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
一轮金乌踩着细风慢悠悠地爬到半途, 奋力往上一蹿,便牢牢地扒在了天上,向人间洒下金辉。一辆青帷四轮马车“得得得”地在柳叶胡同匆匆驶过, 直往最里的那家小客栈而去。
马元打着哈欠卸下一块门板,却听身后一阵马声嘶鸣, 一道清亮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小二,这便是有客来?”
他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晶亮的黑瞳仁, 丫鬟装扮,眉目有股子神气, 马元擦擦手咧嘴一笑:“哎, 正是。不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不住店, 也不打尖。”
小八笑嘻嘻地跳下马车, 探身掀开帘子,“二娘子, 有客来到了。”一长眉细眼的小娘子率先跳了下来, 怀中还揣着个酒坛子。
马元连忙将另一块门板也卸下来,哈着腰赶上来, 正碰上一白胖小娘子嘭地一声落了地,他愣了愣, 才从衣饰上认出这是主人家:
“小娘子来此,有客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苏令蛮抬头, 正好见挂有“有客来”三字的招牌歪歪斜斜地定在门脸上, 宅子低矮逼仄, 街边的积水还在低洼处累着,要进客栈势必要跨过那脏兮兮的充斥了各种烂菜叶的“小溪”。
这客栈还会有人住?
苏令蛮不免怀疑起麇谷居士的品味来,嘴角抽了抽耐着性子道:“你家掌柜的可在?”
“我便是掌柜的。”马元拍了拍胸脯,苏令蛮抬头看了看他身上灰扑扑补丁叠补丁的短打,认真地思考起被麇谷老头忽悠了的可能性来。
“那你可认得此物?”苏令蛮捞起腰间的香囊,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三角形铜件来。马丁笑眯眯的方脸一收,还不待苏令蛮反应过来,那铜片便到了马元手里。
“看来你认得了。”苏令蛮笃定道。
马元将铜件颠来倒去地看了个仔细,才怀疑地看向眼前的胖娘子道:“你与麇谷居士相识?”
苏令蛮知道他在想什么,以居士那忌女如命的性子,她得了这信物怎么看都有些邪门。只嘴角保持住神秘的微笑:“掌柜的一问便知。我与居士有约,便在你客栈等着。”
小八忍不住摩挲了下胳膊,哎哟喂,二娘子这笑可真渗人。
“等着。”马元两指弯曲,长上空打了个长呼哨,不一会,一道巨大的身影从空中急速俯冲而来,小八惊叫了一声,“灰面鹫!”
苏令蛮稳立不动,灰面鹫双翅一闪即收,两只鹰爪牢牢地抓在了马元扳指上。
马元目光露出一丝激赏,将三角铜件往鹰爪下面的一个小筒子一塞,拍了拍,做了个手势:“阿红!去!”
“母的?”苏令蛮不无羡慕地道。
马元一脸得意:“可不?我这雌雕可是万里挑一,等闲见不着。”他对这白胖小娘子忽然瞧得很是顺眼,既稳得住,还有眼光,便决意请她入内坐一坐。
街道尽头的穿堂风很有些威力,苏令蛮拢了拢身上的湖蓝大麾,当先便往客栈里头走,边走边吩咐道:“小八留在马车上。”
至于绿萝这小尾巴,那是甩也甩不脱。
寻常的客栈模样,不过比起外面的不修边幅,里面要收拾得井井有条多了,连长凳都收拾得锃光瓦亮。
“坐,小娘子,可要吃些早点?”
“不必劳烦。”苏令蛮顺势坐了下来,绿萝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背后,马元有意无意地朝她瞥了一眼,谑道:“小娘子身边藏龙卧虎,果然不同凡响。”
“那还用说。”苏令蛮拉大旗扯虎皮,毫不羞愧,顺手操起桌上的粗盏,“可有茶?”
“哎哟,瞧我这记性——”马元一拍脑门,“等着!”脚下已经虎虎生风地往后厨房而去。苏令蛮看着他,冷不丁问道:“绿萝,你觉得这马掌柜功夫……如何?”
“马掌柜深藏不漏,绿萝多有不及。”
“哦?你也打他不过?”
“打他不过。”绿萝很谦虚,摇头道:“这功夫路数绿萝只在一人身上见过,那人便是曾经的大梁国师——”
“墨如晦?”苏令蛮若有所思,莫非亦是出自鬼谷子一门?
她有些不大相信。
这一代鬼谷子是个奇人,同时有那么个时人皆知的癖好——偏爱美人。曾有句名言:“食以果腹,佐以美色。”
门下亦只肯收美人,不论男女,收徒的第一前提便需皮相好看。据传每到鬼谷子诞辰,这门下溜溜一排,俱是光风霁月的美人儿,一个皮相差些的都找不出来。
君子坦荡荡,若换作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来做,便是猥琐一流,偏鬼谷子门生无数,入世之人都能闯下一番功绩,这做派反倒受人追捧,更使得时人逐美之气益盛。
——可不肖说这麇谷居士了,便这马元亦是一副不起眼模样,苏令蛮不禁怀疑起传言的真实度来了。
她不禁嘀咕出了声,绿萝忍俊不禁地笑了。
“二娘子不知,我暗卫有一门技法,名为易容。”绿萝极力眨去眼中笑意,轻声道:“易容之术学到高明处,甚至可易骨换声,虽绿萝没见过,但……”
“嘶——”脸上传来的剧烈痛意让绿萝的细眼都瞪大了一倍,苏令蛮满意地扭了扭,发觉指下没什么异样才收回手,悻悻道:“我就试试你易没易容。”
“看来是没易。”
绿萝哑口无言。
她发觉自从跟了这小娘子,短短几日这心情起伏便比从前一整年都大了许多。
马元端着一壶茶健步如飞,这般快的速度下,壶内涓滴不出。苏令蛮抚掌便是一个马屁:“掌柜的好本事!”
“好说好说,”马元憨憨一笑,顺势坐到了苏令蛮对面,殷勤地为她倒杯茶。苏令蛮执起粗盏喝了一口,意外地发觉这茶水清冽,入口回甘,与她曾有幸喝过的银杉针叶不相上下。
“小娘子可否与我说说,那老顽固……不,那居士可是答应给你治病了?”马元满脸好奇之色。
苏令蛮放下茶盏,挑眉道:“掌柜的缘何想知道?”
“小娘子明知故问,”马元斜她一眼,苏令蛮敲了敲桌子:“这样,掌柜的让我见见真容,我便与掌柜的说说这前因后果,如何?”
她实在好奇得紧。
马元一听,悻悻收回目光,慢吞吞地站起来:“不说便不说,稀罕!”
正说话间,门外马嘶长鸣,一道清亮欢快的嗓音传了进来:“可是苏二娘子到了?”狼冶将马一栓,人已像只欢快的麋鹿冲了进来:“二娘子,居士让我来接你。”
苏令蛮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小郎君神速!”
“其实昨日居士便接到了杨小郎君的消息,说你得了酒今日必会早来,我一大早便紧赶慢赶地自林间过来了,正巧接到阿红消息。”
狼冶一张娃娃脸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走走走,”苏令蛮等不及,一口将粗盏中茶水喝了,朝马元摆摆手:“马掌柜的,我可走了!改日再会。”
三人一行一溜烟地出了门,徒留马元风萧萧遥立街中,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的年轻人,怎都这般急躁,忒不尊老!
马车行至小树林,已是日上中天。
阳光当头洒下,晒得苏令蛮暖融融的。她小心翼翼地揣着酒坛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跋涉,一夜风雨,林子的地面泥泞难行,一脚踩下去便带起一腿的泥。
苏令蛮歆羡地看着狼冶,这小郎君不知如何功夫,这般行来裤脚管上竟是半点不沾,“小郎君,你这……可是传说中可飞檐走壁的轻功?”
狼冶摇头:“没那么玄乎,我这本事还飞不了檐走不了壁,倒是有一人可以。你也认识。”
“我?”苏令蛮狼狈地再拔出一脚,喘气道:“谁?”
“就那杨小郎君啊,他那身功夫,可是出类拔萃,等闲三四十人根本进不了身。”说起那人,狼冶是心服口服,“当年杨小郎君拜师之时,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儿郎,便已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未有一日懈怠过。”
“就是那性子……闷了些,不理人。”
苏令蛮默默点头,不能更赞同。
两人一路唠嗑,等苏令蛮好不容易踏上那间小茅屋,腿上的泥几乎可以砌面新墙了。她看看这农家小院,篱笆墙内,小鸡乱扑腾,故地重游,竟有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居士,我拿酒来了!”苏令蛮欢快地朝里喊了一声,随在狼冶身后进了院子,还未到廊下,便将靴子褪了,光脚落在了走廊的木地板上。
麇谷居士刚刚出门,便对上了那一双肥胖小脚丫,瞠目结舌,脸涨得通红。
苏令蛮快走几步,将浑刀酒往他怀里一塞:“居士,酒来了,你可不能食言。”
“成何体统!你,你,成何体统!”麇谷跳脚,“快将鞋穿了!狼冶!狼冶!你死哪去了!”
狼冶匆匆跑出来,不过一会,便已经换了一件青布外袍,无奈道:“居士,又有何事?”
“快去拿双草履来,没看人小娘子光着脚呢?!”麇谷遮着眼背过身去。苏令蛮翘了翘脚,有些不自在地将其往裤腿里收,为了方便,她出门换了身胡服。此时也不大明白前日能帮她换衣裳的老居士今日怎么跟个穷学究一般,臭讲究起来。
她定州可没那些个酸腐规矩,大姑娘小媳妇光着脚下田,那是常有之事。
狼冶了然,匆匆回房拿了双草履递来,他细心,还拿了新的麻布袜:“小娘子,这鞋有些大,将就着穿,地上凉。”
麇谷居士哼了一声,捧着酒坛子率先进了东厢房,“穿好鞋进来!”
苏令蛮将鞋袜重新穿整了,也不顾腿上的泥浆,直接进了东厢房。麇谷老神在在地坐在八仙桌旁,手旁摆了一整套银光闪闪的长针,粗细不一,长短不同,苏令蛮看得心里直发憷。
但她到底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过略一犹豫,人已到了房内:“居士。”
“坐。”麇谷轻描淡写地道。
苏令蛮顺势在他下首位坐下,伸手递过,麇谷搭在脉上好一会,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并一一查验了口腔,耳后,沉吟良久,直把苏令蛮弄得心里惴惴不安,才道:
“你这疾,非病,实为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