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是罪臣之女,是沈家的漏网之鱼。当年沈家所有女眷虽未被斩首, 也未被没入教坊司, 却也是全部没入贱籍, 成为罪奴隶被分送至各个有功之臣之家, 永世不得脱籍。她却不知为是如何在族人庇护之下逃走, 一直装成孤女隐姓埋名生活。”
堂屋内放置着的鎏金八卦大熏笼烟气袅袅, 淡淡的瑞脑香弥漫在屋中。
墨老夫人的声音很沉,那沉中透出一种不满与怒意,“原本她是孤女, 我就反对你父亲娶她。谁知你父亲明知她是罪臣之女后,还替她掩盖身份,娶她为妻。他身为正五品武德将军,纳一个罪奴为妾也就罢了,怎能娶之为妻,这简直是在自毁前程,玷污墨家门楣。”
“祖母又是如何知晓?”墨紫幽的目光落在墨老夫人放在膝上的右手上,那右手上缠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紫檀木佛珠, 这串佛珠墨老夫人已用了很多年,那颗浑圆的母珠上还绘着一幅极小的观音像。
“是你父亲自己向我坦承的,当年他跪在我的面前痛陈自己的错处,让我绝对不要原谅他!”墨老夫人的脸上微露不屑,“他为了你母亲,不顾自身前程与家族名义,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 还是沈家女。皇上有多忌讳隐太子一党,谁人不知。当时你伯父正步步高升,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你父亲自毁前程,还会影响你伯父的仕途。故而,他对我说,他会从此带着你娘离开墨家,远离金陵,誓不再还,绝不牵连墨家。而后,他就带着你母亲远赴边关。”
墨紫幽沉默不语,这世间情难自禁者又何止叶四夫妇,她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大魏律法,良贱不通婚,若妄以奴婢为良人、而与良人为夫妻者、杖九十,各离异改正。而她生母出身沈氏旁支,沈氏是隐太子一党,虽因了姬渊母亲沈敏的缘故未被皇上赶尽杀绝,但想来若是谁敢娶沈氏女为妻,还是逃奴,难免会触怒皇上。
她父亲担心久在金陵城,也许会被人窥破此秘,是以带她母亲前赴边关。只可惜她父亲一年后就战死沙场,她母亲独自一人身怀六甲不得已之下只能返回金陵城寻求墨家的庇护,可她的身世是一个隐患,墨老夫人怎会允许这样一个隐患回到墨家。
可也没必要非杀了段氏不可,只要不接纳段氏回墨家,将来就算事发,也可以不知情为由免责。毕竟娶罪奴为妻者是墨越川,真有罪责也全在他一人身上,为何偏偏就要了段氏的命。
墨紫幽细细辨认墨老夫人脸上神色,墨老夫人那双横纹丛生的眼里藏着一种刻薄的恨意,对她母亲的,对她父亲的。
是了,霸道惯了的墨老夫人怎会容许自己生养大的幼子因一个女子背叛自己,就如同她恨着压在她头上的萧夫人,怨着夺走她权利的封夫人,她又怎会容得下段氏。
失了墨越川这个倚仗的段氏,她自是要报复的。
“你父亲就是被你母亲害死的,若不是为了你母亲,他又怎会放着金陵城中的大好前程不要,远赴边关战死沙场。”墨老夫人眼角的细密横纹因她眼中生出的那许许恨意而越发深刻,她努力拉扯大的幼子,却是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违逆了她这个生母,放弃锦绣前程离家远引,最后英年早逝。
她自然是恨的。
当年,若非她念在墨紫幽是墨越川唯一留下的骨血,她根本不会等到段氏生产后再动手。却想不到,她一时手软留下的这个女孩儿一点不知感恩,今日会同她父亲一般为了封夫人与墨云飞违逆她的心意。
不过幸好,她留了后招。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墨老夫人那双沉冷的眼中微微露出几分虚假的温柔来,“我不忍他人看轻你,才替你隐瞒至今,如今你该知墨家护着你,我护着你是担了多大的风险。”
墨紫幽微微挑眉等着墨老夫人的下文,并不接话。她自出生时起就被扔在云都月华庵中,若非她对墨家有点用处也不会被接回来。倘若她母亲身世当真暴露,墨家完全可以以毫不知情为由舍弃她,依着墨越青后来的地位和宁国公府的帮助,担不了多大的风险。
“你也知你如今名声不好,婚事艰难,若是在多加上这生母为罪奴一条怕更是难上加难。”墨老夫人望着墨紫幽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暗示,“再则,人人皆知皇上有多恨隐□□人,你母亲出身沈家之事若是传了出去,皇上一怒之下,兴许会让你从母,没入贱籍也说不定——”
墨紫幽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墨老夫人。
见她如此,墨老夫人不由得就心头生怒,沉声道,“你原先不懂事,受了他人的欺骗做出那些事来,我可以不计,但往后你与云飞虽搬出去了,也不能如此目无尊长,凡事可还是要问过我与你伯父一声。”
这便是要以此事来威胁她了。
其实无论是墨紫幽,又或者是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他们都很清楚,今日闹至这般田地,他们之间是注定不能善了。今日的言和不过是暂时地拖延,至于之后如何还很难说。
无人会相信墨紫幽与墨云飞不会报复长房,就算他们守约不追究封夫人中毒一事,也不利用萧夫人之死的隐情,可这世间鬼蜮伎俩之多,墨老夫人太过清楚。
是以,墨紫幽与墨云飞还未走,她便先出招了。
墨老夫人的唇角隐隐露出得意之色,依从父法论,墨紫幽的生母是罪奴之事若是传出去,至多就是她从嫡长女变成的庶长女罢了,她依旧是良籍。只不过,若是皇上真恼恨沈家人下了特旨将她没入贱籍,那一切可就难说。她知道墨紫幽与墨云飞一向感情好,但她就不信,墨紫幽愿意用自己一生前程来护着墨云飞。
“说起来,墨家之前想要让这个罪奴之后我代表皇室封为公主与西狼和亲,这算不算欺君呢?”墨紫幽缓缓笑了,她看见墨老夫人唇畔那一缕将溢未溢的微笑瞬间僵住,“我的身世,伯父大约还不知道吧?”
否则,以墨越青之谨慎,怎可能留下如此把柄。
“你——”墨老夫人的脸色蓦地变了,当年墨越川对她坦承时,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又深知自己这两个儿子的性子,墨越青自私,墨越川执拗,若是闹将起来指不定反而瞒不住此事。墨越川又决定远赴边关,她便瞒下未提。
后来,她私下处置了段氏,只剩下一个墨紫幽根本无碍,又怕墨越青会责怪她先前隐瞒之举,便觉得没有再提此事的必要。
再则,当年墨越川将段氏的身份瞒得天衣无缝,就连她让墨越青私下派人调查也未查出端倪,若非墨越川自己向她坦承此事,她怕是也不知晓。故而,那时西狼求亲,墨越青动了墨紫幽的心思,她盘算着事情已过去十几年都未泄露,白养着墨紫幽还不如好好利用,便未阻止——
但此事若真的为皇上所知,因此盛怒降罪墨家也不无可能。
墨紫幽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她若敢将此事传出去,墨紫幽便会将整个墨家拉下水!
墨老夫人瞪着面前笑颜盈盈的墨紫幽,只觉得胸中怒气一阵接一阵地升腾而起,她原想着捏着这个把柄便可让墨紫幽为她所制,之后她想如何摆布墨紫幽与墨云飞姐弟俩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却不想一着不慎,反被墨紫幽所要挟。
“我从前果然是错看你了。”墨老夫人嘴边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那两道八字纹深深地陷了下去,显出几分刻毒来。她捏紧了手中那串佛珠,开始后悔当年一时手软留下墨紫幽这个祸患,更后悔将墨紫幽接回墨府。
原以为是只乖巧好摆布的小白兔,哪想到却是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不过,这也无妨,纵然她不能凭着这个把柄摆布墨紫幽,却也能挟制着墨紫幽不敢闹事。因为就如墨紫幽有事便会将整个墨家拉下水一般,若是封家人和宁国公府找上她,她必也不会放过墨紫幽。
她张口正要说些警告之语,墨紫幽却是突然向着她双膝一跪,“我父亲明知我母亲身世却不顾家人前程,仍是瞒天过海娶她为妻是为不义。父母在,不远游,他未在祖母跟前尽孝却让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
墨老夫人诧异地一怔,就见墨紫幽向着她,郑重地拜了三拜,“孙女在这里替他磕谢祖母生养之恩。”
三拜之后,墨紫幽缓缓起身,这三拜这是她父亲欠了墨老夫人的孝道,她能替他还的只有如此。
她的父母因他们的情难自禁做错了事,但这不能成为墨老夫人杀她母亲的理由。也不会成为她放弃报仇的理由,就如她父亲欠了墨老夫人一个“孝”字,她自也欠了段氏的,更何况如今新仇加旧恨,还有封夫人的份在里面。
“孙女如今便与墨云飞搬出去了,望祖母珍重。”墨紫幽最后向墨老夫人行了一礼道,转身向屋门走去。
墨老夫人一语不发地盯着墨紫幽的背影,在墨紫幽将来伸手开门时,她忽然有几分诡异地笑了,“你可想知道你伯母是如何中的毒?”
墨紫幽按在门上的手顿,微微蹙着眉回过头来看着墨老夫人。
“云飞每日都会采一束梅花送至佛堂给他母亲,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所采的梅花,她必然是毫无防备地摆在床头,日夜抚摸品嗅梅香。”墨老夫人那双苍老的眼中闪着恶毒的光,她笑,“那‘魇魅’就下在那些梅花上,她每日用摸过那些梅花的手品用糕点,便会将毒一起吃下去。而她每日嗅着梅香,便会将毒吸入体内。”
墨紫幽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养在瓶中的红梅,飞萤明明查过,为何却未查出异常来。
“你一定让你那懂医术的丫环查过那梅花吧,知道为何没查出来么?”墨老夫人有几分自得地道,“因为我每日只让人在开得最艳的那几朵上滴上几滴药,那毒、药的气味与梅花极像,只需一点便可让人中毒。到了第二日早打扫之时,那开得最艳的几朵花就算是落了,也无人会留意。”
墨紫幽沉默不语,那些染了毒的梅花必已处理,在梅花上下毒之人想必也被处置,就算她现在知道这一切,手中也毫无证据。
这也是她选择暂不追究此事的原因,因为她没有把握一定能让墨老夫人为封夫人偿命,而且无论事成与不成,都会立刻引来墨越青的疯狂报复。再则,她虽利用宁国公府来吓唬墨老夫人与墨越青,但她心知,宁国公府为了自身图谋考虑也是不会要了墨老夫人的命而害得墨越青丁忧,只会用别的法子折磨墨老夫人,也许还会帮着墨越青打压封家。
所以,墨老夫人敢这般有恃无恐地说出来。
“你告诉云飞,他娘就是被他害死的。”墨老夫人含笑道。
先是枇杷蜜,再是梅花,若是墨云飞知道这两样害死封夫人之物都与他有关,必会痛苦不堪,只怕此生都不能释怀。
墨老夫人想要的,便是令墨云飞痛苦一生。
“都说相由心生,”墨紫幽的目光再次扫过墨老夫人右手缠着的那串佛珠,又落在墨老夫人那张刻薄无情的脸上,“祖母这些年的佛经怕是白念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墨紫幽回过头,猛地打开屋门走了出去,她冷着脸与刚走进福寿院的墨越青错身而过,一路转过小花厅的大插屏,径直向东小院方向去。
墨越青愕然地看着墨紫幽如此无礼地无视他离去,又转头去看坐在堂屋里正面容扭曲地捏着左那那串佛珠的的墨老夫人。
他大步走进堂屋中,又关上门,才转身问墨老夫人道,“母亲同她说了什么?”
“一点有趣的事罢了。”墨老夫人捏着那串佛珠冷笑,“你且放心,就算他们出去了,一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墨越青沉沉的目光扫过墨老夫人右手那串佛珠,并未问墨老夫人这般自信是从何而来,却是道,“母亲,我有一事要问你。”
墨老夫人拧起了眉头,她猜到墨越青想问何事。
“当年,真的是你杀了语儿?”墨越青沉声问。
墨老夫人缓缓抬起她那微微下垂的眼皮,与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对视,没有回答,但她眼中神色无遮无拦,已写得分明。
“为什么!”墨越青脸上露出一瞬的痛苦之色,他对萧夫人是用过真情的,那情分远非后来的封夫人,蒋姨娘,红姨娘可比。
“为什么?为何现在才问?”墨老夫人却是笑了,“难道你当年,当真一点都未察觉,也未怀疑过么?”
墨越青的脸色一变,微微显出苍白来。
“你当年其实也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是么?”墨老夫人的声音轻缓得有几分诡异,她看着墨越青道,“她在时,满金陵城谁不知我们墨家全家都靠着她的嫁妆养着,你的一切全靠着娶了她换来的。甚至纳个妾,都要看宁国公府的脸色。当年你一气之下,为了摆脱宁国公府的压力迅速往上爬,可是连你的同年都害死了,否则你又怎会被苏阁老抓住把柄——”
“母亲,你——”墨越青难以置信地瞪着墨老夫人。从前,他有许多事都不会隐瞒墨老夫人,但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她这般语带嘲讽地旧事重提。
“她死了,你那时一时悲痛过后,其实觉得很轻松吧?”墨老夫人眯着眼笑,她太了解她这个长子的性子,纵然一时情动也不会迷失了他那颗功利自私的心,“特别是当我们发觉她早把自己嫁妆挥霍一空,府里亏空严重时,你其实很庆幸她死得早吧?否则,为何你当年明明察觉了有异,却丝毫没有追究?”
墨越青的额上微微沁出细汗,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言语,因为他内心深处知晓,墨老夫人说的没错。当年,他的确是察觉了萧夫人的死因有异,他却如今日一般若无其事地放过,不曾起过丝毫追究之意。他如今的愤怒,他如今的情深,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掩饰,掩饰他那颗自私卑劣的心。
看着这一年多来夺走自己的掌家之权,将她架空晾在一边的长子脸上的假面具被自己残忍地一层一层剥了下来,露出那鲜血淋漓的丑陋内里,墨老夫人忽然就觉得有些痛快,痛快地止不住发笑,“青儿,你从小到大,一向都比别人狠心。你当年对萧语就如同你今日对封文鸳,就如同十六年前,你害死你弟弟一样!”
“母亲——”墨越青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你当真以为十六年前,你与宁国公府做的那些事,我一件不知?”墨老夫人冷笑,当年墨越川远赴边关,虽未在她跟前尽孝却也是常常写信寄送边关的皮货特产回来给她。但是她终究是选择了前程远大,又能在身边让她依靠的长子,就算知道了一些事也不曾提醒墨越川,“我不过是为了你才保持沉默。你要知道,母亲我才是唯一向着你的那一个。”
明明是寒冬腊月,堂屋中熏笼里的炭火也烧得不够旺,可墨越青的背上却已是冷汗涟涟。
这个家中,母子父子,兄弟姐妹,谁没有藏点自己的心思,亲密无间,那不过是一种传说。
墨老夫人微笑着闭起眼睛开始捻起佛珠念起了《金刚经》,据说《金刚经》可发菩提心,明心见性,悟道成佛。
***
夕阳已开始缓缓下沉,墨府的侧门外极为引人注目地停了十几辆马车,于归院的东西极多,单是封夫人库房里的私物就装了好几辆马车。墨紫幽的东西却是极少,东小院里的一应摆设器物俱都是公中之物,她的那点私物也就被几个丫环装了几个小包而已。
莲红与荷碧在听银衣说了墨紫幽今日大闹佛堂的经过之后,便也决定要与墨紫幽一同离开墨府。一则墨紫幽待她们不错,二则墨家长房行事未免太过令人寒心,待妻子儿女尚如此,更何况她们这些下人。
墨紫幽带着三个丫环到侧门时,就见看墨云飞正仰着脸,恨恨地盯着墨府正门上匾额上那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墨”字看。
一旁沉默地林大人伸手拍了拍墨云飞的肩膀,道,“云飞,你们欲去何处落脚?不如先去我府上如何?”
虽说墨云飞已过继至墨家二房,但他身为墨云飞的姨父实在是不放心他跟着墨紫幽这个小姑娘二人过活。
“不必麻烦姨父了,我想我长姐一定都安排好了。”墨云飞回答,他如今已改了口称墨紫幽为长姐。
林大人微怔,墨云飞对墨紫幽这种盲目又执著的信任实在令他心惊。他一向断案如神,自认看人极准,但却有些看不透墨紫幽这个小姑娘,明明是花样年貌,可与她对视时,他总觉得她那双长空皎月般的眼睛透着一种经历过生与死的沧桑。
“那我送你们过去吧。”林大人又提议道。
“林大人不如先回府上给林夫人送封信去催她尽快回来如何。”墨紫幽走了过去向林大人行礼,“今日真是多谢林大人了。”
“说哪里的话,云飞就算过继了也是我的外甥,你伯母更是我的妻姐,我帮你们份属应当。若非你及时派丫环来通知我,我也不能赶来。”林大人看了一眼仍盯着墨府匾额上那个描金“墨”字看的墨云飞,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已有安排,那云飞就拜托你照顾了。”
“哪里,我过继云飞不是为了给我父亲承嗣,不过是为了让他脱离墨家长房这个糜烂之地罢了。”墨紫幽向着林大人郑重恭身行礼,道,“我毕竟年幼,且世事难料,总有不测,云飞还要依靠林大人你们这些长辈多多照拂。”
“这是自然的,你何必如此多礼。”林大人心中微微吃惊,他实未想到这个看过去冷冷淡淡的墨紫幽行止如此大气,为了墨云飞对着他这个初见之人说拜就拜,毫不扭捏,倒真有几分长姐风范。他终是稍稍放心道,“如此,我便先走了。”
语罢,林大人又伸手拍了拍墨云飞的肩,墨云飞极恭敬地行礼送林大登上林府的马车。直到马车远去,墨云飞才又回身抬头去看那中门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墨”字。
墨紫幽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仰头看了那个“墨”字许久,这个字是他们的姓,这座府宅本该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依靠——
到底是他们舍弃了它,还是他们被它所舍弃——
“夫人!二少爷——”墨府侧门内,头发衣衫俱都凌乱的锦月突然哭着冲出来。
一见到她,迎儿就埋怨道,“你去哪了,不是说去书房通知二少爷,夫人出事了么,怎么一去不回!”
“夫人,奴婢几个时辰前就去书房给二少爷你报信,可是大少爷却是让人将奴婢关了起来。奴婢刚刚被放出来才知道夫人出事了——”锦月跑到封夫人的马车边,看着躺在马车里,正由飞萤为之施针的封夫人边哭边道,“都是奴婢没用,误事——”
墨云飞没有动,他依旧和墨紫幽一起仰头望着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墨”字,只是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在无人察觉间握紧又放开。
这个家里竟是没有一个人肯放过他们母子。什么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他从未在这些人身上感觉到半点亲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恶意。
“以后不能再唤二少爷,”墨紫幽淡淡道,“墨家二房只有一个少爷,明白了么?”
一众下人俱是一楞,又都纷纷点头起来。
“走吧。”墨紫幽对墨云飞道,转身招呼着几个丫环,同她一起上了打头的那辆马车。
墨云飞沉默地最后看一眼那个“墨”字,转身同锦月和迎儿一起上了封夫人的马车。
夕阳在天边山头吐出最后一抹残红,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的阴云。车夫们吆喝了几声,车辕滚滚,十几辆马车排成一列在暮光与尘嚣中毫无留恋地渐行渐远。
墨府侧门内,有一道窈窕身影一直藏在隐蔽处静静地注视着那列离开墨府的车队。墨紫薇抬头望了一眼层云渐密的天空,看天色似乎又要落雪了。她垂下了眼,转身缓步穿过垂花门,沿着花园的青石板小道一路悠悠然向着霞晚居的方向去。
霞晚居里,蒋姨娘正在铺着厚毯的坐榻上帮安哥儿上着药,听见墨紫薇撩了厚棉布门帘进来,她头也未抬一下。
“娘,二弟今天看起来好多了。”墨紫薇走到坐榻边,边瞧着安哥儿身上那些已结了痂的水泡边道。
“二弟?”蒋姨娘边上药边漫不经心地问。
“云飞过继给了二叔,如今二房又分出去单过了,自然是要重新排行。”墨紫薇笑道。
“夫人,也走了?”蒋姨娘又淡淡问。
“是啊,爹已与她和离,如今爹身边就剩下娘了。”墨紫薇笑道,“娘,你快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表现,兴许这夫人的位置便是你的了,这不是你多年未了的心愿么?”
“呵。”蒋姨娘给安哥儿上药的手停了下来,就算她想表现,也要能见着墨越青才行。如今她被禁足在这院子里,墨越青又不来看她,她早已不做那些非分之想。她盯着安哥儿雪白的肌肤上那一块块疮疤,忽然问,“事到如今,现在你可否告诉为娘,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墨紫薇笑得一脸若无其事。
“这可是你亲弟弟!你怎么下的去手!”蒋姨娘猛地将手上上药的小木片摔在墨紫薇脸上。
“娘,你是不是听人说了墨紫幽今日在佛堂里胡说的那些话。”墨紫薇抬手擦掉脸上沾上的药膏,淡定道,“爹都不曾责罚于我,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就随意断了我的罪。”
“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么多年来我会不知?她真要报复我,有的是机会,何必用这么蠢的法子!那日你弟弟出事,我就知道是你!”蒋姨娘冷笑起来,“你以为你爹一时不罚你就是好事?你爹跟你祖母一样最是记仇,他会一直记在心里,记着你今日所为!”
“娘,你可真是好笑,我无缘无故何苦要去害夫人?赶走了夫人,爹若再娶一个厉害的新夫人进门,于我又有何好处?”墨紫薇面无表情道。
“所以我才想不通!”蒋姨娘心疼地看着坐在榻上一脸懵懂地看着她们的安哥儿,恨恨道,“你是我生的,你有几个心眼,我还会不清楚,你可不是会受人撺掇调唆的性子,你到底为何要害夫人!竟不择手段到能利用你弟弟!”
墨紫薇沉默不语,有丫环撩开厚棉布门帘端了安哥儿的药进来,墨紫薇转头看了一眼屋外,就见天色已灰蒙蒙地暗下来,那灰中还飘着零零落落的白。
下雪了。
***
封夫人在金陵城郊外也有几座陪嫁庄园,但墨紫幽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她产业里的一座三进的宅邸里落脚。这座宅子本是她为防有一日会从墨家出来而早早备下的,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因这宅子不知何时便会用上,故而墨紫幽常命人来打扫整理,倒也干净。只是这里一几没住什么人,只有几个看院子的人,所以突然停了十几辆马车在大门前顿时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长空之上不是谁撕碎了片片白锦,茹素般飞扬飘洒。
墨紫幽在银衣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缓缓走到府宅正门前,抬头看门前两侧挂着的黄色灯笼,灯笼上一字也无,只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守宅的几下人早已得到消息,开了大门在等候他们,成王府派来的十几名侍卫也已经到了。
墨云飞也下了马车,正招呼着下人小心地将封夫人用早备好的软辇抬进府里。经过府门前,他在墨紫幽身边驻足,也抬头望着宅子大门上那空荡荡的横梁。他问,“长姐在看什么?”
“在想挂什么匾额好,”墨紫幽偏头看他,“‘墨宅’如何?”
“不错。”墨云飞也偏过脸与她对视,两人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一种讥讽。
封夫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间也无法整理,墨紫幽便招呼众人先将东西都收进库房中,再拾掇出几间屋子先住下,日后再慢慢整理。
等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已至亥末时分,众人折腾了一整天,午饭和晚饭都没用,都是又累又饿,但谁都没有心情吃饭,全都守在封夫人暂住的第二进院子里。
墨紫幽站在院中,抬头望了一眼幽暗的夜空中,飘雪依旧,这雪自傍晚开始下起,已将这座宅子的屋瓦地面铺上了细细一层莹白,偶尔落在人脸上,冰冰凉凉,如寒冬垂泪。
“你们各自都回屋子里待着,包括上夜的人,今天晚上谁的屋子都不许点灯,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许出来。”墨紫幽吩咐道。
“小姐,谁来守夜啊?”众人一脸莫名其妙,只有银衣大着胆子问。
“有成王府的人便可。”墨紫幽举步向封夫人所在的屋子走去。
下人们互看一眼,终是不敢有异议,各自回屋子里待着。
“小姐,出了何事?”侍剑跟上墨紫幽,敏感地低声问道。
“你身体如何了?”墨紫幽不答先问。
“飞萤抽空给我把了脉,因我昏迷太久,一年里进食都是流质之物,故而瘦了许多,不过这一年里飞萤也不知用了什么给我药浴推拿。”侍剑一脸神奇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我虽是初醒竟是不觉得乏力虚弱,反而觉得精神百倍。”
“那便好。”墨紫幽淡淡笑了声,问,“你的剑呢?”
侍剑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带示意。
“今晚怕是有不速之客到访,他们若是不进屋,你就不用管,若是闯进这间屋子来,你就打出去,生死不论。”墨紫幽淡淡吩咐道,举步进了封夫人的屋子。
“是。”侍剑顿时一脸严肃地催促银衣几个进屋,然后关上门,自己守在门边。
宁国公府既然找上了封夫人,知她大限将至,今夜必会到访一搏。再则,墨紫幽与墨云飞如今已没有墨府为倚靠,宁国公府行起事来必然毫无顾忌,说不定将他们姐弟劫走直接动刑审问的事都做的出来。
屋里只有家具没有陈设,博古架和几张几案都空荡荡地,一张红木架子床设在西次间中,封夫人正躺在床上,飞萤仍在坚持给她施针,墨云飞侧沉默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封夫人的左手。
墨紫幽走到床边,借着屋里明亮的烛光低头看封夫人,封夫人的脸色越发地晦暗,她心中微痛,轻声问,“伯母,你现在感觉如何?”
“罢了,没用的。”封夫人对飞萤摆了摆手,“我不行了,不必执著了。”
飞萤有几分无助地看向墨紫幽,墨紫幽沉默地冲她点了点头,她取下了封夫人身上的银针退到了一边,又低声问墨紫幽,“小姐,你脸色很难看,奴婢替你把把脉吧?”
墨紫幽沉默地抬手制止飞萤,她的确感觉很不好,从宫里出来就在墨家闹了这么一场,既未喝药也未用膳,也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她只觉得头一阵一阵发晕,但现在她没心思顾虑自己。
如今这宅子里看似平静,却是危机四伏,无论如何,她要撑过今晚。
“你们不必如此凄惶,”床上的封夫人有几分无力地笑道,“至少我临死前能从墨家出来,已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墨云飞握着封夫人的手猛地紧了紧,封夫人想要反握住他的手,却是无力,终只能流着泪向墨紫幽道,“紫幽,我把他交给你了。”
“伯母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墨紫幽道。
封夫人含泪点头,又对墨云飞道,“云飞,你莫要惦记着替我报仇。你要读书上进,考取功名,你一定要变得强大,莫要像娘这般,让人欺负了一辈子——”
“孩儿知晓。”墨云飞终究没有忍住泪水,哽咽起来。
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终是意难平,想她十七岁嫁入墨家,兢兢业业持家,尊上礼下,从未怠慢过一人,可却不得善终。她如何能不怨。
所以,她不希望墨云飞如她一般。
屋外,突然有金铁之声传来,似是刀剑相斫,铿锵作响。
“小姐——”守在屋门口的侍剑皱起眉头提醒道。
“紫幽,东西你拿着么?”封夫人又紧张起来。
“嗯,我拿着。”墨紫幽回答,她从福寿院回到东小院后,便将封夫人托她保管的那封信从藏匿处取了出来,一到这宅子里,她又趁无人注意时将那封信藏在隐秘处。“伯母放心,有成王的人在,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还有——”封夫人松了口气,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道,“小心你三姐姐!”
“我明白。”墨紫幽回答。
这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墨紫薇无缘无故陷害了封夫人,宁国公府就找上门来,还信誓旦旦可还封夫人清白。
就如同墨紫冉一颗心全在楚烈身上一般,无论前世今生,墨紫薇都痴恋着萧镜之。
这大约便是墨紫薇突然陷害封夫人的缘由。
墨云飞抬头看了墨紫幽一眼,又转头去看屋外。屋外的杀戮之声越来越重,有影影幢幢如鬼魅般直逼这间屋子来。墨紫幽与封夫人到底说的是何物,他终究没有问,他知道,他依旧是被保护着。
“好,好……”封夫人的声音渐弱,她看了一眼窗外那充满了杀机的人影,似有不甘,却终究如泄了气一般慢慢地仰着脸不再看任何人。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双眼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可那光彩又逐渐熄灭终究涣散,然后她缓缓阖上了眼,她的头向右侧慢慢地歪了下去——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静默,在这片静默中,墨紫幽听见了屋外传来一声惨叫,但只一瞬便被几个丫环的哭声掩盖过去。锦月几个于归院的大丫环全都跪在封夫人床边嚎啕大哭起来,就连飞萤几人也默默地哽咽垂泪。
墨紫幽没有哭,墨云飞也没有哭,他只是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封夫人渐渐冰冷的手转头看她。她在他那双原本纯净剔透的眼中看见一片干涸,他道,“长姐,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太天真,是我低估了她们的狠毒,害死了我娘——”
“不,是我的错。”墨紫幽回答,她和封夫人从来没有真正放手让墨云飞成长过,他辨事不清,冒进疏忽,全因他从未完完整整看见过人心丑恶。
在白石河水灾时,她曾在那个山洞里问姬渊,为何不好好折磨玩弄戏耍杜依依一番,再将之杀死,岂不更有复仇的快意。
那时姬渊回答,玩弄戏耍就等于给她时间,给她机会。
是她给了墨老夫人时间,是她没有直接了当地结果了墨老夫人,偏要让墨老夫人一点一点受打击。她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可以随心所欲地玩着软刀子杀人的游戏。却不想,不过一个变故事情就演变至今。是她给了墨老夫人机会,是她不够干脆才害了封夫人。
所以,这一切,是她的错,她将封夫人拉下水,却没有护封夫人周全。
她欠了封夫人的。
“长姐,我要他们死,”墨云飞那双曾经如墨玉一般剔透的眸子蒙上一层尘埃一般的阴影,他看着墨紫幽,一字一字道,“我一定会。”
无论是有意毒害封夫人的墨老夫人也好,还是无心害死了封夫人的墨紫冉与墨紫薇也罢,会有这样的结果全因他们对封夫人怀揣着恶意。还有墨越青和墨云天,一个明知封夫人被人毒害却想为了子女不必守孝而休妻。一个明知封夫人出事,却将锦月关了起来害他晚了一个时辰才知道消息。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能原谅。
“不,这些事长姐来做,别脏了你的手。”墨紫幽淡淡道,“记着你娘说的话,读书上进,考取功名,莫要让人再随意欺你。”
墨云飞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云飞,我现在让你选,你承了二房嗣按说只能按降服为伯母服一年齐衰,但你若要按三年期为伯母守孝也无妨。”墨紫幽微微抬起下颌,垂眼盯着墨云飞,她那双眸子如深渊一般透着一种浓浓地压迫之感,她问,“你怎么选?”
“降服,我为我娘守一年降服。”墨云飞抬起双眼与墨紫幽对视,毫不犹豫地回答。
锦月几个丫环听见此语都吃惊地楞住了,只有墨紫幽笑了起来,她问,“为何?”
“虽说我就算只守一年也必定错过明年秋闱,科举三年一次,但谁知三年间朝廷会否开恩科。”墨云飞淡淡回答,“我不会错过机会,我知道我娘也不希望我错过。我会如她所愿,读书上进,考取功名,绝不让人再欺我辱我——”
突然,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鲜血飞溅在屋门蒙着的明纸上,有一道沉沉地黑影伫立在门外。侍剑猛地把手按在腰带上,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道黑影,只待他强闯进来,便取他性命。
一柄长剑突然自门缝插、进来,就要削断门梢,锦月几个惊叫出声,侍剑已拔出软剑在手,一脸肃杀。
忽然,这沉沉雪夜里不知是谁幽幽唱着一支《水红花》:“……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
这婉转幽怨的歌声响起的瞬间,门外那黑影突然惨叫一声,轰然倒下。
“……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呀,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尽。爹娘去了三年也……”那歌声还惊呀在道,又凄凄作泣,“伤感煞断垣荒径。望中何处也?鬼灯青……”
姬渊!
作者有话要说: 嗯,超级大肥章,昨晚卡文卡到现在,抱歉。。。我会说我写了这么多才发,是因为男主一直没出来,写到他出来,我才敢发么。。。。otz。。。。不要打我,我去睡觉了。。。。晚上会把上一章改一改,出现更新是我在修文。。。。
这一章的戏文都出自《牡丹亭》《魂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