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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花无缺”的见面紧跟在“海上花”之后。

    如果说“海上花”本人比季宛宁从声音中想像出的更迷人,那么“花无缺”本人则比季宛宁从声音中想像出的更普通。

    “花无缺”看起来三十多岁,一米七的个子,小腹已微微隆起,脸上的五官十分平淡,目光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采。唯一醒目的是一头浓密的头发,显然是天然的乌黑,焕发着健康自然的光泽。

    “你好。我是宛宁。”季宛宁在和他握手时,简单地做着自我介绍。她下意识地省略了对他的称呼,因为用一个很文艺腔调的名字称呼一个男人,若是电话里尚可接受,面对面时则难以容忍了。

    “花无缺”的手柔软、细嫩。男人的手给人这种感觉并不奇怪,说明他的职业一定不会和体力劳动有关。季宛宁短暂地接触这只缺乏男性特征的手时,心里不免对即将开始的交谈提前泛起一阵失望。她不太敢寄希望于一个这样……通俗——对,季宛宁心里一冒出这个词,就觉得用来形容“花无缺”本人再贴切不过——的男人,能够像他在邮件里所自称的那样,是一个“永远不缺少女人的”男人,更不必提什么“花无缺之所以成为花无缺,正是因为这是一个听得懂花语,知道如何爱花、护花的男人”了。

    因为这种念头,季宛宁对“花无缺”的态度便显出淡淡的不经意和倦怠来。她甚至在心里暗想,早知道是这样一个通俗的男人,她不如一跟“海上花”谈完就直接去和苏阳见面了。季宛宁开口说话时,已经想好只要和这人敷衍一会儿,就找个借口离开。

    “谢谢你的邮件,”季宛宁不失礼貌地、语意婉转地说,“你的文字很新鲜。”

    “花无缺”微微一笑,用没有什么特色的声音回答:“别客气。其实如果你真的对和我谈话没兴趣,就不必浪费时间。”

    季宛宁心里吃了一惊,暗想无论如何,这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男人倒是有几分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季宛宁的真实情绪。季宛宁从来不愿意当面给人以伤害,“花无缺”的话让她感到有些不安,有几分心虚地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既然来了,当然是有兴趣的。”

    “花无缺”用平和的语气说:“你放心,就算你说没有兴趣,也不会伤害我的自尊。我不是那种脆弱的男人,对自己的真实状况十分清楚,不必靠别人的评价来了解自己。”

    季宛宁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幸亏自己刚才没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否则就错过一个难得的采访对象了。她厚着脸皮,十分真诚(现在是出自内心的真诚)地说:“看得出你是个很自信的人,而且一定有很丰富的阅历。要是你不介意,我很愿意听你谈谈。”

    “花无缺”宽容地笑了。现在,季宛宁不知是从什么细节上感到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看似平淡、实则独特的气质。这是一种很多男人都缺乏的气质:从容。

    “好吧,”他微笑着问,“告诉我,你具体想听些什么内容呢?”

    “花无缺”的问话使季宛宁有些窘。她来和这个陌生的男人见面,目的很直接,就是想听他谈论和性及女人有关的话题,这一点,“花无缺”想必是清楚的。可现在他又开口这样问,似乎一定要听季宛宁亲口说出来。

    季宛宁含糊地回答:“随便,你自己觉得比较有意思的都可以。”

    “花无缺”微微一笑,说:“你心里在骂我讨厌了吧。这不怪你,因为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不瞒你说,我经常这样,先是猜测女人内心的想法,然后再想办法去验证,从她们表现出的蛛丝马迹来印证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也许你听我这么说,会认为我是个思想阴暗、城府很深的男人,其实我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可能多地去了解女人。不只是了解她们的表面,更是了解她们的心,她们的感情,她们内在的声音。”

    这段话,再次加深了季宛宁对这个面目平庸的男人的印象。她发现从开始到现在,对方始终都能从她表达出来的意思之外,发现那些被她隐藏起来的内容。

    季宛宁不想再做无谓的掩饰了,她坦白地说:“我承认,你至少看穿了我的一些伪装。可你有没有想过,女人的伪装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或者十分必要。和目光过于凌厉的男人在一起,也许会让她们觉得畏缩。”

    “花无缺”点点头,赞赏道:“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决定要和你多谈一些内容。你说得对,女人喜欢掩饰自己的真实思想,这是十分普遍的事情。可是你想过吗,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做呢?是因为她希望把生活弄得很复杂从中获得乐趣?还是因为她喜欢躲在暗处以实现能够随意玩弄男人的目的?”

    季宛宁摇摇头:“女人有这么可怕吗?”

    “你问得好!女人有这么可怕吗?”“花无缺”仿佛在和季宛宁探讨一个深奥的学术问题,表情十分严肃,“其实不然,可怕的女人就像可怕的男人一样,都是这个世界的极少数。而大部分的女人和男人相比,都属于比较柔弱的群体。这就是我对女人总体的评价。她们可能会非常聪明,敏感,富有才华,个性坚强独立……但对我来说,她们总体都是柔弱的,是需要男人关怀、了解、爱护的。现代的女人们常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柔弱,努力在各个领域向男人们挑战,即使做不到处处超越男人,也要尽可能不比男人落后……”他说着,温柔地笑了,这个笑容里有种了解的怜爱,不禁令季宛宁感到一丝迷惑,“可不论女人们怎么努力,她们还是摆脱不了柔弱的本质,因为这就是造物主的安排,强弱相依,阴阳互补,所以有了男人女人。”

    季宛宁忍不住插话:“接下来你不会对我宣讲上帝是怎么造出亚当夏娃的吧?”

    “花无缺”目不转睛地注视季宛宁,原本平淡无奇的眼神因为一种了解,似乎顷刻间具有了穿透性。他温和地说:“别担心,被人发现自己的柔弱,并不一定会有危险。”

    季宛宁盯着“花无缺”看了几秒钟,泄气地笑了:“好吧,我就不必庸人自扰了。你继续说,我保证不再胡乱打抱不平。”

    “这再次证明你是个比较特别的女人,执着却不盲目,对外界的反应非常灵敏。好了,我还是接着说广义的女人吧,免得让你难堪。”“花无缺”从容地说下去,“虽然我的主题是想和你讨论女人在性方面的问题,看起来我似乎离题万里了,实则不然。因为你要了解女人在性方面的需要和感受,就必须了解女人的内在本质。刚才我说了我对女人本质的看法,就是她们无论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的柔弱。因为柔弱,女人需要得到来自强大力量的保护,这当然就需要男人的存在了。我们是从女人喜欢掩饰说起的,女人掩饰自己内心的目的是什么呢?我想,除了一小部分确实不愿意被人看穿的隐密之外,其实大多数被隐藏起来的想法,都是渴望被男人了解的。那么她们又为什么多此一举做这些掩饰呢?那是因为,她们希望男人因为对她们的爱而关怀她们,因为关怀而了解她们,因为了解而在她们进行了掩饰之后仍然能看透她们的需要!瞧,这就是真相。女人嘴上对男人说这样的时候,其实心里在想着那样,而且盼着男人不要真的以为她们想这样,而是能够明白她其实想的是那样……听起来很麻烦吧,可这就是女人,如果你不真的了解女人,就会觉得她们真的太麻烦、太不可捉摸,一旦把握了这个原则,就会发现想获得女人的心其实没有那么困难……”

    季宛宁忍不住插嘴说:“对不起,我被你弄糊涂了。你说的那个原则到底是什么,能说得更具体些么?”

    “花无缺”宽容地说:“也许我说得太乱了。那个原则就是,女人从内心深处需要得到男人的爱,而且是单纯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爱。”

    这次季宛宁清楚了,心里一动,仿佛是自言自语:“不是为了什么目的才爱,而是因为这个女人本身才爱……”

    “对,这就是女人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的。”“花无缺”赞同季宛宁的说法,接着说,“女人相信,如果男人是按照女人所说的话去做的,并不能说明男人出自内心地爱她。但如果男人能穿过女人语言的掩饰去实现女人的希望,就意味着男人对她的爱达到了极致,是纯洁的、不带目的性的。”他似笑非笑地说,“我相信,一个感情再专一的女人,也会非常乐于知道全天下的男人都在不带目的性地爱她,而她则能够不必为自己选择了其中之一感到歉疚了,因为那些爱,本来就都是无需回报的。”

    季宛宁不知该赞同“花无缺”的意见还是反对他,她觉得自己有些茫然了:“这样看来,女人多自私啊。”

    “可我却觉得,这是因为女人的柔弱。因为女人只有知道了自己在被人爱,才有活下去的兴趣和热情。”“花无缺”解释着自己的观点,“而男人则不同,男人更相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手中触摸到的、实实在在的事物,只要有这些实在具体的东西存在,他就能克服困难坚持下去。”

    说到这儿,“花无缺”似乎有些歉意:“对不起,我似乎还是有些跑题,现在把话题拉回我们最初的意图上吧。你希望我说得具体些还是抽象些?”

    “当然是具体些。”季宛宁回答。

    “好。把刚才所有的意思落实到和性有关的行为上来。我已经四十岁,从二十二岁接触第一个女人至今,已经有过很多和女人相关的经历。”“花无缺”在谈到自己的事情上,依然很坦然,“我想在性的问题上,男人对女人了解得实在太有限了。虽然现在很多男人看起来也重视女人的性体验,但他们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想尽方法延长zuo爱的时间,或者增加zuo爱的强度,认为凭借这些就足以给女人带来满足。其实我相信,中国有过X生活的女人中,至少有百分之八十不能从xing爱中体验到***,而且她们所得的快感也非常有限,远远低于她们理应得到的程度。男人们也许会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性伴侣在zuo爱过程中‘不可克制’地呻吟、尖叫,羞赧地表达她们的‘快感和高潮’,男人们不知道,其实那些表现大多数是女人伪装出来的。女人在这种时候,再次显示了她们善于伪装的‘爱好’。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这中间一小部分是因为对这个男人的爱,已经弥补了女人在快感和高潮方面的缺憾,使得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幸福了。另一部分是因为对这个男人的同情,想以此保护男人的自尊心。还有另一小部分,则是出于无可奈何的习惯,因为如果她不像平时其它场合一样掩饰自己的真实感受,就意味着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很可能会出现问题……”

    季宛宁心里没法儿不感到惊讶。就在刚才和“海上花”的谈话中,她们还谈及这个问题。而“花无缺”的分析显然切中了要害,并且比两个女人的理解更为全面。季宛宁不由对眼前这个看似平庸无奇的男人真正刮目相看了。

    季宛宁进一步端正了自己谈话的态度,认真想了想,趁“花无缺”停下喝水的空隙,向他问了一个问题:“女人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她知道男人需要这方面得到安慰呢?”

    “花无缺”笑了:“是的,女人总是喜欢揣测男人的内心,她们发现了男人的脆弱之处。男人对女人的征服可以表现得非常简单,就是在床上令她达到高潮,从而获得征服的快感。一旦这种征服没有奏效,男人会对自己丧失相当一部分的信心。”

    “那岂不是说明了一个两难的问题,”季宛宁分析道,“女人为了保护男人的自信心,不可能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可是这种对男人的保护就损害了女人自身的权益。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男人女人各有所获呢?”

    “花无缺”微笑起来:“这就要求男人承担更多的责任了。在男女xing爱问题上,如果女方不能获得快感,主要是男人的责任。但如果男方不能获得快感,同样还是男人自身的问题。”

    季宛宁笑道:“谢谢你这么爱护女性。可男人具体应该怎么做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或者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花无缺”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沉默片刻,轻声回答:“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继续讨论细节了。”

    季宛宁禁不住失望地叫起来:“为什么?刚才你答应要告诉我的!”

    “花无缺”抬起眼睛,凝视季宛宁。现在那双平平常常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令季宛宁感到迷惑和茫然的内容。

    他在想些什么?季宛宁心里不住问自己。同时不可救药的是,她的念头忽然沿着刚才两人讨论的方向漫延开去,脑海中出现光线昏暗的房间,床,裸体的男女,那男人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赫然就是眼前这个“花无缺”……

    老天,自己这是怎么了?

    季宛宁慌忙摇摇头,把那些暧昧的画面从头脑中清除掉,命令自己的意识回到眼前这个茶社来。她隐隐感觉到“花无缺”对她无声的凝视中隐含的意义了。

    “花无缺”显然看见了季宛宁的动作,慢慢地问:“你在害怕什么?”

    季宛宁鼓足勇气注视“花无缺”,低声说:“你在诱惑我。”

    “花无缺”从容地笑了:“是的,因为你是个迷人的女人,而且身上埋藏着巨大的潜力,那是你自己都想像不出的潜力……”

    季宛宁觉得不能再和“花无缺”继续谈下去了。他能够穿透她的表现,窥探到她内心那些隐秘之处。再以虚饰的谈话和他敷衍,既没有意义,也可能存在危险。季宛宁还意识到,危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她明明知道自己在被他诱惑,却并不对此真正感到愤怒,反倒隐隐体验到一种快乐。

    “我承认自己在害怕。”季宛宁招手叫服务生,同时说,“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轨道,我不想偏离原来的方向。况且,我是个害怕麻烦的人,不想因为一点诱惑就失去原来的平静生活。”

    服务生走过来,季宛宁告诉他自己要结账。服务生报了一个数目,季宛宁拿钱时,“花无缺”已经抢先付了账。季宛宁却执意叫回服务生,换了自己的钱。“花无缺”没有再坚持,听凭季宛宁做了。

    季宛宁礼貌地说:“谢谢你今天跟我谈了这么多。”

    “花无缺”看着季宛宁的眼睛,问:“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继续和你谈细节,你一定不会有耐心听了吧?”

    季宛宁坦白地点头:“是的。”

    “以此抵制一切诱惑?”“花无缺”仍然很从容。

    季宛宁再次简单答道:“说得对。”

    “花无缺”不再问什么,温和地点点头:“好吧,我明白了。不过女人通常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你知道我的电子信箱和家里电话,如果有什么需要,还可以跟我联系。”

    “谢谢。”季宛宁说着,站起身来。“我先走了,再见。”

    “花无缺”含笑和季宛宁道别,最后说道:“当你对自己的状况感到不满足时,记着我的话,你身上埋藏着巨大的潜力,只是需要了解和开发。”

    季宛宁没有说话,转过身离开,脚步那么匆忙,仿佛害怕过多的停留会让她失去抵制诱惑的勇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