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大学的事情在我们村里传开了,因为那是在一九八七年,村里还没有出现过大学生,这当然是一个轰动。我们镇三十六给村只考上了五个大学生。我没有觉得什么了不起,甚至是失望。因为那时候教师的工资还低,教师的社会地位也低。老百姓看重当官的,看中公检法等有用的部门。所以,在填志愿的时候,我第一志愿填的是中国政法大学。第二志愿填师范类是因为上师范国家给生活费,这能减轻家庭的负担。大哥在看完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说了声:“无所谓。”是的,无所谓。我也有过再回高中复读的念头,但是我知道母亲的不容易,家里是拿不出复读需要的八百元钱的。于是我带着无奈走进了山东师范大学的大门。
我是一个人去大学报到的,虽然我那时没有出过五十里以上的远门。家里的堂哥说要送我去,我说你们也很少出远门,说不定到时候不是你们照顾我,而是我照顾你们。到了济南,出了火车站,就看见有一个长布幅,上面写着:“山东师范大学”。我走过去,看见有卡车在接学生。我上了卡车。卡车开动起来,呼啸着穿过城市,开到郊区,上了一条泥泞的土路。我看见了小清河,沿着这条土路蜿蜒向东流下。小清河不清,是黑色的水,发出腐烂的臭味。路的北面是广阔的大片大片的收割完的稻田。枯枝败叶到处都是。远远地发现了一个院落,没有高楼大厦,只见有几座小楼房,和一片平房。
卡车在院落的大门口停了下来。我看见大门旁写着:“山东师范大学北院”。唉,这就是我奋斗十几年考上的大学。
我郁闷了一段时间,心里还想着能不能下定决心再回高中复读,但是这种心情在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生活给消淡了。每天在九月的烈日下列队走正步,累得大汗淋漓,顾不上再想什么了。
北院一年的大学生活,我能写些什么呢,除了刘红宁。关于她,我在大学毕业后,在镇中学上班的时候,我凭着记忆写了下来。现在我把它放在下面。
年轻时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事件
我匆匆吃过晚饭,就对老五说:"晚上还去阅览室吗?"他看了看我,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老五吃饭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起来。我洗刷了碗筷,就与老五一起走出了宿舍。楼道里热热闹闹,每个宿舍里都坐满了人。未吃完饭的正端着饭菜坐在床沿上吃着,吃完饭的或者去了洗刷间洗刷,或者上床看书。已经有人吆喝着"上班!"。"上班"是凑局玩扑克的意思。从楼道里走过,不时有饭菜的味道传入鼻孔。我背着一个黄书包。书包中放着一本《朦胧诗选》,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朦胧诗选》是八七年我上高三时,我在家乡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的。泰戈尔的诗集是我来师大后在图书室借的。上高中时,我只是从一本诗合集上读过泰戈尔的几首诗,在这里发现他的个人诗集真是令人暗喜不已。老五没有背书包,手中也没有拿什么,他说他只是去随便看几本杂志。老五学名叫李国庆。“老五”是我们宿舍的舍友对他的称呼。不知是从我们这界才开始的做法呢,还是高校原来就存在的一个传统,北院的男生宿舍里突然流行起按年龄大小排行大小来了。这里的男生宿舍都是住八个学生,这样每个宿舍中都有一个老大,也都有一个老八。宿舍成了哥们大家庭了。“她会去吗?”在楼梯上,老五悄悄地问我。“按照她的规律应该会。”我们出了宿舍楼,来到外面。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离开宿舍,他们或者是去教室,或者是去阅览室。有一些女生在校园中散步。宿舍楼前的圆形大花坛里,菊花已长出了花蕾。我和老五从花坛的北侧走过,沿着砖铺甬道。甬道曲曲折折。然后我们向西,经过餐厅的南墙角。过了墙角,就看到了阅览室那一排平房,和平房前大片空地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因为视角的问题被阅览室那排平房给挡住了。在餐厅与阅览室这两座建筑之间,隔着一个篮球场。篮球场是东西向的长方形水泥地。几对篮球架支着。太阳挂在校园的矮墙上,象一枚烧红的金币。从依傍那院墙而生长的芦苇丛透过来了它的光线。它的光落在了地上、墙上、篮球场北面的草丛上。我和老五从篮球场上走过。阅览室门外已经有十几个学生在等开门。总是这样,总是有一些人在等,总是在开门之前拥挤着一大群焦急等待的学生。在这个远离市区、处于稻田的包围之中的地方,在这个仓促间建立起来的、只有几栋小型宿舍楼几排平房的师大北院,这个只有三间平房的阅览室无疑成了最好的去处,成了在这个院落学习的七八百学生倍受青睐的地方。尤其是,这里全是大一学生,刚刚进入大学,繁重的学习负担没有了,心理完全放松,总于有了足够的空闲时间。谁不看好这里的几百种报纸和杂志呢。那十几个学生中没有她。今天她是不是有特殊情况不再来了呢?可是现在时间也尚早,也许她在宿舍正准备要来,也许她正在来的路上。我和老五来到阅览室门前的人群中,不时地回望我们刚刚走过的那条路。太阳一点一点在空中向下滑落,黄昏的霞光映照着院落。路上的学生逐渐地多了起来。许多的蜻蜓在空中无声地飞来飞去。阅览室门前慢慢地堆满了人。“来了。”老五用手指轻轻地捅了一下我的腰。我心里一阵惊喜。越过众多的人头,我看到她出现在校园长长的甬道上。她仍然身穿那件黄色的宽松衫。那是一种鲜艳醒目的色彩。就是循了这色彩,我能在人群中很快地把她找出来。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三个人边走边谈,样子亲密。她们来到阅览室前,离开我们这边的人群,远远地站着。“熟透了。”老五低声说。我觉得这话刺耳,用词粗俗。门开了,大家蜂拥而入,纷纷找位置,抹桌子,拉椅子,然后到书架那里借杂志。我和老五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她离开座位去借杂志了,老五看着我,朝她去的地方哝了哝嘴。我转动着手中的笔,犹犹豫豫。老五伸手夺过我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然后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她还在那儿。十几个学生拥在柜台边,朝里面的架子上的杂志指指点点,大声小声说着话。我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慢慢地移过去,在她身后停下来,悄悄地向周围打量了一下。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我的企图,除了老五。他远远地坐在那里,一脸轻松。她几乎同我一般高。宽松衫闪闪耀眼,让人心慌。从这里看不到她的眼睛,这比较安全。她手里已经借到一本杂志,正在替同伴借。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散发着清爽柔和的气息。我感到有点迷乱,预先想好了如何开始,眼下全忘了。时间一点一点地响着。她借完杂志,抱在怀里,从人群中走出。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我回到座位上。“怎么样?”老五问。我没有回答,只感到自己脸上微微一热。整个阅览室安静下来。窗外的院子里流溢着黄昏鲜亮的光。靠近院墙的芦苇一丛一丛挺立着,象是竖琴。风轻轻漫过芦苇。黄昏中橘黄色的粒子一束束从窗口流入。灯亮了。我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粒子,以及风和光到处充盈着,在叶茎、叶梢、空中和墙角。
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我对老五说:“她的教室。”
“哪一个?”
我朝正东的一排平房指了指:“那一排最东头。”
“打听的?”
“留意观察的。”我校北院的教室都集中在校园西南角。总共六排平房。整个北院只有大一的部分学生,七八百人,整天进进出出的。要注意一个人的教室在哪里并不太难。
“她的座位”我说,“恰好靠近窗子。”
“恰好?”
“是的,这对我有利。”
“我不明白。”
“如果我打算给她写信,可以直接从窗外放到她的桌子上。”
“这么早就写信?”
这时,各系的学生陆续从教室走出来。课外活动的时间到了。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
“早?也许。可是为什么我总不能创造条件寻找机会从正面认识与交往呢?”
“缺乏一种勇气。”
“也许做贼心虚?”
“也许性格所致,”老五说:“有一类人,内心里往往产生很美的情感,但缺乏与人,尤其与女人交往的经验和技巧。”
“喂!两个人在干什么呢?鬼鬼祟祟!”
我们吃了一惊。朝脚下望去,是祥子,宿舍老七。一群学生把排球打飞了,他追球追到墙下,正怀抱着球,朝我们这里仰着脸。
“重要事情!”老五朝下面喊道。
“玩吗?”祥子拍拍球。
“不啦。”
祥子走了。
“转过身来吧。”我说着,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一百八十度扭转身躯。
眼前是广阔的稻田,二三里处是一个村庄。
“地址写不写?"老五问。
“当然要写。不然她班的同学见了会起疑心。寄信人地址要写外校或外地。要让人确信信是从外面寄来,被班里发信的同学放到她桌子上。”
“署名吗?”
“不。收到信见到内容她会猜。也许她还从此开始留意周围的情况。”
“我怎么听着象个阴谋了。”
“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吗?”老五又问。
“知道了。知道她的教室也就知道她是哪个系的了。教育系学前教育专业。”
“这个专业里我认识一个人。”老五说。
“高中同学?”我问。
“不是。是在校学生会认识的。”
“那就要麻烦你一下了。”
“什么事?”
“托这个人打听一下她的名字。”
我得知了她的名字---刘红宁,并在放学后一个人躲在教室里给她写信。其实那不能算信,只不过是在一张信纸上写了席慕容的《祈祷》:我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我知道它有离别,有衰老/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上苍啊,请俯听我的祈祷/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给我一段无暇的回忆/给我一颗温柔的心/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我只能来这世上一次,所以/请再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好让他能在夜里呼唤我/在奔驰的岁月里/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故事。只这一首诗,别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格式。学生们都回去吃饭去了。整个教室区空荡荡的。我来到那个窗下,推开窗户,把信放到刘红宁的课桌上。
这之后我就常常从她窗外走过。看着她俯案书写或凝神听课的身影,我心里挂念着她是否见到了信。有时,在课间,我坐在教室前的一个高地上,看着在外面活动的学生,她有时就从教室里出来,参加到活动的学生中去。唉,那于是就成了我的秘密的赏心悦目的时间。
常常是走在校园的路上,从宿舍到教室,或从教室回宿舍,有时一抬头,就发现她在前面的路上背对着我行走,或者有时就远远地迎面而来。
那时她常穿鲜艳的上衣,远远地望见了心里就一惊。
我如此挂念着我的信,想着收信的人,人与物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在一个人的一生之中,有时一些状态只出现一次,它一闪而过,永不再有,永不再来。一些由于钟情于某人而产生的痴迷或沉醉状态。我们的感觉达到过一个强度,然后就永远低于这个强度。
有一天,我从早到晚都没有见到刘红宁,内心便不安起来。我几次经过她的教室都发现其他的同学正在上课而她的座位空空的。当我忧心忡忡地在校园转了一圈,准备回宿舍时,一抬头,发现她与一个女生正站在转弯处交谈。突然之间我难以自持,仿佛一下子被什么击中。
那是一种能深刻感受却难以言传的状态。全身一下子热流奔涌。感到自己又软又轻,浑身无力。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从她面前走过。我肯定瞬息之间暴露了自己。
有一天在阅览室我没料到她坐在了我身旁边的位置上。她是碰巧坐过来的吗?她没有见到那封信?或者相反,她已经知晓了一切,她通过她的感觉感觉到我或者是别人把我告诉了她?她坐过来是有意而为?这是她的响应?情况突然之间发生,我一时无从分辨,只紧张地双眼死死地盯着书本,全身凝固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她好像也心神不定,烦乱地把杂志翻来翻去。那真是一个艰苦、难熬而富有挑战性的时刻。几分钟后,她起身走了。我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但心情复杂,转而又懊恼起来。
一天中午,我拿着快餐杯去餐厅买饭,餐厅里人很多,卖菜的窗口一堆堆的学生在拥挤。我侧了身体,努力地挤进人群,好不容易买了菜,挣扎着回身向外冲。这时,我发现刘红宁和一个女生正站在离我四五米远的地方。她们手中端着饭菜,朝这边望着。我看了她们一下,略略迟疑,然后转身买谟去了。
买完谟,再向那里望时已不见她们。我于是端着饭菜走出餐厅。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背后有情况。一回头,发现刘红宁就在后面。心里明白这时该停下来,可是两只脚就是不听使唤。我觉得自己又犯了错误。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都没有再见到她。无论是在餐厅、教室、阅览室,还是校园的路上。我于是在开饭的时间登上我们宿舍楼二楼门厅的阳台,望着她去餐厅买饭必经的道路,希望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发现她。一直望得路上没有了行人,就是不见她的出现。一连几天我都这样。
一个星期天,我吃过早饭就早早地去了阅览室。到了那里借了本杂志,找了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阅览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读得有点累了,就放下杂志,一手托着下巴,望着门外的花坛想休息一下。就在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抬头一看,正是刘红宁!她神情沮丧,头发有些凌乱,象是几天没有梳过。她怀抱着几个本子,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而且竟然在我左边紧挨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走来的那个样子有点义无反顾。走过来拉椅子坐下,整个过程目不斜视,仿佛根本不想去注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什么。她的眼睛有点红,象是刚刚流过泪的样子。
她大概感冒了,因为我听到她不停地吸鼻子,又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同时又咳了几下。
“感冒了?”我侧过头,望着她,轻声问,象是两个已经认识的人。
她默默地点点头,并没有抬头看我。
我收回目光,放到杂志上,可是没能继续读下去。
我打开笔记本,从一页纸上裁下一个纸条,在上面写道:“出去一下好吗?”然后我提起纸条一角,把它伸到她的面前。
她看完纸条,转过头来,看了看我:象是在警惕地打量给她写这纸条的人究竟是谁,有什么企图。她略略迟疑了一下,象在权衡,可又让人看出她这迟疑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好像她其实想出去,但又担心我识出她的真正的想法。
她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自己先出去了,我于是紧跟而出。
出了门,她走了一会儿,在阅览室东边的篮球场上停了下来。
“到操场上去吗?”我问道。操场在校园所有建筑的东面,那里人少,幽静。
她摇摇头。
“教育系的?”
她点点头。
“刘红宁?”我又问。
她微微一笑,低下头。
“最近收到一封信吗?”
“收到过。”
“是我写的。”
“奥,是你?”惊讶的样子,但我看出她早已知道了。
两人一时没有话了。我班的一位男生从旁边经过,远远地朝这里扬了扬手,诡秘的样子。
“喜欢诗吗?”我问。
“喜欢。”
“什么样的呢?”
“忧伤点的吧。”
又没话了,一时尴尬。
“回去吧?”她说。
我点点头,于是一起往回走。
走到阅览室门口,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这样一起进去,过早地引人注意,于是我对她说:“你先进去,我洗洗手。”她进去了。我走到花坛旁的水池边,洗了洗手,然后才回到阅览室。
我刚坐下,一个男生从里面走过来,来到刘红宁身边。
“在这里哪。”
刘红宁朝她一笑。
“没出去玩?”那男生问。
“有作业呢。”
那男生从刘红宁面前拿起她的一本书,一边站在那里翻看,一边朝我这里打量。
此人我常见,外语系专科班的学生,与我同住一楼。他中等身材,奶油小生似的一张脸,走路喜欢迈与其身高不相称的大步子,边走边打响指,一进楼道往往昂着下巴唱着流行歌曲。
看来刚才的事已让他看在眼里了。他扔下原来的位置跑到这边来究竟想干什么?瞧他那两只眼珠子,那警觉的样子。他们是老乡还是别的什么关系?倒见过他们一起打过排球。想到这里,我心里开始发慌,但又努力稳住,显出冷静的样子。
在我的不安之中,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阅览室关门的时间快到了。有人背起书包陆续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自己先离开,还是留下来?
“几点了?”那男生问刘红宁。
我立刻感到他这一问之中蕴含的灵活机巧。他是在争取主动?
刘红宁看看表,说出时间。
“走吧?”那男生又问。
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刘红宁起身去还杂志,回来站在我的对面,眼睛望着我,同时又一点一点收拾东西。我的心慢慢变得坚硬起来,恼怒她为什么不让那男生先走。她收拾完东西,又停了一下,望了望我这里,然后与那男生一起走了。
阅览室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坐在那里,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突然不想回去,不想呆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一定有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并在秘密传布。我有一种锋芒在背的感觉。
来到校园外,田野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偶尔有一两只小鸟飞翔在面前的空中。阳光就那么持续不断,落满晶莹的草叶,而潺潺的流水声从草木掩映的深深的河底传来。株株植物都小心翼翼地望着你,仿佛在侧耳谛听。事情突然之间急转直下。乔为什么没有留下来?
一阵微风沿着河岸徐徐迩来,越过草丛,撩动我的衣角,轻轻拂过脸颊,象只温柔的手。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一连几天,我避免出现在能遇见她的场合。阅览室,我不再去;教室,我早去早回;餐厅里,我匆匆而过,目不斜视。我从图书室借了书躲在宿舍里读,或者在黄昏里坐在校园外河岸上默默望着流动的河水。那是一段多么安静而忧伤的时光啊!我更加迷恋了泰戈尔的诗句,读到诸如:“我愈爱你便愈不能理解你,愈不能理解你便愈爱你。”便不能自已。我觉得他的诗如一根根细长的银针穿透了身体。
教室区有一个大的阶梯教室,是学生们常去读书自习的地方,我于是常常在晚上一个人夹了书来到这安静之地,躲在教室后面的一角默默读书,在那细如游丝的日光灯的滋滋声中一坐便是半个晚上。那时我从图书室里发现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以及泰戈尔更多的诗集。好的书有一种沉静人的力量,我独爱它们带给我的阅读愉悦和那份安静的时光。有时读累了,就一个人出去,在夜色晚风中沿着河岸行走。我如此安静从容,以为安静早在我身体之中,与生俱来。
一天晚上,当我再次从书中抬起头来,发现刘红宁就在阶梯教室最前边,在几个女生中间正低头书写。那天,正好我们宿舍的几个也与我坐在一起,等他们也看见了刘红宁后,便有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大家极力怂恿我有所作为。而我呢,竟心有余悸,一时无法调整自己。他们便对我咬牙切齿。
“你完了老四,你完了。”老五重复着对我说。
大家最后讲妥:回去后,由老五再通过教育系那位学生会干部帮忙,试着约会刘红宁一次。
第二天,老五告诉我约会被接受了。我那失去的信心于是逐渐被恢复。我想也许刘红宁与那男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一起离开阅览室。是因为自己极少与女生交往,所以才对别的男女生接触那么敏感。想到即将到来的约会,内心不免激动,觉得周围也喜气起来。赶紧忙着收拾自己:洗头洗脸,清洁门面;衣服被湿毛巾一擦也清爽了许多;黑皮鞋闪着黑黝黝的光。是谁说的那句话?是那位常到对门男生宿舍去的身材单薄、细声细气的中文系女生,说什么整个北院就数我还有点男子汉风度。敢情她们也偷偷地注意异性,私下里品头论足。
天色微暗。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刻种我就匆匆下楼。当我正要途径刘红宁的宿舍楼时,我看到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与几个女生正坐在刘红宁宿舍楼前道路旁的花坛边上。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那男生的眼光有些恶很很的,从老远就投射到我的身上,盯住不放。那情景表明他已经知道了约会的事情,并且认为我这是对他的侵犯。
他们确实正在走向那种关系并且成型?那她为何不拒绝我的约会?是她告诉他约会的事情吗?如果是她,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行走在路上,心情不能平静。也许是别人在传递消息。那几个与他一起坐在那里的女生就可疑得很。
我站在一丛芦苇旁,看着她乘着夜色款款迩来,体态之中洋溢着闲逸之情。
“来了?”她远远地就打招呼,声音轻柔圆润,而我愈加困惑。
真想直截了当地问问她关于那男生的事,又怕最担心的事情会是真的。
拿定主意:她不先提及,我就不问,但心中疑虑未除。
我开始说话。我说我给你讲讲一个人吧。未等她反应我就讲了起来。
“有那么一个人,”我说,“迷信爱情。为什么迷信爱情?因为他体验到了那细细的、深深的、又纯又美的情感,那种揪心的感受,让人无法顾及其他事情而身不由己地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认定这是他从未领略过的感受,认定在世间其他事物中、在这之前他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什么能与它相媲美。万物皆下品。他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人生幸福之所在。他已确定生活的最高目标。他觉得生活的最高理想就是寻到爱情并在爱情的笼罩下度过一生。他说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了爱情。当爱情还没有来临的时候便心怀对爱情的信念耐心等待;当它一旦来临便执著追求。他说他无法设想没有爱情或者对爱情已经绝望的生活——————那时的生活将失去最高的高度,最美满的生活将不复存在。那时的人们也许退而求其次,追求其他的事物。也许就得过且过,委曲求全了此一生。他又说,深爱过的人将变得深刻丰富。人生与人生为什么不同?为什么有的平平淡淡有的丰富深刻?原因之一就看他是否深爱过。有这种思想的人,他这个人,是不一个爱情至上的人?一个爱情主义者?
“他喜欢上一个女子,但他自卑、胆怯,同时又不知道如何行动。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贫穷,所以自卑,也因此孤傲;因为受过伤害,所以胆怯;因为他很少与女生交往过,所以他不知道如何行动。他爱了,但缺乏征服的力量。
“他犹豫、徘徊、痛苦。但他后来找到了写信的方法,于是他开始写信。
“一天晚上,快下晚自习的时候他写完一封给她的信,觉得非得马上把它发出去不可,但是附近没有邮局,寄信要步行十多里的田间小路去市里,于是他便登上去市里的路。
“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只有远处城市的灯光在闪烁。空旷的田野里寂静无声。他内心有些恐惧。他自己给自己壮胆。一个小时后,他把信投入邮局门前的邮筒里。
“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宿舍楼在深夜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已经进入梦乡。他从刘红宁那座女生宿舍楼下走过,向她树木掩映的窗口望了一会,觉得她仿佛深居遥远的山峰树林之中。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悄悄上床睡觉。”
我倾诉已尽,感到轻松,也感到疲惫。而我也意识到自己也许表情严肃、语调低沉。是否也有些夸张和矫情?也许。因为事先我就立志想用长篇的表白打动刘红宁,带有一点阴谋性质。
当我终于结束,刘红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借给她一本诗集,她收下了。
在接下来的五六天里我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没有继续的行动?记不清当时在做什么,也记不清当时我的心理、感受和打算。
当时的我也许认为事情还未发展到频繁接触的时候。也许是想歇息一下。也许由于想到那个男生,我心中有阴影出现。但也许,两次与刘红宁的正面接触并未在我身上产生想像中的那些美妙感觉。早先远离她时我心中那期待和渴望的心情没有了。那种神秘感在后来我走近她时也消失了,只感到平平淡淡。也许在与她的现实中没有出现诗歌中小说中出现的那种美,因而我有些失望?在那几天里我懈怠了,平静了?
那几天里我按兵不动,我记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班的一个男生,就是那次在篮球场上碰见我与刘红宁交谈的那个男生,有一天他在路上又碰见我时对我说:“出去走走呀!”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透着着急和神秘。
而我当时没有明白他的话。
我正处于紧要关头但我浑然不觉。某种机会正被我错过。
那几天我未设身处地地想想刘红宁的心情会如何,也未设想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会不会采取什么行动。
如同一场战役,我没有注意全局的形势变化,也不了解敌方的情况。
那几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男生采取了有力的措施?刘红宁发现对我没有感觉?是不是有另外一种可能——————刘红宁见我这边没有什么动静,等得内心着急了,因而产生了对我的怨恨,于是她便采取了有违她的真正意愿的行动,以图治治我,解解她的气?
也就是在五六天后,当我从阶梯教室出来想散步时,我看见刘红宁与那男生正一起坐教室外道路旁路灯下。两个人相距有一米的距离。我心中自然一惊,但表面上又表现出一副镇定且无所谓的样子。我在水池边洗了把脸,又冲了一下脚,然后返回教室。
以后的晚间,常见他们两个坐在教室外的某条路旁。触目惊心。我的心逐渐变得坚硬起来,决心不再对刘红宁有任何行动。
但我真的做到了若无其事吗?当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看到她的时候,我竟然开始寻找他们的身影,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找,找到之后又能怎样呢?
一次,我扩大了范围,打算从餐厅后面的一片荒地穿过,准备到校园的北部去看一看。荒地里杂草丛生,黑漆漆的,乍一走进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试探前行。突然,我听到“啪”地一声响。循声望去,隐隐约约之中,我看见刘红宁和那男生正坐在墙角的石阶上。刘红宁他们坐在暗处久了,一定适应了黑暗,或许当我一进入这个地方,他们就看到了。我看见刘红宁伸出双手在空中一击,“啪”的又一声响,象是在拍蚊子。
原来他们已经从明处转移到了暗处。
我那徒劳的搜寻于是停止了。
大学一年级的生活结束了。北院的学生全部搬进位于市区的南院。南院院落广,学生多,碰见乔的机会很少了。奇怪的是,自从进了南院就再也没有见她与那男生在一起过。我投身到那时的大学生经商热的潮流中去了,也读了许多的书,经历了许多的事情。
大约一年后,宿舍老五交给我一本书。我一看,那是我从前借给刘红宁的那本诗集。老五说,书是刘红宁请他转交的。
老五又兴冲冲地对我说刘红宁给他书时说过一句话。
刘红宁对老五说的是:都认为我那时在同人谈恋爱,其实不是。
我听后心情冷淡。
只是书旧得厉害,我看着心疼。
后来,听说刘红宁完成两年的大学生活,毕业后分配到山东大学附属幼儿园,并且与住在我们宿舍楼一楼的一个体育系教师谈上了。于是常见她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走来,走向我们宿舍楼一楼的教师单身宿舍。有时楼道里碰见了就默然走过,找不到要说的话。
但是有一次,当我怀揣明信片,步履匆匆地在各个学生宿舍推销时,刘红宁正站在她男友宿舍门外。她看到我后竟然侧身凝视,神情中仿佛有突然闪现的激动。因为我们两个相距六七米远,所以不能确定那激动是否存在;如果存在,是她以为我那匆匆而行是奔她而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