明,看着正规有序,并不像是乱匪的样子,倒像是正规军,朝廷的兵。
难道真的是灭佛
他们一路进来,一路烧杀,所有的房间都被进去过,里面的东西,很多被带出来,也有很多直接做了点火之用,其中经书就是最常见的点火之物。
保存良好的经书很容易引燃,点着之后往房顶上一扔,很快,火光就直接冲天了。
这些兵士之间并不废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样子,十分有序地进行着搜捡和破坏,等他们走一圈儿离开,上面便已经是处处火光了。
一个还在活动的和尚都没有,那些年轻力壮的和尚被杀死也就算了,那些年长的和尚,没有反抗只是坐地念经的和尚,也没能逃过一死。
横刀一扫,所向披靡,又哪里有什么能够当做障碍
刀刃卷了,换新的砍过,实在不行,还有长矛刺穿,人体就好像是柔软不堪的豆腐,一刺即破,连兵刃入体之声都几乎没有。
一切仿佛一场默剧。
甲胄撞击之间发出的声音,脚步踩在地面发出的声音,奔跑的,或者还有念经的,再有火烧木料的噼噼啪啪,不时还能听见倒塌声,看到那被火焰缠绕的不堪重负的房梁坍塌。
兵过如篦。
等这些甲胄兵士离开,寺内,纪墨眼中所见,已经是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了。
大火足足烧了三日,第四日上还有余烬,水缸之中的水都熬干了,翻着肚皮的鱼,不知道是不是被煮熟了。
下方用力,石板被推起,上面的水缸移位,终于,年轻的和尚从洞中探出头来,确定外面没问题了,这才带着人往外走。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化作白地的法华寺。
“师兄,我们该怎么办”
“都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待的了,出去之后就说是还俗的和尚,不会有人计较的。”领头的和尚说着念了一声佛号,“现在还俗的和尚多,没事儿的。”
一众和尚迟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动,他们对寺庙是有感情的,但这样巨大的灾难之后,又有多少感情值得他们坚守呢
“师兄保重”
有一个和尚率先说着,双手抬起,像是要合十,可最后行了一个抱拳礼,之后一转头直接走了。
后面的和尚也动了,三三两两地,跟领头的和尚告别,各自散去,远远地,能听到有结伴而行的和尚问要去哪里,有人说要先回家看看。
“师兄你呢”
也有人没有动,询问领头的和尚。
“这里已经没法儿收捡了,再留在此处,若被查出,恐有麻烦,我也要走了,以后、以后若有机会”
他没有说之后的话,显然一切都是不确定的。
听到他这样说,剩下的那几个和尚也不再木然站在原地了,一个个陆续离开了。
领头的和尚再要走,往出来处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洞中竟是还有一个和尚没走,“师弟,你不走吗”
“师兄走吧,我守着这些,就不走了,这里,总是要有人留下的。”
那和尚指了指洞中的箱子,这些箱子之中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经书佛像,不外此类,或有一二也是孤本,能值两银子,但也不值得人搭上性命了。
“师弟”
领头的和尚想要说什么,他的脸上有着惭愧之色,可最终也只是合十而已,一声佛号,各自离别。
很快,场面又静了下来。
纪墨默然,还真是朝廷灭佛啊,何故如此激烈
前因后果一样没有,让他看了,总有几分郁郁,何至于此呢
和尚,能犯什么错呢
不是心存偏袒,只不过罢了,已是定局,看以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