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若不杀我,如何同你的主子交待?”墨紫幽靠在洞壁上看着姬渊, 缓缓笑道, “你我皆是重生, 所以我可以很轻易地窥破你的计谋, 从前如此, 往后也如此。难道, 你现在就不怕我日后会坏了你与成王的图谋?”
他们之间的那种羁绊,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他们前世最后留给彼此解不开的桎梏。就如同在涛天洪流面前, 他本能地忘记了要杀她的意图,只记得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如同在生死关头,她本能地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扑向洪水中的他。
但这种羁绊并不足以摒弃世间的纷纷扰扰,那些清晰可见的冲突纠葛始终还横在他们之间。
姬渊并不回答,只是重新走到火堆边坐下,挑了几根比较干的树枝扔进火堆里,又拿起先前用的拨火棍, 轻轻拨弄着火堆。他在火光映照下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对于墨紫幽的无奈。他杀不了她,又拿她没有办法,她并不是那等会听他命令,任他摆布之人。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那渗着血的伤处,忽然就想起先前在洪水里,他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小男孩时的情景。
他救她只因他们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羁绊。
那么, 那个小男孩呢?
他明知自己身受重伤,也许救那个小男孩不成,反而自己会跟着一起丧命。可他却是没有犹豫地做了。
墨紫幽承认,在他向那个小男孩扑出去的一瞬间,她是惊讶的。她总以为他那是那等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不择手段,罔顾他人死活之人。就如他对徐静妍,对叶家。
但那一瞬间,她第一次窥视到了他内心深处不为她所知的善良一面,哪怕只有一点点,就足够了。足够让她反思一直以来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他的自己,反思自己对他的种种成见。
有时人第一时间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最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内心。
她想,他的内心也许与她所揣测的不同。她心里浮起一种隐隐的期待,期待他能给她关于他的另一种答案。
她忍不住再次问他,“姬渊,你为何要害叶阁老?”
这是她对他最不能释怀之事,苏阁老惨死,徐太傅赋闲,如今朝中清流重臣只余叶阁老一人可以与内廷总管韩忠抗衡。朝廷若失去了叶阁老,只怕就会是奸佞当道。
她一直在猜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复前世叶阁老对他的不假辞色,还是为了替楚玄讨好韩忠?
姬渊拨着火堆的手停住,他偏头看她,火光在他一侧脸庞上跳跃,他的眸子一半隐在阴影里,显出一种似是而非的挣扎。
许久后,他看着她道,“墨紫幽,我可以相信你么?”
“我不知道。”墨紫幽回答。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没办法向他做出任何承诺,信任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用言语能够达成的。而姬渊既然会如此问她,只怕叶家一事隐藏着什么会让他忌惮又不愿示人的秘密。
“你很诚实。”姬渊笑了笑。
“你会如此问我,不也只因不想对我说谎。”墨紫幽淡淡回答。她的问题,答案可以有很多,比如她所猜测的那两个。但是姬渊显然并不想搪塞于她。她道,“所以,我也没打算用自己都没有把握履行的诺言来哄骗于你。”
“前世,为何你会被关入幽司铁狱?”姬渊忽然问她,“我记得前世你是秦王最宠爱的女人,在我被关入幽司铁狱之前一直如此。”
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把墨紫幽同前世一墙之隔与他携手共死的女子联想在一起。甚至,他一开始接近墨紫幽,完全是为了试图拉拢利用她,待她将来有一日入了□□之后可以为他和楚玄所用。
墨紫幽当初对他的揣测和防备并没有错,他的确对她存了利用之心。
“前世,秦王宠爱你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恨不得将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姬渊又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前世情意笃深。”
“情意笃深。”墨紫幽笑了笑,既然今生聊不得,那说说前世也无妨。反正她屡屡拒绝楚烈,姬渊都看在眼里。甚至此次为救楚卓然还与姬渊联手设计了楚烈。前世,她与楚烈的那些恩仇情债,也不介意让姬渊知道。
“你知道为何我们此次能轻易设计秦王?”墨紫幽问他。
“因为他今生依旧执著于你。”姬渊回答。
“他执著的不是我。”墨紫幽摇头。
“不是你?”姬渊一怔,又瞬间明悟,“苏雪君?”
墨紫幽点点头,她自嘲一般地道,“我前世做了苏雪君一生的替身却至死都不自知。”
前世临死之时,她以为楚烈带给她的悲哀也就到此为止了,哪知重生之后,却又揭开了另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虽然无论前世今生,六年前苏家还在时,我都身在临川。”姬渊皱起眉头,“但关于秦王从出生至今的一切能探听到的消息,我都不曾放过。我并未听说他曾向苏雪君表示过好感,成王还告诉我,他待苏雪君一直极为冷淡。”
所以在得知墨紫幽长得极像苏雪君时,他也并未怀疑楚烈对墨紫幽的倾慕与苏雪君有关。
“他不曾向苏雪君表示过好感是因为他惧怕失败,他一直待苏雪君极为冷淡是因为他害怕他人窥视到他内心对苏雪君求而不得的痛苦。”墨紫幽笑了起来,问姬渊,“成王是否告诉过你,我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神情姿态,甚至舞姿都与六年前死去的苏雪君极为相似?”
姬渊点了点头,也因了这一点,楚玄从一开始就颇为忌惮墨紫幽,他总觉得墨紫幽这般像苏雪君着实诡异无比,总担心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金陵城是另有目的。
“不止于此,我从前就连字迹都十分像她。”墨紫幽轻轻笑了一声,在发现这个真相之后,她便日夜不停地练字,硬生生将自己的字迹改变,但是仍然是没有完全脱开从前的影子。她又道,“还有我的筝也弹得十分像她。”
“可我调查过你,你从未见过苏雪君。”姬渊的眉心越皱越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素不相识之人,相像到这般程度。
“我的确从未见过她。”墨紫幽微垂下眼帘,颇有几分讽刺地笑,“而前世,我在遇见秦王之前,只是一个连字都写不好的乡下丫头。”
她又微掀眼帘去看姬渊,姬渊也正看着她,他那双凤眼里渐渐起了淡淡的怜悯。他那般聪明,怎会听不懂墨紫幽话中未尽之意。
是楚烈将她变成了如此的模样,是楚烈将她变成了另一个苏雪君。
“他的情意,他的执著从来都是给苏雪君的。”墨紫幽淡淡道,“所以,他才会轻易中计。”
若非楚烈太想通过得到她来得到苏雪君,以他的城府又怎会轻易被他们所设计。
苏雪君是他始终无法逃脱的魔障。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姬渊没有忽略她一开始所说,她至死都不自知。
“今生,花朝宴上。”墨紫幽淡淡回答。
姬渊眼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他又问,“那么前世,为何你们后来会走到那般田地?”
为何墨紫幽会从宠冠后宫的幽妃沦落到与他一起携手葬身于幽司铁狱的火海之中。
“说来话长。”墨紫幽轻轻笑了笑,前世那个无知,愚昧,盲目的自己,只要想起,她就觉得羞耻,所以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把那个令她羞惭的自己诉之于人。但是,她还是把一切告诉了姬渊,因为她也有事想从他那里知道。
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往,往往是用交换秘密来构筑的。
“原来后来那三年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姬渊听到楚玄和楚卓然联兵围攻金陵城时,淡淡笑道。
“轮到你了,”墨紫幽说完之后,用她那双剔透的眸子看着他,问,“你又为何会被关进幽司铁狱,你与秦王前世到底有何仇怨,今生才会帮着成王屡屡设计于他?”
姬渊看了她一眼,又拨了拨火堆,才道,“我前世是秦王的谋士。”
墨紫幽微讶,却又不觉得太过意外。前世,楚烈身边一直都有很多幕僚,而他也并未完全向她透露过他那些幕僚谋士的身份。只是,若是姬渊是其中一个,以他前世在金陵城里的风光,只怕会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前世,我一到金陵城便投在秦王麾下,为他精心绸缪铺路,一路助他登上帝位。”姬渊道。
“那么为何?”墨紫幽不解,“为何你最后会落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因为他觉得我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姬渊淡淡笑。
“他为何会觉得你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墨紫幽皱眉,就算姬渊聪明得让人忌惮,但他也只是一介身在贱籍的优伶,最多就是一个弄臣罢了。
而楚烈前世登基之时,除了远在梁国的楚玄,其他所有有资格有本事动摇他皇位的皇子亲王早就被他或逼杀,或幽禁而死。就算姬渊想要再扶一个皇子来动摇楚烈的皇位,也无人可选。
楚烈又何必这般忌惮于他,就算是楚烈器量狭小,忌贤妒能,也未到这等滥杀的程度。
“因为,他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姬渊回答。
墨紫幽沉默地垂下眼帘,她听见姬渊问她,“你不问我,是何秘密么?”
“这个秘密既然能让秦王如此忌惮于你,你敢轻易告诉我么?”墨紫幽抬眼看他。
姬渊静静与她对视许久,忽然就笑了,他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便会为我引来灾祸。前世,就因我曾把这个秘密告知他人,才会落得那般下场。所以今生,我曾发誓绝不会再把这个秘密诉之于人。可是我突然就想告诉你。”
墨紫幽一怔,就他目光灼灼然地盯着自己,对她道,“一旦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无论如何,我此生绝不会放过你。我会不择手段地掌控你,时时刻刻盯紧你,绝不给你出卖我的机会,也绝对不会对你心软。”
倘若墨紫幽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也就绝无可能坏了他与楚玄的图谋。
“这很难。”她不是那般容易掌控之人。
“的确很难,”姬渊点头,“但我做的到。”
墨紫幽缄默看他,姬渊的那双凤眼中似有隐隐跳动的火焰,像一个美丽又充满危机的旋涡,他笑着问她,“那么,四小姐,你敢听么?”
这不是挑衅,也不是逼迫,而是一个交易。
他在用他的秘密换她的自由,她一旦接受这个交易,那么她将来就无任何理由逃脱他的掌控。
墨紫幽没有立刻回答,他们紧紧盯着彼此,在沉默间对峙。
她看着姬渊眼中那跳动的火光,那火光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让她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化成了那扑火的蝶,不由得心头隐隐浮起恐惧。
可那恐惧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隐隐的迫切,一种想知道姬渊更多的迫切。
这迫切其实一直压抑在她心中,在她得知他未向徐静妍伸出援手的时候,在她亲眼看见他在叶府割断那条麻绳的时候,在她不断对他下定义,不断去揣测他所为的时候。这种迫切都曾浮上心头。
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不愿承认她其实一直想要了解他,不愿承认她心底里对他所隐藏着的期待,期待他不是她所猜测的那般不择手段的卑鄙之人。
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秘密有时候只有一个缺口,一旦你揭开一个,其他的就会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
只看她有没有胆量接受他提出的这个交易。
“我敢。”她沉声回答。
他本就是谜一样的人物,无论前世今生,他的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让她想去揭开。他提出的交易对她来说诱惑太大,她根本拒绝不了。
姬渊笑了,他看着她,缓缓道,“你可知道隐太子妃沈敏?”
墨紫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人,仍是点了点头,道,“听说十八年前,皇上为了夺位杀了自己的兄长隐太子时,隐太子妃沈敏便自尽追随隐太子而去了。”
“她并未为隐太子殉情。”姬渊轻轻摇头,“而且,她是我的生母。”
“你是隐太子的遗腹子?”墨紫幽一惊,又立刻皱起眉头,“可你的年龄——”
她听人说起过,姬渊今年十七岁,生于开平元年十一月,而隐太子死于先帝正德二十四年六月。若是姬渊的生辰月份没错的话,他不可能是隐太子的遗腹子。
“我的生父是当今圣上。”姬渊笑了笑。
墨紫幽惊诧地看着他,她往各个方面猜想过姬渊的秘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种宫廷秘闻。生父是当今皇上,生母却是皇上之嫂隐太子妃,轼兄夺妻,□□皇嫂,一旦传了出去,只怕会比当年皇上夺子之未婚妻更让人唾骂。
她瞬间就懂得了楚烈知道姬渊这个秘密之后,为何会对姬渊如此忌惮。一个同样流着皇上血脉,又聪明绝顶,智谋过人之人,自然会成为楚烈帝位的最大威胁。姬渊既然有本事推楚烈登上皇位,自然也有本事自己坐上去。一旦姬渊突然起了心思,觊觎帝位,那么楚烈防不胜防。
所以,姬渊才说,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会为他引来灾祸。
“皇上一直倾心于我母亲,当年隐太子死后,他就用沈氏族人的性命要挟我母亲顺从于他。”姬渊微微低头,看着面前的火光,缓缓道,“我母亲虽屈于威胁,不得不从,但坚决不肯按皇上的意思入宫为妃,哪怕改名换姓也不愿。她更要求皇上对外宣称她已追随隐太子而死,保全隐太子最后的颜面。”
皇位被夺,若连发妻都被人占有,那隐太子在世人眼中真会成为一个可怜的笑柄。
“皇上便依她意思,没逼她入宫,而是在六济山上为她修了一座别居。”姬渊伸手拨了拨火堆道,“我母亲就一直住在那里。”
“六济山?”墨紫幽一楞,急问道,“那别居里是不是有一间特殊的屋子,那屋子的地下埋了十九口大缸?”
“不错,皇上就是在我母亲的故居里临幸了萧贵妃。”姬渊偏头看着墨紫幽笑,“我母亲生前最擅弹琵琶,那间屋子是皇上为了讨好我母亲,命匠人特意设计的。地下埋着的那十九口大缸会回响那间屋子里的所有声音,所以在那屋子里弹琵琶或者唱曲,声音都较平常更为清晰响亮。萧贵妃被皇上临幸的那夜,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弹琵琶,而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皇上总是会在那间别居里喝醉。”
“原来皇上把萧贵妃误认为你的母亲。”墨紫幽失笑一声,所以萧贵妃那夜才会阴差阳错地被皇上临幸。那么萧贵妃知道么,知道那夜她只是某个女子的替身。那么之后呢,之后皇上待萧贵妃的种种宠爱,到底是给萧贵妃的,还是给沈敏的。她冷笑着问姬渊,“皇上莫非也与秦王一般,喜欢拿别人当自己心上人的替身?”
“这我就不知晓了,你只能自己去问皇上。”姬渊轻笑了声,“不过,萧贵妃除了会弹琵琶之外,全身上下并无一处与我母亲相似。”
墨紫幽怔了怔,便不再追问此事,只是问,“后来呢?你既是皇上之子,为何又会去了临川,为何会成为戏子?”
就算沈敏不愿入宫为妃,皇上想给姬渊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极简单,只要在后宫找一个妃子,将姬渊记在她名下便可。
为何他会从堂堂天之骄子,身入贱籍成为一介下九流的优伶?
“我母亲与隐太子少年结发,鹣鲽情深。为了沈家人屈从于皇上本就痛苦不堪,怀了我之后,更觉得自己对不起隐太子。”姬渊的面容上染上了一丝苦涩,“所以,她生下我之后,终于承受不了心上的负疚,吞金自杀了。”
墨紫幽微微动容,当年沈氏一族身为隐太子妻族,自是隐□□羽。皇上轼兄夺位,自然也不会放过沈家,只是却难得手下留情的只是将沈家男丁全都发配边疆,女眷全部没入贱籍。时人都颇觉奇怪,想不到竟有这般缘故在里面。
她又忍不住要同情姬渊的母亲,深爱的夫君被杀,自己却要屈从于杀夫仇人,还要为其生子,换作是她也是承受不了的。
“后来呢?”她又轻声问他。
“皇上行事一向霸道自负,我母亲此举深深伤及了他的自尊,他便自此恨上了我母亲。”姬渊接着道,“同样也恨上了我。他为了报复我母亲,将还是婴儿的我抛弃在六济山不管不顾,我差一点点就死在六济山上。”
爱到极深之处,往往就是极恨,
墨紫幽怔怔看着姬渊,原来他一出生就曾历经这般生死波折。
“幸而太后得知了我的存在,派人将我接入宫中,亲手抚养我长大。”姬渊继续说,“因皇上一向无视我的存在,从不曾正眼看我一眼,太后怕将来有一天她走了,无人护我。便在我七岁那年,皇上秋狝之时让人带我随行,希望我能在秋狝时好好与皇上修复父子关系。可是,那次秋狝,我却不慎在山里走失,后来就被我已故的师父,芙蓉班的前班主捡到,带去了临川。”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卡的我好**,推翻重写好几次,半夜出去遛一次狗,终于顺畅了。。。。。。
话说其实故事的时间轴从墨紫幽回金陵到相认还不到四个月,从墨紫幽发生姬渊身份到现在也就三个月,只不过中间破事太多,所以看起来相认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