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幽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那少年相貌十分俊美,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雪狐领玉色披风,随着曲调举杯舞袖,姿态挥洒风流,再唱着这悲凉的曲子,衬着那一身脱俗飘逸的白,颇有一股悲壮气势。
原来是个优伶,怎么风雪天的在这里唱曲。墨紫幽又去细看另一亭中之人。
那一亭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个小炭炉,炉上架着一个盛着水的小铜盆,盆中温着一壶酒。
桌边坐着一名男子,穿一身狼裘大氅,灰白相杂的毛皮卷裹着他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不语不动,静静地听着少年唱曲。
乍然看清男子的脸时,墨紫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待她看见长亭外单独停在一边的一辆车壁上绘着白泽纹的马车时,她就知道自己没认错。整个魏国,除了皇上之外,独有六年前被送去南梁为质子的成王楚玄有资格使用这白泽纹。
成王此时怎么会在这里?
墨紫幽很清楚,前世成王一直到楚烈登基都没有被召回魏国。
只是后来,楚烈登基不到一年就开始滥用民力,大兴土木,扩建皇宫,广造行宫,穷奢极欲,耽于享乐,后来更是两度对西狼发起战争,几乎耗尽国库,最后只能增加税赋,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成王才看准时机,从梁国借兵与云王楚卓然联手以楚烈祸国殃民为由,一路攻到金陵逼楚烈退位。
也是那时,居于深宫少闻外事的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以为完美的楚烈,其实一点也不完美,至少,他成不了一个好君主。
前世,她与成王曾有一面之缘。
那次,她前往云王的大营求楚卓然退兵,在云王大营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楚卓然送她出营时,楚玄就站在大营门口等着他们。
那天,他未着甲胄,也未佩剑,穿一身月白长袍,束发未着冠,只用一只玉簪固定。他看清她的脸时,微怔了一瞬,又立刻苦笑道,“难怪难怪,楚烈会派你来。”
之后,他只是看了楚卓然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未再多劝楚卓然一句,转身走了。
墨紫幽至今没想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如同她至今仍不明白楚卓然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肯退兵。楚玄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放弃劝说楚卓然,仿佛认定再劝也无用一般,就那么走了,任由他们之前的所有的战果付之东流。
不过,不管前世如何,成王如今出现在这里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他身边那八个护卫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要解决这四个山贼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若能请他出手帮忙,再送她到金陵为她作证,那就没楚烈什么事了。
只一瞬间墨紫幽就做好了打算,“飞萤,向他们求救!”
***
长亭外落雪纷纷扬扬,那少年在唱——
“……到如今,受非刑,死无辜。功也徒然,名也徒然,勇也徒然。可惜你有万灶貔貅,都做了散雾霏烟……”[注1]
楚玄边听着那悲凉戏词,边有些怀念又有些涩然地笑,“梁都极少下雪,这冰天雪地,还真是让我有些怀念。”
他身旁站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灰鼠里子石青色披风的男子,男子拿起温在炭炉上铜盆里的那只天蓝釉酒壶,在桌上一只同样是天蓝釉的小巧酒杯里倒上八分杯,又把酒壶放回铜盆里温着,他的声音里有着寻常男子少有的阴柔,“王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这亭子里风大,还是早点乘车上路的好。”
“是啊,六年没有感受过魏国的凛冬,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楚玄从紧拢的右袖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执起那杯酒,慢慢饮尽,然后笑,“想当初,几个兄弟里,我是最不怕冷的,每每这样的大雪过后,我定要呼朋引伴去御苑打猎。寒冬时节食物难觅,野兽最为凶恶,围猎起来,最为有趣。”
“王爷是大魏最好的猎手,当年陪同万岁爷到木兰围场秋狝之时,王爷年不过十岁,独自一人就猎得九匹灰狼,一时传为佳话,奴才至今记忆犹新。”男子笑着又俯身为楚玄斟满酒。
“李德安,你还是那么喜欢拍马屁。”楚玄摇头失笑。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王爷身上这身狼裘,不就是那时万岁爷圣心大悦,特意命人用那九匹灰狼的狼皮做的么。”
“是啊,”楚玄伸手摸了摸身上的狼裘,笑容却是渐渐淡了,“当初我身形仍小,五张狼皮做成皮裘其实已绰绰有余,我却执意要尚衣局把九张狼皮一点不落地用上,总觉得那样才算得那次秋狝的圆满,结果这狼裘做出来果然太大,一直都不能穿,如今倒是用上了。”
李德安拿着酒壶直起身,在楚玄身后眼神微悯地看着他的主子,当年楚玄在诸皇子中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都无人可及,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可后来却遭遇大变,从太子被贬为亲王,还被皇上送往梁国做了六年质子。
这六年,他一直陪在楚玄身边,亲眼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殿下如何变得日渐沉默,隐忍谨慎,多思忧虑,在梁国活得小心翼翼。
他收起脸上的神情,又摆出笑脸正想说点什么哄楚玄开心,就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大喊,“救命啊——有山贼!快救救我们——”
李德安眉头微皱,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滚滚雪尘中,一辆破旧简陋的马车正向着这里冲来,车上坐着两名少女。后面正追着四个手拿弓箭,笑得一脸淫猥的男人。
“小娘子,别逃了,快停车!跟哥哥我回山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快活赛神仙——”
那些坐在马车上,围着长亭的女子们全都惊得伸出头去看,一看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又全都受惊吓地缩回脑袋,生怕自己也惹上麻烦。
李德安看着那破马车壁上扎着的数支羽箭微微眯眼,问楚玄道,“王爷,要救人么?”
楚玄饮尽杯中热酒,眼波只稍稍向那马车稍微一扫,就不再看,“不急,再等等。”
“两个小女子,怪可怜的,驾车这个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李德安有点于心不忍,另一个坐在车里边的没看清脸,但看身形应该也是个小姑娘。
“这么可怜的人,怎么这么巧就让我们给撞见了,”楚玄把手中的酒杯搁在石桌上,声音平淡,“不对,应该说她们怎么就这么巧撞上了我们。”
李德安神色一凛,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怜悯之心,再给楚玄斟上一杯酒。他们这一路回金陵,可是遇到了不少“惊喜”,想来楚玄虽然已经被皇上厌弃了,但到底曾是储君,他这次突然回来,难保有些人不会动了让他进不了金陵的心思。
那少年依旧在唱——
“……你三从简,四德全。三从简,四德全。死无辜,为衔寃,安邦反受了逆天怨。愁填海,闷堆山,俺这里拜伏在阶前,徒然泪涟,只得仰面酬尊酒,躬身化纸钱……”[注2]
眼看马车就要冲过十里长亭,而成王依旧安坐着听曲,对她们的求救视若无睹,墨紫幽心下一沉,心中冷笑,楚玄曾被称作“白泽君子”,魏人都道他是当世圣贤,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如今看来只怕都是表面功夫。
也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荒山野岭的作态也没人看见,成王又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是不愿意效这举手之劳。
只是,若成王真不出手相救,接下来的路上只怕不可能再会遇见别人,更何况她们这两匹老马根本不可能支持太久,迟早会被后面这四个山贼追上。
要如何才能利诱成王出手相帮?
墨紫幽紧盯着楚玄,一时没想出办法。
只一瞬间,马车已经冲过长亭,她顿时心下丧气,难道她真的只能等楚烈解决了那些山贼后追上来救她?
就在她心灰意冷间,忽听那唱戏的少年高声念了句戏文,“俺只管祭奠,倒忘了刺秦桧之事!”[注3]
语声未落,就见他动作极快地抽出亭边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刀,抬手一掷,唐刀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去,正好刺中拉着那辆白泽纹马车的其中一匹马的马臀。
那马儿吃痛的嘶鸣一声,拉着车直冲到路中间,正好隔开了墨紫幽的马车和那四个山贼。
这一下变故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怔。
墨紫幽有些意外那个像是楚玄养的优伶的少年,居然会在楚玄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出手帮忙,她心下感动,心想那少年既然出了手,楚玄总不会还不管吧。就立刻让飞萤停车,带着飞萤跳下马车向那长亭跑去,想要寻求庇护。
但她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楚玄的神色太冷了,他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倒让墨紫幽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那四个山贼刚才被那冲出来的马车吓了一跳,如今看见墨紫幽下车,顿时就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是哪个不要命地敢拦你爷爷!”
边骂边转头去找多事的人,结果看见路边长亭中的楚玄,和那八个精壮的侍卫时,一下楞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都是《东窗记》的《告奠》里的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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