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渊带着野果回来时,就看见墨紫幽闭着眼睛靠坐在那棵树边, 阳光穿透树冠, 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看起来那般静, 静得像没有呼吸。
他心中一惊, 快步冲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看见墨紫幽苍白的脸上,那长长如翦羽般的睫毛正痛苦地轻轻颤动。他稍稍安下心来,伸手摸了一下墨紫幽的额头, 发现她的体温高得吓人。
姬渊皱了皱眉,轻轻推了推墨紫幽的肩,唤她,“四小姐。”
墨紫幽没有反应。
“四小姐。”姬渊又推了推她,她依旧毫无反应。
姬渊一直连续叫了数声,墨紫幽才迷迷蒙蒙地半睁开眼看他,声音微弱地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姬渊把采回来的野果送到她嘴边, “你病得很重,到下游有人烟的地方起码还要走一天多,你先吃一些东西补充□□力,不然你会撑不住。”
这条山脉虽不算长也不算短,他们遇上洪水爆发时是在上游,幸而猛烈的洪水一路将他们冲到这里,否则若从他们最开始遇上洪水的地方走到下游有人烟处起码要花三四天的时间。
“我吃不下……”墨紫幽呢喃说完, 又阖上了双眼,再度昏迷。
姬渊的眉心陷得更深,墨紫幽受了伤,又受了寒,伤口发炎和风寒加在一起引起了高热,若是无法尽早退热,怕是会危及性命。
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臂上还渗着血的伤处,用最快的速度吃了一些自己采回来的野果,然后撕下另一条袖子,将剩下的野果包好挂在腰间,以备路上吃。他又往墨紫幽的脸上抹了点泥,让人看不清她的样貌,才背起她继续走。
刚刚下过雨的山路上四处都是积水和泥泞,姬渊背着墨紫幽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游的方向走。山势越来越低,山路也越来越崎岖难行。背着一个人下山远比背着一个人上山更危险,更艰难,再加上山路湿滑,稍有不慎就是两个人一起摔入深涧,粉身碎骨。
姬渊一路走得极小心,他右臂上的伤口早已再度撕裂。伤口渗出的鲜血浸透包扎伤口的布条再汇聚成数条长长的殷红的血线,其中一条血线流过他的手臂与墨紫幽身上的大红嫁衣混成一色,剩下的划至手肘滴落在地。一路点点滴滴,斑驳在他背着她走过的山道上。
他能感觉到伏在他背上的墨紫幽身上传来的体温。她体温的高热让他心中越发焦急,可这焦急之外,他又感觉到有一种隐隐的情绪,一种微妙的感觉渐渐在他心底滋生。那种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他前世今生都不曾感受过的情绪,随着她的体温渗透进他四肢百骸,挣脱不去。
正是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支撑着他就算鲜血流尽,也片刻不停地背着她坚持走下去。
姬渊就这样背着墨紫幽一直走了一天两夜,在这一天两夜里,墨紫幽曾数在姬渊的背上次醒过来,但往往没过多久,她又再度陷入昏迷。
只是她每次醒来,都能感受到姬渊紧绷的背脊,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和艰难,可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她醒来,他总是背着她在前进。
她在半昏半醒中回想,似乎无论前世今生,从无一个人无须她做出任何付出,就能这般不余遗力的对她好。
前世,楚烈对她好,是想让她成为苏雪君的替身。
今生,楚卓然和萧朔之对她好,是想从她身上寻找苏雪君的影子。飞萤对她好,首先的原因是她救了她。墨云飞对她好,又何尝没有她屡次帮助他的首因在里头。
只有姬渊,他们从来不是朋友,甚至数次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几次差点欲致对方于死地。
可只有他从未得到她的付出,也未想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回报,却这般拼尽全力地背着她前进。
明明抛下她,自求脱险是最简单的事。
到了第三日清晨,墨紫幽再度醒来时,发现姬渊已带着她到了有人烟的下游。她在姬渊地背上看见下游河道两岸,数座村庄和大片农田被洪水尽数淹毁,只余下几座没被冲塌的房屋的烟囱还能辨别。入眼浑浊的洪水中,四处皆是人和牲畜的浮尸,情状相当惨烈。
这一带的百姓是后来迁来的,因为这里地势低矮平坦,土地极为肥沃,是以数百年下来人丁越来越兴旺,村庄农田极多,一路沿着河道绵延。又因为白石河的上游早在百年前就被那里的山民筑堤改道引水之故,这数百年来流至下游的白石河的水量都不大,又与另外两条流经此处的松溪和浦溪汇在一处,最后一起汇入三十里外的通渠。
因为数百年来,这白石河与松、浦两溪都不曾发生过水患,就算每年雨季水量也漫不过河床,是以河边从未修过堤坝。哪想到此次上游会突然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冲毁堤坝之事,是以,这洪水简直来得这无防备,顿时就淹毁村庄农田无数,不少百姓连逃都来不及逃就被冲走或淹死。
姬渊背着墨紫幽往地势高处走,那里有附近卫所调来的官兵临时为灾民搭建的帐蓬和窝棚。墨紫幽看见得以幸存的百姓都衣衫褴褛地挤在帐蓬和窝棚里,有官兵正在为他们分发食物,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救灾者组织得极好。那些幸存的百姓在感激朝廷求助的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失去的家园和亲人痛哭流涕。
这声声凄惨的哭声汇在一起,当真是哀鸿遍野。
墨紫幽看着那洪水里的无数浮尸,和这些凄惨的百姓,忽然就深深懂得了姬渊前世看见那些惨死在山中的民夫的感受,那种看见无辜百姓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悲哀。之前只听姬渊诉说时,她虽也理解他,却远不如今日亲眼目睹这般惨状更来得感同身受。
她只是看着这些无辜遭受天灾的百姓就觉得悲哀,更何况前世会让魏国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楚烈还是姬渊一手推上帝位的。这一点注定要成为姬渊两世摆脱不去的良心的桎梏。
姬渊背着时昏时醒的墨紫幽沿路询问官兵,才得知楚玄在受灾更严重的再下游处,那里的一个县城受灾最为惨重。那县名为上谷,处于类似盆地一般的低洼之处,山洪爆发时,上谷知县为保城中百姓避开山洪,下令关闭城门,并将城门封死。哪想到洪水居然漫过城墙涌入县城,将城中数万百姓淹死,知县一家也死在此次山洪之中。
当洪水稍退,楚玄带着官兵划船至上谷县城城门处,命人潜入水里砸开城门泻洪看看还能不能在城中找出活口时,从城中涌出的万具尸体被洪水冲卷而去,一路蔽江而下,简直惨不忍睹。而城中幸存之人,竟只有百余人。这灾情一旦上报朝廷,只怕钦天监官员人头不保。
姬渊赶到上谷县城附近所设的救灾处时,楚玄正由李德安陪同着,在给新救回来的百姓分发薄被。四月上旬的天气不算太冷,一床薄被勉强能够三个人一起取暖。
楚玄看见姬渊时,姬渊已将墨紫幽改背为抱,由官兵一路领着大路向他走来。楚玄惊讶了一瞬,姬渊现在的样子实在不比这些灾民好到哪去。
他的头发凌乱,一身短褐两只袖子全没了,沾满了泥水,身上发上还挂着断枝和树叶,如玉的俊颜上都是污渍。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不停地在淌着鲜血。他对楚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极为焦急的一句,“王爷,大夫在哪里?”
自六年前在大雪中初见时起,楚玄就从未见到过姬渊有狼狈的时候,也从未见到一向肆意不羁的姬渊会露出这般焦急的表情。
楚玄的目光落在姬渊怀中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的脸上沾满了污泥根本看不清面目,可单看她身上那沾着泥沙的大红嫁衣,他就能猜到她是谁。
他的面色沉了下来,对跟在身边的卫所指挥使吩咐道,“剩下的被子,你们来分吧。”
指挥使领命之后,他又对姬渊沉声道,“跟我来。”
语罢,他冷着脸转身就走。李德安看了姬渊和墨紫幽一眼,沉默地跟在楚玄身后。姬渊抱着墨紫幽跟上楚玄和李德安,一路被带到为楚玄单独歇息之用而设的帐蓬前。楚玄和李德安一前一后地进了帐蓬,姬渊稍稍犹豫了一下,才抱着墨紫幽跟了进去。
楚玄的帐蓬里很简陋,丝毫没有一个亲王该有的尊贵和华丽,除了几张破椅子,就只简单地设了张床,床上所铺被褥与灾民所用是一样的。床边倾靠着一柄长剑,剑鞘和剑柄都裹着上好的鲨鱼皮,剑鞘两端用鎏金生铁环包,剑首也是鎏金生铁做成,其余无一金银玉石等饰物。朴实无华的长剑,透着一股沉默的杀意。
姬渊方抱着墨紫幽走进帐蓬中,楚玄就唰地一声拔出床边那柄长剑,精钢打造的剑身指向姬渊怀里的墨紫幽,他冷冷道,“你让我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嫌短小,为了23号的更新活动,在我压字数,白天应该会爆更。。。。。。话说这两个人真是被我越写越惨。。。。
上谷县水灾的惨事原型是明朝万历年三十七年,发生在建安县(今建瓯)的事情,文中关于地势水流之类的描写也是仿照建瓯,话说建瓯在历史上真是洪灾重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