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 是个女鬼, 她, 她在喊冤——”飞萤吓得整张小脸一点血色也无, “不, 不会是王妈妈吧?”
墨紫幽却是一下放松下来, 冷冷地盯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那声音还在幽幽唱道,“……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姬渊,你玩够了没有?”墨紫幽冷笑了一声。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 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道穿着黑色斗蓬的身影从暗处飘然出来,还把广袖一甩,掩面作拭泪状,“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你——”飞萤气得脸都绿了。
“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人把斗蓬的风帽一脱,露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来, 含笑看着墨紫幽道,“怎么与四小姐的相逢,总是这么让人惊喜?”
“姬班主,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乱葬岗上来唱《窦娥冤》【注2】,当真有兴致。”墨紫幽面上虽极平静,心中的怒气却一点都不比飞萤少,她方才着实也被那黑影吓到,不过是故作镇定罢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恼人的姬渊。
“这世上孤魂野鬼可多着,四小姐怎一听就知道是我呢?”姬渊脸上丝毫没有半分故意吓人的愧疚,“莫不是四小姐倾心于我,日思夜想,故而对我的声音如此记忆深刻。”
“你又占我家小姐便宜!”飞萤气呼呼地挥着拳头就想扑上去报仇。墨紫幽拦住她,看着姬渊只是道,“姬班主想做什么尽管做,不必同我们浪费时间。”
“四小姐何必这么聪明。”姬渊叹息一声。
“你来此处若无目的,难道是来跟死人谈情说爱不成?”墨紫幽嘲讽道。
“四小姐又何必一定要说破,就不能当作我是特意来同你**的么?空辜负今晚这月色。”姬渊一脸遗憾地抬头望向夜空中那半轮孤月,“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2】
“谁家的院子那么多死人啊——”飞萤忍不住道,她直觉得这个姬渊脑子有毛病,一次比一次行事不正常。
姬渊顿时被噎了一下,墨紫幽的嘴角抽了抽,又正色道,“我们不会多管闲事,也不会说出去,你大可放心。”
“四小姐真是不解风情。”姬渊淡淡笑,“我自然放心得很,因为四小姐一定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夜半三更到这乱葬岗上来。大家闺秀,漏夜出门,与戏子相会于坟岗上,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他缓步向墨紫幽走来,目光在她的全身游移,最后停在她清丽的脸庞上。他在她面前驻足,伸手撩起她脸颊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人前庄端守礼,人后却是举止乖张,若是墨阁老和墨老夫人知道四小姐有这般面目,不知会作何感想?”
墨紫幽没有躲开他的手,她心念一动,却是忽然别有深意地笑起来,“姬班主莫要觉得我好欺负,我在墨家虽然微不足道,但我到底姓墨,墨家人自是一体,无论是祖母还是伯父他们自己待我如何,都不会坐视别人欺侮于我的。因为我姓墨,辱及我,就是辱及墨家。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姬渊的手顿了顿,那双总是雾色朦胧的双眼露出了一瞬的清明,“四小姐,真是聪明得让人害怕。”
“我这算是还了你一个人情么?”墨紫幽挥开了他的手,笑问道。
“多谢提点。”姬渊退开几步,向着墨紫幽她们略一点头,走回适才他藏身的暗处,架着一个昏迷的男人出来,径直走了。
那男人满身血污,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墨紫幽一时间倒猜不出他是谁,但她知道,这姬渊每做一件事,必有深意,只是她未必能看透。只听飞萤问她,“小姐,那姬渊为何向你道谢?”
“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可以套用在任何一个家族上。”墨紫幽看着姬渊走远的背影,笑了笑,“包括皇家。”
飞萤还是一脸似懂非懂。
“我们回去吧。”墨紫幽叹道,“我在墨家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能远走高飞了。”
墨紫幽最后又看了一眼装着王妈妈尸体的那口棺材,忽然就有些奇怪,之前她虽恨封夫人,可行起事来总是再三犹豫。如今得知了是墨老夫人对段氏下的手,她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恨起墨老夫人来也不留余地。
只一瞬间,她就明白,是因为墨云飞,故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对封夫人下手时,不要受到墨云飞的影响,但其实墨云飞对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是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封夫人。
第二日一早,墨紫幽就派飞萤悄悄送了一封信出府。结果到了傍晚,就听说忠文伯世子因为同样倾慕雅妓红颐姑娘而与成王楚玄争风吃醋。不仅当街砸了楚玄那辆绘着白泽纹案的马车,还大言不惭地放话说,楚玄迟早是要滚回梁国,不过一个爹不疼,死了娘的皇族弃子,也配跟他抢女人。
此话传入宫中,皇上当场勃然大怒,无论他待楚玄如此冷淡,那也不代表他人就可以因此看轻楚玄。说到底,楚玄终究是他的皇子,无论再如何落魄,他身上的皇室血脉也注定了他是君,别人是臣。
而今,身为龙子的楚玄却被这样一个小小的忠文伯世子羞辱,皇上若是忍了,皇家颜面何存,他的颜面何在。他当即就下了一道圣旨,命楚玄此次回魏不必再回梁国,还将红颐赐给楚玄为姬妾,又裭夺了忠文伯家的爵位,还把那位色胆包天的世子发配充军。简直就是一副老子给儿子撑腰的架式。
这一遭,成王因祸得福,不仅如愿让皇上下旨留他在魏国,还抱得美人归,让身为□□身分的红颐入了成王府为妾。可谓是一箭双雕。【。。。。。】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墨紫幽就知道自己欠姬渊的一个人情还完了,姬渊果然是楚玄的人。她在乱葬岗上的话,她是在暗示姬渊,就如同她身为墨家人,无论墨府待她如何,都不会坐视她被外人欺侮。套用在楚玄身上也一样,楚玄是皇上血脉,皇上可以不喜他,却不会坐视他人欺侮他。
那一番话,既是提点,也是试探,她在试探姬渊到底是不是楚玄的人。今生楚玄突然提前回魏,必然是有人有心引发了这样的改变,如果不是她,就很有可能是姬渊。他们二人重生一世,事事都能先人一步,想要借此改天换地,并非难事。她已猜到姬渊的打算,他多半是想借着重生一世的优势,助楚玄上位。
如今她回想起《笼雀》曲调里的不甘,就已晓姬渊前世心中藏了多少怨忿,怕是定要在此生了结了。果然,他们终不是同路人,她纵然重活一世,也无那般大的野心抱负,所思所想的不过是此生不留遗憾罢了。朝堂权谋,夺嫡争储太过复杂,她一点也不想被卷进去。
又过了几日,到了正月十四的早上,云王府突然送了两样东西过来,是一把紫檀筝,和一个青花瓷山水纹浅口缸。
东西送到东小院时,墨紫幽正歪在榻上看书,就见飞萤一脸纳闷地拿着那个青花瓷浅口缸进来给她看,“云王真奇怪,没事送小姐莲藕做什么?而且这藕又小又细,吃都不够吃。”
墨紫幽低头看去,就见那缸里盛着一半的水,水底是一层泥,泥里半埋着两截已经发芽的细藕,顿时笑出声来,“傻瓜,这是碗莲。”【注3】
那日,她说她喜欢芙蓉,想不到楚卓然就放在心上,今天送了这碗莲过来。墨紫幽的心里莫名就涌起一股暖意。楚卓然无论前世今生给她的感觉,就像那润物的雨水,无声无息地滋润到她的心底。他做得不多,但一旦做了,必会让你感觉到他的真心实意。她不会时时刻刻想起他,但也无法忘记他。就如前世那一夜的雪芽,总是会若有若无地在舌尖回甘。
“这碗莲可是极少有的。”墨紫幽放下书本,下了榻,接过飞萤手中的青花瓷浅口缸,放在向阳的窗边,“你们可得给我照顾好了。”
她又去看那把紫檀筝,银衣细心,已经收拾出了一张靠窗的条案,将那把紫檀筝放在条案上。筝上蒙着一层雪纱,在阳光下如梦似幻。她伸手揭开雪纱,轻轻拨弄染成青色筝弦,筝音清润,弦是马尾捻成的。筝身用了一整块上好的紫檀木雕就,上面的牡丹和鸾鸟图案触手光润细滑,显然有些年头了。这把筝一看就极为珍贵,收藏之人也很细心,分明是很珍视之物,却轻易送给了她。
“云王如何知道小姐你会弹筝?”飞萤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一加快剧情,男女主就到乱葬岗上谈恋爱了,感觉我家男主就是颗奇葩~~~~
【注1】《窦娥冤》是元代戏曲家关汉卿的杂剧代表作,也是元杂剧悲剧的典范。这个挺有名的,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内容就不介绍了。指路百度~~~
【注2】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一句,看过《牡丹亭》和《红楼梦》的应该知道,这是《牡丹亭》《惊梦》里的戏文,语出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意为面对着好时光和美景致又怎么样呢,心中没有欢悦之意。
【注3】碗莲,又名盆莲、钵莲、桌上莲。简单说就是养在盆子水缸里的莲花,据说曾经失传过一段时间,然后民国时卢彬士又培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