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间, 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过了。
但对苏令蛮而言,这半月简直是度日如年, 几乎要熬白了头发。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接连十几日没运动, 她都能感觉这身肥油像见了光,蹭蹭蹭地被狠狠涮下去了一层。
“今儿个可是最后一日了。”
“是,最后一日了。”苏令蛮咬牙忍着身上窸窸窣窣的麻痒, 问道:“居士,阿蛮一直想问个事。”
“说。”麇谷在她头顶落了一针, 手又快又稳, 还摁着针头往里钻了钻, 苏令蛮忍不住呻/吟了声, 咬牙道:“当年您为宇文将军刮骨疗毒之时,他可有骂娘?”
“……?”
麇谷落针的手停了停, 没明白她意思, 难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阿蛮想骂。”
苏令蛮扁了扁嘴,露出个委屈的神情。如今她脸瘦了一圈, 勉强能看出原来的轮廓,眼睛周围的肉少了些, 眼睛便撑大了点,凑近能看到齐刷刷的睫毛和长翘的眼尾, 瞳仁晶亮, 这样看人, 尤为无辜。
麇谷丝毫不为所动:“宇文将军是铁骨铮铮的硬汉,他没娘。”语毕,又狠狠一针扎了进去,苏令蛮猛地一抽,倒“嘶”了口气。
可她……有娘啊。
“这针,怎么越,越扎……越疼?”苏令蛮痛得差点没晕过去。
麇谷面无表情地安慰她:“不妨事,现在还没到疼的时候。”
苏令蛮想掀桌:这是哪门子安慰?
——活该老头打一辈子打光棍!
老光棍麇谷从针包里抽出一支尤为细长的针到苏令蛮眼前晃了晃,慢吞吞地解释道:“最后一针了,收尾针,有点疼了,你忍着点。”
话还未完,手起针已落,直直插入苏令蛮头顶,只露了个针头在外晃荡。苏令蛮“嗷”地一声痛叫了起来,叫声之惨烈,响遏行云,直让闻者丧胆。
狼冶探了个头,见苏令蛮疼得手脚抽搐,面色青红,忍不住幸灾乐祸道:“阿蛮,你这叫的可比我上回打的豪猪还惨。”
苏令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挤出来句话:“滚,滚蛋!杀猪那,那是一刀断,我这,我这……”话未说完,眼皮一翻,生生给痛晕了过去。
“昏了也好。”
麇谷自言自语道,探手将针头往里再钻了钻,直到一道深深的黑线自十指逼出,连连挑针放血,全神贯注地连狼冶进来都没注意。
黑血流干,直至鲜红的血液,麇谷才停止了手上动作。
整整一海碗的血。
狼冶帮着麇谷将银针一一拔出消毒,待拔到最后的收尾针时,突然叹了声:“居士,阿蛮真是我平生仅见……”他顿了顿,发现没找到合适的词,又道:“当年居士为杨小郎君拔除寒疾之时,他才六岁吧?”
麇谷颔首:“是,杨小子当年六岁,当时他寒入骨髓,要自骨行针,当时老夫还以为他撑不过去。”
“当年居士称,为杨小郎君拔疾不亚于刮骨的一半疼,那阿蛮呢?可有过半?”
“岂止。”麇谷袖起手,将针包往咯吱窝一揣,慢悠悠地晃出门:“这十五日,日日煎熬,一日疼甚一日,到今日,已比刮骨疗毒更剧了。”
“难怪……”狼冶叹道,“居士,您曾有言,女郎不过尔尔,多阴柔狡狯之徒,贪慕虚荣之辈,如今看来,是您片面了。”
麇谷冷哼了声,“世独阿蛮尔。”
至于旁的,他该不医,还是不医。
“居士你——”
“休得废话,阿蛮一会该醒了,你快去给她多煮点猪血汤补补。”麇谷吹胡子瞪眼地赶人,狼冶只得讪讪而去。
苏令蛮这一昏,便是半日。
待她醒来之时,天已近黄昏,金乌西落,唯一丝燃烧过的光晕残留在天边,透过窗纸,落了一点在榻边。
屋内一片静悄悄。
“绿萝?”苏令蛮习惯性地叫道。
“恩。”
“我这……是晕过去了?”苏令蛮抬腿下榻,惊讶地发觉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有记忆的年数,她便不曾有过这般浑身清爽的时刻。
苏令蛮习惯性看了看十指,发觉每根手指都被细心地包好上药,乍一眼看去就跟肥嘟嘟的白萝卜似的:“居士人真不错!”
“绿萝,你看我现在可有变瘦些了?”
她兴奋地转了个圈。
这全是男人的农舍,不肯舍得备个镜子,苏令蛮捏捏脸蛋虽觉得肉稍微少了那么些,可就着打来的清水到底看不真切,便忍不住日日要问上绿萝一回,直将绿萝问得快没脾气。
她装不在。
苏令蛮也不恼,想到自明日起便不需再受这针扎之刑,心情好得几乎可以上天,雀跃着跑了出去:“阿冶!阿冶!”
她与狼冶年龄相近,性情相投,这几日混了得投机,已经互相称起姓名来。
“在这呢。”狼冶端了个瓷盆出来,重重地落在中屋,指道桌上道:“来,阿蛮你的,吃吧!”
——这么一大盆?
苏令蛮无语地看着八仙桌,这盆子约有平日洗脸的铜盆大小,盆中红红白白一片:“阿冶,你这是喂猪呢?”
“可不,”狼冶笑嘻嘻地敲了敲盆子:“以形补形,居士让我多煮些,好助你补些血气。”
许是日日见到的缘故,他并不觉得阿蛮瘦了许多,初初看去仍是个胖丫头,但已觉得顺眼不少,加上皮白发黑,瞳仁晶亮,平白便觉得乖巧了。
苏令蛮闷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勺了一碗汤,汤底不知煮了多久,浓香扑鼻,不过一会,便囫囵着一碗下了肚。
她用筷子捡了些红色的猪血片吃了些,待感觉差不多了,便停了著。
“就这么多够了?不需加碗米饭?”
苏令蛮讪讪地道:“不必,一碗汤便尽够了。”许是胖怕了,她习惯性地控制自己不多吃,再好吃也不成。
狼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不那么是滋味。
他幼时父母罹难,在跟着居士前很是过了段忍饥挨饿的日子,在心里那是吃饭大过天,便不那么能理解苏令蛮的选择,不由问道:
“二娘子,这变瘦,当真比吃饭还重要?”
苏令蛮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阿冶,我不曾挨过饿,却真正被人明里暗里地嘲讽过无数回,自尊被踩在别人脚底下捡都捡不回来的滋味你没尝过,所以……”
“互相理解吧。”
她眉眼弯弯,笑得一脸无奈。
“是啊,狼冶你小子——”麇谷居士伸了个懒腰从西厢房里出来,“莫管东管西了。”
苏令蛮恭敬地站了起来,“居士。”
麇谷满意地看着她头顶的小揪,忍不住上手抚抚,“阿蛮啊,你也莫太逼着自己了。此番你毒解了,还需好好将养,吃,是要吃的,不需多,八分饱便够。”
“可——”苏令蛮抬头想反驳,却对上了麇谷居士不赞成的脸:“老夫得批评批评你,若非你过去经常锻炼,照你那么吃法,早该将身子弄坏了。”
“吃食,切忌暴饮暴食,可也不能过饥,规律有序即可。老夫敢打包票,若你照老夫说的做,再配上专门给你调的养身汤,不出半年,必能跟这满大街的小娘子一般,瘦下来。”
苏令蛮眼睛一亮:“当真?居士要给我调养身汤?”
“莫非你以为除了毒,你这身子就不需养了?”
麇谷瞪她一眼,“往后每隔十日,你都需来老夫这诊脉,根据老夫调的方剂泡汤浴调理,方能将你耗去的气血补回来。”
苏令蛮心里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麇谷居士抱起来转上两圈,她执起麇谷的手,双眼湿漉漉地道:“居士,你对阿蛮真好。”
声音软糯,像林间的小鹿呦鸣。
麇谷发觉自己千锤百炼的心突然软了一块,不自在地抽出手清了清嗓子,似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居士这是什么?”
“欠条——三千两银子。”麇谷点了点纸张,“明天回去记得送过来。”
“三千两?”苏令蛮瞪大了眼睛,按照母亲庄上和铺子的出息,一年不过两千两出头不算开支,要拿出三千两的话……
恐怕要刮层皮下来了。
麇谷坚持:“老夫出手,绝不降价。”
——苏令蛮的感激涕零一下子全都喂了狗。
“明天,记得。你不拿来,老夫就让狼冶上门去收。”
“哦。”苏令蛮嘭地坐下,老实不客气地重新勺了一碗汤,打算将这三千两能吃一点就吃一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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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当苏令蛮怀揣三千两巨债忧心忡忡地坐着马车回苏府,连小八时不时的称赞都觉得不甜不美了。
绿萝在一旁偷笑,被她瞪了眼。
“二娘子,这可不怪我,麇谷居士出手向来出了名的贵,尤其是……宰熟不宰生。”绿萝幸灾乐祸地道。
“还有这说法?怎么跟一般人颠倒过来了?”
——不都宰生不宰熟么?
苏令蛮撑着下巴犹自不解,一双眉毛差点结成麻花。
“高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小八点头赞道。
苏令蛮朝天翻了个白眼,懒洋洋道:“自然与众不同,你二娘子我穷得要掏家底了。”
小八看呆了一瞬:“二娘子,您翻白眼真好看。”
苏令蛮:“……”
有这么夸人的么?她忍住自己想要扭一扭小八耳朵的冲动,叹了声:“小八哎……”莫再卖蠢了。
绿萝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角落,八风不动。
苏令蛮权当小八的称赞是过耳穿堂风,兴致不高,脑子里还在转悠着那三千两该去哪儿挖去。
马车一路得得向东走,穿过巷尾一转,便到了苏府门前。
那里已经率先停了一辆黄楠木马车,熟悉的莲花轻粉宫纱装饰,小八回转身朝车内道:“二娘子,罗三娘子来了!”
“小婉儿?”
苏令蛮掀开车帘子:“她来了?”
正巧,罗婉儿的贴身丫鬟妙音行色匆匆地走了出来,小八喊了声:“妙音!”
妙音转头一看,恰看到马车旁立着的一人,靛蓝色大麾,露出一角藕荷色裙摆,白胖白胖的,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怎突然觉得,那苏二娘子漂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