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找个旁的小娘子, 刺她一刺。”
李褚焕说得高深莫测,仿佛一颗石头沉入了水里, 激起了一点浪花便没了。杨廷不赞成地看着他, “不妥。”
李褚焕却觉得哪哪都妥,男女之情, 始于**, 终于**, 君不见有人争的田地才是好田么?
杨廷并未被他的歪理带偏, 只沉默着摇头,坚持不肯。穆琛显然是不大明白,举了自己妾室的一个例子,比如他先去了蓉姨娘那, 第二日眉姨娘便会早早殷勤地候在门口。
“主公, 你那友人必是没跟妇人处过,回头带来,让属下带他去门子里转一圈, 便什么都看开了。”
杨廷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想说阿蛮与你那些姨娘不同, 她自爱又可爱, 不会自轻了自己, 又觉得没甚必要, 她那些好处自己受用便行, 何况……他应了不靠人一丈之内的。
见杨廷沉默不语, 李褚焕又出了一计:“那便只能先谅她一谅, 以观后效。”
杨廷还以为李褚焕要出什么好法子,没料到竟是这么个寻常说道:“怎么说?”
“女子多易恃宠而骄,主公友人若此时退了,恐怕以后会夫纲不振。”
杨廷深以为然。
另外几人互相微妙地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笑了。李褚焕又道:“主公您那友人可千万坚持住,温柔乡是英雄冢,可千万莫将志气给消磨了。”
杨廷心有戚戚焉。
于是李褚焕又出了一套之后应对,听得几位“大丈夫”频频点头,打着取经一二的法子回自家驯妻,其中惨烈又是后话了。
李褚焕坑了人一把毫不自知,他妻入门一年便丧,与妇人相处经验实在少,自是不知道世上妇人千千万,脾性各种,不可一概而论,何况……若妇人当真蛮不讲理起来,是当真不讲理,若她还愿意与你讲理,那通常也是冷了心肝儿了。
杨廷作为一个初涉情爱之人,自然不晓得其中道理,也不知被最器重的幕僚往坑里带了一把,仍然大作着“驯妻”的美梦。
“友人”感情事毕,六人团中的另一专司各种阴暗之司的司马儒提起了另一桩事:“主公果然料事如神。”
“当日义庄小妇人与丫头的尸体被偷,属下顺着人一路跟着,终于找到了接头人,本是个平平无奇的赖子,底子不甚干净,属下又着人继续蹲,终于在今日宵禁前,抓住了一个。”
司马儒得意地舔了舔唇。
他有一张削瘦的容长脸,不笑时尤其严肃,一笑两颊便瘪下去,十分骇人。其人还有些特殊的癖好,尤擅审人,当初杨廷找到他时,司马儒便只是一个狱吏,每日靠着微博的薪资奉养老母亲,算是十里八项出了名的孝子。
“审得如何了?”
司马儒施了一礼:“这人底子倒是干净得很,不过一个寻常小商贾,平日在城中做些小买卖,只主公吩咐留意,属下便接着往下深查,才发现了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卖了个关子,杨廷也没催促,司马儒这才继续道:“这人名唤马玖,看着是个正经商贾,但他有个拜把子的好兄弟张玉门,张玉门的母亲正是王家嫡次女王二娘的乳母。”
线头在这儿了。
杨廷面上一片古井无波,情绪几近于无,但几人皆是亲近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下压着的汹涌暗流,让人心惊肉跳。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了一眼,心下暗叹,谁不知王家二娘子心慕主公久矣,原该是一桩风流韵事,孰料竟如此心肠……只是礼部侍郎那边势必要得罪了。
在座除了个憨场子穆琛,哪个不是九转心肠,不过多想想便能想出其中曲折,只是王二娘年岁不大,说是坑了苏二娘子也便罢了,事若不成,顺势直接叫林侍郎与威武侯府生隙,靠向右相府,这手段心计倒是不弱。
“张玉门?”
杨廷掸了掸袖口,仿佛只是掸去一粒渺小的尘埃:“司马,他归你了,只要留有一口气在,随你用。”
司马儒面上浮起一抹阴测测的笑:“多谢主公。”其余人不由远离了些,司马儒手段酷烈,尤擅审人,张玉门落在其手里,日子可见得不好熬了。
李褚焕难得慈善心肠地叹了口气:“自作孽不可活。”
“还有一桩事,打探清楚了?”
杨廷问另一边一直闷不吭声之人,这人便是暗卫统领“玄”,统领所有暗部,除开甲字部出类拔萃者如甲一常年伴随主公身侧,其余支部都由“玄”统领,常年在外执行任务,,而“玄”示人之时,从来不是同一张脸,谁也不清楚其真面目。
“玄”点了点头:“那日主公寻人之时,消息每在关键处被截胡,卑职彻查之时,发觉还有一股势力参加了进来。”
“玄”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喉间受过伤似的:“主公是否露了破绽?那位……”他指了指上头,“恐怕有所察觉,试图探清虚实。”
杨廷想到在仙客居二楼杨照投射而来的眼神,当下一哂:“是有所疑。”
若非如此,光凭王二娘手中那些势力,如何能时时料得先机?底下暗流涌动,将浑水搅得更浑,只为了捉他这只“鱼”,竟是连阿蛮性命都不顾。
由此看来,便圣人对阿蛮有意,恐怕多少还是见色起意,若要论真心,还真称得出斤两——果然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杨廷一脸写意轻松,屋内的幕僚却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主公当真被扯出来,纵有杨宰辅在,也没甚好明目阻止圣人发难。
如今朝堂之上保皇派与宰辅一脉早就暗流涌动,各自投诚,只明面上没有撕破脸皮,可谁都知道,总有那么一朝。
“无妨,当今多思多疑,不到万全把握是不会动手的。”杨廷轻描淡写地道,眉峰甚至还不如方才说到友人之事攒得紧。
李褚焕叹了一声,生生觉得主公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趋势。他未见过京畿如今传得赫赫扬扬苏二娘子,却难免起了一丝顾虑。
原来杨廷却是早作打算,寻人当日,他着人易容成当初的“孙浼”模样,在城中乱窜,有个七八分相似,也足以迷惑旁人。那边纵使起了疑心,可难免被打乱了思路,也才能使他最终在小峰林寻到了阿蛮。
“主公……您到底如何打算?”
李褚焕是第一回,亦是最后一回问。
在座几人都明白这问题的分量。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如今潜龙在渊,只待某一日冲天而起。李褚焕等人聚集在此,未尝没有一番旁的心思,个人魅力固然是吸引众人来投的缘由,可男儿总有凌空而上的愿望。
杨廷明白李褚焕所问之意,究竟只是想当一个闲散王侯,或是……这万万乘之尊?
长长的睫毛掩住凌厉的凤眸,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人人屏息,试图看清其面上神色,琉璃灯盏幽幽照着,杨廷掩于长桌后的半张脸晦暗不明,当几人几乎放弃的时候,低哑涩然的声音才响起:
“廷不欲死,该当如何?”
外人看来,他威武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一世荣光,可谁都不知道,光每年的暗杀,便不知凡几。
年初千里驰援定州,收复北疆三镇,人人赞他虎父无犬子,他以一桩功勋抵去一旨退婚令,又使得朝野群嘲,可杨廷记得当初提议之时,那人眼中的满意,和稍微收敛的杀意。
甚至……
杨廷不再回想,抚了抚胳膊,那里有一个箭疮,是十二岁那年陪圣人读书时留下的,他还记得那时箭靶与自己相距差了有一丈,但圣人的箭却偏偏射到了自己身上,若非杨廷反应得快,以手臂挡簇,恐怕那支箭簇会直插入心。
后面圣人以看走眼了糊弄过去,可杨廷却知道不是。
“不欲死,那便得争!”李褚焕素来离经叛道,并未有甚忠君思想,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何况主公训暗卫十二部,部曲无数,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到来?”
杨廷摇头:“当初,只为自保矣。”
他承认了,也只当初。
在几次生死关头盘桓,杨廷才清楚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天家既无父子,堂兄弟这等隔了一层的,更不该存情。何况……
阿蛮。
杨廷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主公既有此野望,不妨与宰辅服一服软。”李褚焕提议道,穆琛兀自点头,其余人亦是本该如此的模样,除了玄一声不吭。
杨廷嗤了一声:“焕叔,你不懂。”
他与谁都能和睦相处,甚至虚与委蛇,唯独与阿爹不能。
几人聊过之后应对,便又迅速散去了。
杨廷呆坐许久,直到夜深露重,方才兀自睡去。只前些日子总有温香软玉在怀,此时便分外觉得衾寒枕凉。
苏令蛮枯坐了一夜。
小娘子的心思反反复复,柔肠百转,纵然嘴硬,可方才浓蜜似的梦里走过,再回到凄风苦雨似的现实,便觉分外难熬。她左思右想,直到天边一缕微微的晨光射进纱窗,才恍然发现,天,又亮了。
当人沉浸在苦楚里,时光便格外漫长,只觉得世间所有事合该也哀哀戚戚,恍然醒来,才发现世界照样转,旁人吃喝拉撒玩是一样不落,使得气得更气,打成了一个死结。
苏令蛮此时便是如此。
打定主意不再理人。
第二日苏玉瑶便带着苏文湛上门来探病,将上回圣人得来的灯笼一股脑给了她,两人亲亲密密絮叨了一会,苏令蛮才肯定,苏玉瑶并不知自己遭遇了什么。
苏文湛朝她挤了挤眼:“二妹妹。”
苏玉瑶嫌他杵着碍事,苏文湛知趣道:“正巧侯……,有人寻,大兄自去。”
苏令蛮此时听不得杨廷的一点话,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待人走了,脸更黑了。苏玉瑶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阿蛮,你怎么啦?”
“没甚。”
苏令蛮捡着一个话头道:“阿瑶,你说那日是谢大郎护着你?”
苏玉瑶点了点头,黑脸蛋难得露出娇羞之色来,苏令蛮如今正是陷入情爱纠葛,对此便格外敏感,欲言又止:“阿瑶你……”
孰料苏玉瑶难得爽快,点头道:“是,阿瑶看上了那谢大郎。”只可惜那是个榆木脑袋。
“阿蛮姐姐,给妹妹出个主意呗。”
苏令蛮自己此时都一团乱麻,哪里会晓得如何出主意,只点头又摇头道:“……不如,你问问大堂兄?”
苏文湛情史丰富,风流无度,合该是最懂这男女之事了。
苏玉瑶一拍手,“也是。”
那边威武侯对着苏文湛,竟是喝起了闷酒。一夜辗转反复,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格外得沉,他斟了一杯,“饮。”
苏文湛无奈陪饮。
就这么一人一杯,闷不吭声地喝了大半个时辰,再来接苏玉瑶时,冲天的酒气几乎熏死人。
苏令蛮问也未问那人究竟,便将两人一车送出了国师府门外。孰料竟撞上了一人,楚方喧在外一人一骑候着,见她来,牵出了抹苦笑:
“回来就好。”
那边,威武侯已经捏碎了一个杯子,莫旌看着那张平日里丰姿俊逸的脸,忍不住都替他牙酸。
“郎君,您要是介意,还抻着做什么?”
谈过情爱的都知道,当人陷入牛角尖时,便格外不可理喻。此时不可理喻的威武侯红着眼微醺,心里却是翻腾起了滔天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