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联想到隔墙邻家院中的怪声,以及自家阁楼后窗的疑迹,心中起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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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前脚刚离开阿才家,喻老师后脚也走了,她似乎心中有事,只与梅芳匆忙说了几句便告辞。喻老师跟凌阿姨之间似乎没话,阿才看得出来,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陆老师又返回来了,这让阿才觉得费解,他怎么也跟串门似的老往自己家里跑?不过他的头脑很快就又惦记起田老师,到底什么事让他匆匆而去?
晚饭过后,凌阿姨在卧室陪梅芳,陆老师坐在客厅一角使劲抽烟。
阿才写作业的时候心在不焉,老走神,眼睛不时往四处瞟。最近,他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心里变得特别敏感。
阿才忽然注意到,偏房门的挂锁好像被人动过,他见陆老师低头默想,就悄悄起来,走近偏房门,想仔细看一看。
“嗨,你怎么开小差了,锁头有什么好玩的?”陆老师的嗓门特别洪亮,像做报告似的让屋里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娃儿,你在干吗?。”梅芳显然听到陆老师的声音,马上做出反应。
凌阿姨也跑了出来,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
阿才特不自在,觉得这些大人们都在管着他。他生着闷气,吭吭哧哧地抄起课文,字写得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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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伍院长不敢离开医院半步,方才发生的事,令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觉得廖眼镜现在成了他手上烫手的山芋:想甩,上头不许;想留,后患无穷。
白敬斋早就暗中密令:一定要控制住64号!
64号是廖眼镜的梅花党证件序号,也是他的秘密代号。
伍登科明白这控制二字的含义:一要控制病情,早日使其康复;二要控制住廖眼镜这人,不让他转往他处;三要掌握廖眼镜的病情实况,以便抢在共产党之前让他吐露真相。
伍登科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他仔细掂量过眼下自己的处境,颇感压力巨大:一方面得谨防再次出事,另一方面还得与龙飞他们小心周旋,同时,还要时刻准备贯彻上峰意图。上一回,白敬斋前头刚下完密杀令,后面紧跟来保护令,这种突变,除了让伍登科领受白敬斋的诡秘莫测,也让他感到自己处在风口浪尖的危机。他一方面得忠实地执行白敬斋的指令,而另一方面又得努力保护自己。在共产党队伍内,混到这个位置不容易,他爬得越高,自己在上峰眼中的地位也就越重要,同时也更有高处不胜寒的担忧。他过着一种双重生活,这种生活,使他的身心经常处于不和谐状态,虽然他不曾忘记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有时难免过分进入角色。长期生活在部队医院环境里,伍登科的重要人脉多是周围的同事或同行。这使他处于一种矛盾境地,一方面必须忠于梅花党,另一方面又要融和在周围的人事关系中,更令他进退维谷的是,不久前,长期未婚独身的他,有了一位意中人。他的这个对象是地方医院的一位护士,叫司马慧琴,按规定,遇到这种情况,他必须向梅花党组织如实汇报,可是,也许刚开始他觉得对方的父亲是神职人员,与共产党没有什么纠葛,就把事情给按下不表了,一直到今天,梅花党组织还不了解他的这个情况。
在廖眼镜住院之前,伍登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的原来身份。如果事情没有变化,他也许会按着正常的人生轨迹彻底融入周围环境所形成的生活圈子,谈情说爱、成家立业。
若是梅花党那边将他遗忘了,他会成为这边的重要人物,但是,吃间谍这碗饭的人物最要命的地方是,即使你表面身份有多高,那潜藏在暗中的属于历史的线,都一直操纵着你。虽然,你在更多的时候几乎都淡忘了它的存在,可是,要是哪一天你被人记起,那根无形中系住你的线就会猛然抽动一下,让你记起你的使命和你的真实身份,你无论怎么被一种舒适的生活或惬意的位置所陶醉,你总会犹如被冷水泼醒,使你又重新认清东南西北,看清楚你自己的真实面目。
短短几天里,伍登科又由一位解放军医院副院长的感觉中重归梅花党重要间谍的身份上。
伍登科不敢懈怠,连忙通知医院保卫处加强保卫措施,借助解放军警卫力量,来保护他手中的廖眼镜。
凌晨一点左右,伍登科还在研究廖眼镜的病历,以他的经验,他觉得廖眼镜并无大碍,近日之内就该清醒过来。
伍登科略有睡意,当他正要闭目打盹儿的时候,忽听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怪了,不见身影,却见一只脚从门的下方探进来,晃一下,旋即收回去。
伍登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那只脚穿的是一只绣花鞋,这是梅花党重要事情的联络信号!
伍登科的睡意一下子抹得干干净净,他猛地警醒过来,连忙起身开门追踪而去。
静悄悄的走廊上,此时连鬼影也没有。
心跳加速的伍登科发现地上有一团纸,他慌忙拾起迅速返回办公室,掩上门,警惕地环视一番后,才摊开纸团,一行熟悉的字眼儿立即跳入眼帘。
伍登科刚一看完,就从口袋中掏出火柴盒,将纸条点燃焚烧。熊熊火光照亮了他那双眼睛——那眼睛中映现出一种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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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写着写着,感觉到膀胱发胀尿门紧,要是以往遇上天黑,他一定不会穿过小过道去茅房小解,而是在客厅一角的小痰盂内释放尿水。今天形势不同,有陆老师,更有凌阿姨在场,阿才怎敢随便。
阿才看着身边的陆老师,也不知哪来一股勇气,就咚咚地跑进过道,直奔后院的茅房,可是刚闯进去,他的心又胆怯了,胡乱地撒一把尿,一边抖着最后几滴尿水,一边就退出了黑乎乎的茅房。慌乱中,他脚跟磕了一下,打一个咧趄,就靠在墙根的花盆上,忽听一声响,像是有人落在隔墙那边的院子里,引起邻院墙根鸡舍内的一群公鸡、母鸡们咯咯惊叫起来……
阿才平衡住身体的时候,抬头看见阁楼的后窗户豁然洞开,这情景,着实令他吃惊不小。平常后窗户总是紧闭着,难道上面真有人!还有,隔墙那边的动静与阁楼后窗的洞开,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才不敢细想,连忙逃回厅内。
路明见他神色慌张,就问道:“怎么回事?”
阿才面对路明关切的目光,喘了几口气,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他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没什么,茅房真黑呀!”
阿才把话藏在心里。他觉得,他跟这些大人们之间也有一堵墙隔着。睡觉之前,趁梅芳不备,阿才把一串钥匙藏在自己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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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青无法与梅芳见面,守着阁楼心里面特别堵得慌。在香港,他是整天活蹦乱跳的自由人,到了大陆,却成了整日龟缩在阁楼中的可怜虫。梅芳担心他的起居,龙飞限制他的活动,
还有其他人暗中盯着他的行踪。
龙飞答应过汉青,顶多一周,他就可以恢复自由身,来去自由,既可继续呆在重庆,也可以随便返回香港。汉青却想,七日过后会怎样,心中实在没谱,除非,除非那些盯他不放的人突然心慈手软放过他,或者,或者全部都被大陆公安人员一网打尽免去后顾之忧。在这种境况下,原先力图不偏不倚的汉青,现在只能有所选择地偏向一边。
吃过晚饭,汉青躺在床上发呆,他左思右想,觉得这样守候下去大有坐以待毙之危险。继续寻思一番,他越觉得处境太不妙,他已经意识到这张图是他的杀祸之根,眼下想甩掉它也不容易,就算他把图给毁了,结果又能怎样,追图的人甚至会要他的命。再说,龙飞也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虽然楼下或周围有人在保护他,但汉青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不踏实的另一大原因是,这些不知会给梅芳再添加多少麻烦事。
汉青想得心里烦闷,就推开后窗想透透气,刚推开窗户,忽见后院墙头一个黑影刚冒上来又落了下去,一晃就不见了。
一种腹背受敌的恐惧感倏然压迫过来,汉青觉得此非久留之地。
他继续躲在窗户背后观察,月光之下,他发现墙根下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瞧,终于辨认出那是梅芳的儿子——阿才。汉青怕被发现,就隐藏到一边。
汉青方才紧张的心情很快就松懈下来,他以为,方才是那个爱爬高的小外甥从墙上跳下来。这么一想,汉青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可是他再一琢磨,发现事情有所偏差,那黑影分明隐入墙的背面,怎么又变成在墙内呢?一个人的影子能分成两份吗?
汉青正疑惑不解的时候,忽听院内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再探头一看,阿才已经不见了,可是墙头上又冒出那黑影的头部。
汉青这才彻底意识到,处境真的不妙!
汉青冷静分析一番,他与那些追寻他的人无冤又无仇,一切全因那张该死的雪月醉酒图!
汉青心里刚诅咒完雪月醉酒图,马上就产生一种负疚感,觉得自己是不是伤害了父亲的亡灵,毕竟,是父亲大人委托自己为这张雪月醉酒图寻找出路或归宿的。
现在,雪月醉酒图背后的秘密已经解开,父亲要他携图回大陆寻找程公的用意,他似乎也已经破解出来,父亲似乎想让平素十分了解他老人家的程公根据某个约定破解雪月醉酒图背后的机密。父亲这么做真是用心良苦,一则报答程公当年放他一马之恩,二则想借此举表达自己对故乡故土的爱惜。
溶溶月色让汉青惆怅心伤。他觉得,时至今日,虽说没能将雪月醉酒图亲手交给程公,可是父亲的心意基本上已经让身在北京的程公了解了。眼下,龙飞要他带着雪月醉酒图蹲守阁楼,这种境遇是不是也符合父亲大人的本愿?
父亲大人隐居香港,实际是为了彻底脱离国民党的控制,父亲大人要他经商,其目的也是让他远离政治官场。
汉青仔细分析一番,觉得父亲自离开台湾以后,实际上暗地里在朝大陆靠近,这跟政治信仰无关,纯粹是叶落归根的情怀使然。
汉青不由得拿过放在枕边的雪月醉酒图,感到手中的分量沉甸甸的,那好像是庄重无比的父命,父命不可违啊!汉青不禁叹息一声,顿觉心中坦然了许多,变得无所畏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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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写完作业,路明也正好起身向梅芳和凌阿姨告辞,阿才很奇怪,陆老师怎么这么快就跟大家都熟悉了?
听妈妈说的意思好像陆老师的到来是体现学校的关心,可是,喻老师怎么那样来去匆匆?而且,田老师也忽进忽出,这个家怎么忽然之间成了公共场所?
但是阿才不管怎么想,总能感觉到,无论喻老师、田老师、陆老师,还有凌阿姨怎样怎样,他们的不同举止都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家肯定有别的事!
阿才又想起自告奋勇上门献药的游医,心里纳闷,那老头儿怎么也对他家的事情感兴趣?
阿才联想到上茅房小解后听到的隔墙声音,以及阁楼后窗的奇怪迹象,心中的疑团有增无减。
夜里,阿才依然陪伴妈妈,凌阿姨在阿才的房间住下,临睡之前,凌阿姨特别关照说,半夜要是疼痛或是其他不适,尽管叫她帮忙。凌阿姨跟梅芳说话的时候,两人的目光像是会意似的相互交织片刻,这让阿才觉得她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约定。
阿才觉得凌阿姨好像时间特别富余,不像是一个整天要上班的防疫站职工,她那么热心居委会的事情,不知道她和居委会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凌阿姨好像不爱工作,她总是热衷于他人家中的事情,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阿才虽然年纪不大,心眼可不少,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分辨能力,学会用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并且能够根据自己有限的人生经验去评判一个人。这些日子里,眼见着喻老师、田老师,还有陆老师、凌阿姨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人进进出出他的家门,阿才开始懂得用心观察四周,他不仅学会察言观色,甚至还会揣摩大人的心思,对他这个年龄而言,这是一种早熟的迹象。一个本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自己那个年龄段里面的孩子,若是过于热切地将目光移往本不该由他关注的成人的复杂世界中,那不是悲哀、不是无奈,那又是什么?
短短几天时间里,阿才清澈的眼睛中多了一些困惑,这种困惑无疑是由大人们复杂的世界强加给他的。
梅芳似乎能够理解儿子所面临的这种世俗力量的压迫,她总是尽量不让儿子介入大人的生活,她理所当然地隐藏她自己的情感真相,她不让孩子知道阁楼上所发生的事情,就是试图努力保护小孩子单纯的世界。一个纯真的孩子,他要是知道太多人间复杂的事,他的目光一定会变得浑浊,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要是学会用世故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那将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梅芳与凌雨琦交谈的时候,时常有意或无意地避开阿才。如此处心积虑地保护孩子纯真的本性,使梅芳身上的母性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得她几乎可以充满信心地抗拒本能的诱惑。但是,,这种力量是无限的,只要她面对汉青,自己的一切克制都可能会冰消瓦解。人,绝对是感情动物,尤其是女人——一个饱受情感诱惑并曾经领受过其美餐的少妇,一个少妇的情感,往往是十分细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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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飞只恨分身乏术,他既担忧特护病房的安全状况,又牵挂十三号住宅阿才家的动静变化。他考虑了半天,觉得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阿才家那边。
龙飞把路明派到医院那边,要他严密监控廖眼镜,不让病房内再有一丝闪失,是谁竟然有办法将黑手伸进四周有士兵站岗执勤的部队医院,这让龙飞不敢掉以轻心,他隐约猜出对手的意图,那场暗杀像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但也不尽然,只因廖眼镜实在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万一他真掌握什么秘密,谁会想杀人灭口?龙飞越想越觉得事情比较复杂。
十三号住宅附近的秘密监视点内,龙飞前脚刚派走路明,后脚就跟进省厅的联络员小张,小张带来一封密电。
龙飞退到角落,撕开一看,神色变得凝重。
这又是李部长的来电,这回,密电内容并不是只针对雪月醉酒图的调查情况,而是以一种异常关注的语气谈到中央首长视察重庆并在解放碑发表讲话的事,李部长要求龙飞务必在国庆节之前早日破获手中的案件,以确保整个重庆地区的节日安全。
龙飞看完密电,马上将它付之一炬,烟灭灰飞的时候,龙飞便在屋内来回踱步。
龙飞觉得,眼下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李部长、周围的战友,还有对手白敬斋、黄飞虎……更有许许多多渴望过上和平生活的重庆市民,这些目光中,有期待,有焦虑,也有仇视。
龙飞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来回按着自己的指关节,寂静之中,指关节的响声吧嗒吧嗒十分清脆,听起来既像竹节在火塘中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又类似子弹的声音,令人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