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紫幽已经得到消息,带着飞萤赶到姬渊的小楼时, 还未进门, 就听见姬渊在里面疼着哀哀叫, “你轻点, 想疼死你师傅我啊——”
墨紫幽稍稍皱了皱眉头, 推门进去, 就见姬渊只穿了一身雪色中衣,正趴着床上让他那个俊美的小徒弟帮他盖着被子。听见墨紫幽进来,姬渊偏头一看, 顿时就一脸虚弱地撒娇道,“我都快残废了,你才来看我。”
墨紫幽吩咐飞萤道,“看看他。”
“是。”飞萤顿时就不客气地上前掀开了姬渊的被子,也不顾姬渊的痛呼,粗手粗脚地检查起他的伤势来,然后对墨紫幽道,“还没废, 伤在皮肉而已。”
见姬渊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墨紫幽笑了一声,吩咐飞萤和姬渊的小徒弟下去,自己才走到姬渊床边坐下,叹气道,“不是说好要保重自己么?”
姬渊侧着脸冲墨紫幽挑眉笑,“你心疼我?”
“你就不怕皇上当真杀了你?”墨紫幽不答却问道。遗失圣旨实乃大罪, 论罪当斩。“你若这会儿死了,一切岂不是半途而废?”
“皇上不会杀我的。”姬渊轻笑了一声,淡淡道,“皇上虽然刚愎自用,疑心太过,对臣子下手时往往心狠手辣,然而对自己子女,他总是留有一丝情面。”
虽然皇上从未挑明,但从他对姬渊的纵容不难看出他一开始就察觉了姬渊的身份。
“就如同当年他灭了苏家,却留下了成王,杀了徐淑妃,却留下了废八皇子,灭了武家,却留下了废七皇子。纵然秦王勾结中军封城造谣,将他玩弄于鼓掌,他却仍是将秦王关在了刑部大牢。”姬渊顿了顿,继续道,“大理寺如今已向成王靠拢,但刑部一向是支持秦王。墨越青落罪,皇上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他交给了刑部的对头大理寺,却将秦王交给了刑部,就是在防着有人会趁机要了秦王的命。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意图轼君谋反或是叛国,皇上是不会行杀子之举的。”
“你是知道秦王的,他若不死,总有后招。”墨紫幽凝眉道,纵然此次事情闹得这般大,皇上已清楚地看见了楚烈的野心与狠毒,但楚烈只要还有命,他便会找到机会翻身。“而且宁国公府还在,这便是他的机会。”
虽然朝中无人不知宁国公府一直支持着楚烈,也与墨越青关系匪浅,但因为此次无论是墨越青,还是楚烈出事,都没有确实地证据能证明宁国公府牵涉其中,而萧贵妃又如此受皇上宠爱,故而这一次宁国公府未被伤及分毫。
“你已将那块羊皮纸交给成王了吧。”姬渊问。
“嗯。”墨紫幽点头,那日她将九年前萧朔之一时任性妄为而引发的苏家一案的经过告诉楚玄时,楚玄拿着那块羊皮纸竟是失声惨笑。他不解了多年,追查了多年,却未想到宁国公府突然对付苏家的原因竟是这般阴差阳错,何其可笑。“你西狼那个老相好,动作未免太慢了一些。幸而这次萧朔之突然回来,否则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真正抓到宁国公府的把柄。”
“他不是动作慢,而是别人给了他更高的价钱。”姬渊冷笑了一声,“近来听闻西狼大王子阿敏的部下因为侵扰大魏边境而被宁国公派人重创。”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适时的利益。赫泰前世终究是能够坐上西狼王位之人,自然不是一个傻子,姬渊只能对将来许诺,而宁国公却是给能出即时的利益。赫泰会拿着宁国公府的把柄去同宁国公谈条件,让宁国公放弃支持他大哥阿敏,转而支持他登上西狼王位也并不稀奇。
“不过无妨,我们拿到这一样便也足够了。”姬渊又叹息道,“只是无论是要了秦王的命,还是对付宁国公府都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让皇上点头为苏家翻案。”
扳倒宁国公府就是重审苏家旧案的最好时机,错过此次再想翻案只会更难。然而苏家一案不翻,楚玄离储君之位便会永远差这一步,他与皇上之间永远都会存在这一个心结,日后也会有无数人拿着苏家之事兴风作浪。
就算楚玄可以耐心地等到两年之后皇上再次重病之时,如楚烈一样逼宫政变,然而这两年里有无数的可能会发生,纵然先知如墨紫幽与姬渊,都不敢确定这两年里是否有其它隐患潜伏。
只有趁着现在替苏家翻案,让皇上追封苏皇后,正了楚玄正宫嫡子的名分,顺理成章地推他登上太子之位,才可保以后。
所以苏家之案一定要翻,而且越快越好。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劝服皇上?”墨紫幽道,苏阁老当年辅助皇上励精图治,几创盛世,声名远扬,无人不晓,然而苏家满门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纵然是有奸邪小人陷害,皇上也是逃不过一个昏聩之名。一旦苏家翻案,皇上便要担此枉杀贤良的恶名,失威仪于天下,饱受世人指责,甚至成为他国笑柄。是以古往今来,为了君权稳固,此等钦定大案从未有在当朝翻案之例,往往后世翻案总是要等到两代三代之后,甚至要等到改朝换代才有翻案的机会。
“这就要看成王的决心有多少了。”姬渊长长叹了一声,忽然皱眉就轻轻“哧”了一声。
墨紫幽伸手稍稍掀开姬渊背上盖着的被子看了一眼,就见他新换的雪色中衣上,已有斑斑点点的血色渗出,不由得就问,“很疼么。”
“本来不觉得,但一见到你,就觉得疼死了。”姬渊拉着墨紫幽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撒娇,“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想如何?”墨紫幽失笑问道。
姬渊那细长的手指摸到墨紫幽的腰上,握住她挂在腰间的那把紫竹箫,低声懒懒道,“我有些困,但背上疼得睡不着,你吹支曲子哄我入眠吧。”
前几日他一路快马赶回金陵城,后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场,今天一早还被打了一顿,当真是累极了。
“你想听何曲子?”墨紫幽伸手解下紫竹箫。
“只是你奏的曲子,我都喜欢。”姬渊将右臂支在脸下,侧着脸目光柔柔地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执箫在唇畔,下意识就吹奏起了《笼雀》。箫声悲怆而起,姬渊一怔,又微笑起来,这曲子并不适合安眠,然而听着这苍凉的箫声,他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莫名就减轻了许多。他边静静听着箫声,边用左手抓着墨紫幽的一片衣角把玩着,意识渐渐开始放空,悠悠荡荡,了无一物。只有这幽幽箫声缠绕在他梦中,挥之不去,刻骨铭心。
一曲奏罢,墨紫幽偏头一看,就见姬渊抓着她的一片衣角已经入眠。她有几分宠溺地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拔了拔他散落在脸颊的几络碎发,然后小心地将衣角从他左手拿出,起身替他掖好被角,才出了小楼回小墨府去。
姬渊这一觉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因知他受伤,故而芙蓉班里的人送来晚膳也不忍心将他唤起,只是将他屋中的炭火又烧得更暖了一些。
迷迷糊糊间,他渐渐觉得背上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便无意识地伸手在床边抓了抓,似是想找什么,却是摸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有几分冰凉,手指修长骨节微突分明,肌肤略有几分粗糙,这是一只男子的手。
他一怔,猛地睁开眼侧头一看,就见楚玄穿了一身灰白狼裘正坐在他的床边垂首看他。屋中并未掌灯,暗暗深深,可楚玄那双眼睛却是极亮,就这么沉默地,直直地盯着他看。也不知他到底这般坐了多久。
“几时了?”姬渊微哑着嗓音问。
“刚敲过三更梆。”楚玄回答。
“这么晚了?”姬渊皱着眉就要起身,“王爷来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不久,见你在睡就没忍心叫你。”楚玄按住他,淡淡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王爷可是有事?”姬渊问。
“无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楚玄的目光扫过姬渊背部,淡淡道,“你为我受苦了。”
“一点皮肉之伤罢了,”姬渊淡笑道,“王爷的威信不可损,而我微不足道。”
楚玄刚刚大胜还朝,还险些遭人陷害诬蔑,皇上若是在此时罚了楚玄,难免就会让人觉得楚玄不受皇上重视,便又会再生出许多事端来。
楚玄沉默不语,姬渊又笑道,“这遭秦王算是彻底失了圣心,墨越青也被关进了大理寺,便就只剩下一个宁国公府。三年,我们千辛万苦,总算是到了如今。只要苏家一案一翻,王爷的路便会平坦很多。”
“姬渊,你可曾想过以后?”楚玄却是问。
“以后?”
“我们总在说着现在,从未谈过以后。”楚玄缓缓道,“但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考虑以后了。姬渊,你可想过以后如何?”
“待到那时,我想王爷就不需要我了。”姬渊淡笑一声道。
“怎会。”楚玄也笑。
“姬渊不过一介跳梁小丑,除了唱戏和耍些阴谋诡计之外,一无所长。”姬渊淡笑道,“待到王爷登基之后,文有叶阁老与萧望之,武有云王与徐家人。王爷的以后又何需我来打算。”
楚玄沉默片刻,忽然又道,“姬渊,我在北疆战场上曾遇见一个少年,那一次我军受戎狄奇袭,不得已后撤,他却坚持不肯撤退,只身一人冒着危险在战场的遍地尸骨里寻找着他的兄弟。他对我说,他与他的兄弟对彼此有过承诺,活下来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方的尸骨带回家乡安葬。后来大军后撤时,我远远看见他背着他兄弟的尸体被戎狄人的弯刀砍下了头颅——”
姬渊听见楚玄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叹息,“有时候我想,生在天家如我竟还不如这一对兄弟幸福,至少他们可以为彼此这般付出一切。姬渊,若你是我的兄弟,你会为我做到如此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不小心拖到了现在。。。。不过我的作息终于又调回来了。。。。努力地让这两个人之间的画风不要太歪。。。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