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宛宁在约杨建国出来谈话之前,先找过一次杨春,询问她具体是哪天看见那些照片的。杨春回答是在她妈妈出车祸的当天,也就是季宛宁去医院看范丽华的前一天。也正是因此,杨春在电话里告诉季宛宁范丽华出车祸的消息时,才会是那么一种令人疑惑的冷淡态度。这个回答基本能够验证季宛宁的想法,即杨建国并非近两天才得知照片的事情,而是有一段时间了。
接下来,季宛宁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为了保证谈话的安全性,她直接将杨建国约到了自己的住处。这还是除了苏阳之外,季宛宁唯一一次带男人到自己家。即使是在电话里,季宛宁也听出了杨建国语气中的意外,为了以防万一,季宛宁谎称是自己家里的电线线路出了点儿问题,想请杨建国这个“家庭电工”来帮忙,杨建国便干脆地答应了。
一进门,杨建国便免掉一切寒暄,询问季宛宁哪里的线路有问题。即使面对季宛宁这个比较熟识的异性,他说话也绝不随便,甚至显出几分拘谨来。
季宛宁一边忙着给他沏茶,一边笑着说:“急什么?真把自己当成电工啦,一进门就赶着完成工作任务!”
杨建国的笑容也很拘谨:“先给你弄好就踏实了。”
季宛宁招呼杨建国坐下来,说:“先坐着聊聊,待会儿再检查也不迟呀。”她开玩笑地说,“怎么,你害怕我家沙发上有陷阱吗?还是要先请示过范姐才能在异性家坐坐?”
这么一说,杨建国不好意思了,在沙发上坐下,捧着茶水喝了一口。显然,他是很不善于和异性聊天的。闷了一会儿才说:“小季,你总是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季宛宁故意叹了口气,在杨建国对面坐下,说:“是呀,哪像你跟范姐,夫妻恩爱,互敬互谅,真让我们这种单身羡慕呀。”
杨建国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微微的苦涩。他转动着手里的茶杯,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也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好。”
“可我还是觉得,夫妻能在一起平平安安生活那么久,可真是不容易。”季宛宁斟酌着自己的语句,“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像你跟范姐生活快二十年了吧,那得是多深的感情!有时候看看你们,我就真急着想找个人嫁掉算了。”
“那可得慎重。”杨建国认认真真地说,“如果双方不合适,就算结婚了也很难幸福。要是个性差异太大,还是别勉强为好。”
“你跟范姐个性差异不小吧,”季宛宁有意说,“我看你们俩不也挺好?”
杨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季,怎么跟你说呢……唉,老实说吧,我觉得你也是个比较有个性的女人,对生活要求比较高,所以哪怕多等几年,也千万别随便找一个将就。因为你们这种个性,一开始的时候将就了,以后的生活就会有很大的问题。我这是肺腑之言啊。”
季宛宁感觉到杨建国的诚恳,心里不禁有几分黯然。虽然现在她是按照自己的计划,在引导杨建国走向她所需要的方向,但目的却是为了挽救杨建国的家庭。如果说她说了一些谎言,也应该算是白色的谎言吧。
季宛宁也用诚恳的态度说:“老杨,说真的,我能看出来你跟范姐之间是有差异的,当然家庭中也会存在某些问题。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感情也是比较深的。如果有什么风风雨雨,相信你们能够一起挺过去。”
也许季宛宁的话外音过于明显,引起了杨建国的注意。他的目光还是进门后第一次长久落在季宛宁脸上,怔怔想了一会儿才说:“小季,我觉得你这话里……好像有些什么意思。”
季宛宁注视着杨建国,坦然回答:“老杨,范姐把我当成可以信任的朋友,那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杨建国一愣,脸微微涨红了,目光调转到地上,有些不安地四处游移。沉默了好一会儿,用一种略显惶惑的声音说:“我……我……今天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谈这个?”
“对,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季宛宁用肯定的语气回答。
杨建国闷了一会儿,说:“其实没什么好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季宛宁有意加强语气,惊讶地说,“老杨,你真的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杨建国没太明白季宛宁的意思,抬起头说:“怎么?”
季宛宁危言耸听地说:“可事情根本就没过去啊……那人做这件事,肯定是费尽心机,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就放过你们呢?不可能,我觉得这不可能!范姐事业发展得那么好,那个人肯定认为她有很多钱,不狠狠敲诈一顿怎么甘心呢?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是个无底洞,要把范姐……不,要把你们全家都拖死才罢休呢!”
杨建国下意识地说:“不会的……不会吧?也许那个人根本不是为了要钱……”他连忙收住口不说了。
季宛宁注意到杨建国的反应,故意加重语气说:“如果不是为了要钱,那就更可怕了!那人是不是你们的什么仇人?除了要钱之外,更想把你们弄到身败名裂的地步。老杨,你想想,要是那件事公开了,范姐那种个性,只怕就是死路一条了!”
杨建国凝视着季宛宁,心神不定地说:“你……你的意思是?”
季宛宁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坚决地说:“豁出去了!不瞒你说,老杨,我前几年是政法记者,跟公安方面打交道比较多。这种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儿,其实真想查,是很容易查出来的。老百姓可能不知道,公安现在的技术力量挺雄厚的,像这种敲诈勒索案,一查一个准儿!我看,咱们只有报警了。”
杨建国沉默地看着季宛宁,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好一会儿,他慢慢地说:“小季,你是不是把我当傻瓜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
此时,季宛宁对自己的猜测更有信心了。显然杨建国已经从她的话中猜出了什么,但如果不是因为心中另有机关,他为什么会对此这么敏感呢?
季宛宁决定冒一次险。她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看穿了我的用意,那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老杨,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杨建国脸上虽然保持平静,但目光里却流露出一丝惶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季宛宁,似乎要从季宛宁眼睛里挖出她的思想,得到他所需要的内容。在长达几分钟的沉默里,季宛宁从杨建国的目光中读出了很多内容,怀疑、犹豫、羞耻、恐惧、忧虑,这些情感纠缠在一起,令他脸上渐渐布满痛苦的表情。
季宛宁任凭杨建国沉默着,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坦诚地看着他,秀气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镇定自若的勇气。
终于,杨建国脸上的肌肉抖抖地抽搐起来,目光顷刻间便崩溃了。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出人意料地发出令人震颤的啜泣声,含糊不清地嘶叫着:“我没办法……我实在不得已……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羞辱啊……”
季宛宁一直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她明白,这个赌她已经赢了。现在,她只需等待杨建国尽情发泄内心的痛苦后安静下来,再去揭开那个神秘的谜底。
不出季宛宁所料,一阵痛哭之后,杨建国终于恢复了平静。季宛宁递给他一条毛巾,他胡乱地擦了两把脸,眼睛鼻子都红彤彤的,令季宛宁看着不由感到难过。如果不是出于帮助他们的目的,季宛宁几乎没有勇气逼迫他说出真相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建国慢慢地、声音低沉地开口了。“本来我想,只要能够实现我的目标,这件事就不会再发展下去,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相了。因为我对丽华很了解,知道她是不太可能去报警的。我没有想毁掉谁,丽华,甚至那个王八蛋,我都没想毁掉。我只是想尽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努力,去拉回自己的妻子,把她从外面那些随处可见的诱惑中拉回来——彻底地,不留后患地。如果我只是简单地抓一次奸,那只是暂时解决一下问题,以后丽华还可能会找到其他的王八蛋,而且也许她会因为恨我而离开我,那不是我的目的……我早就知道他们鬼混的事儿了,你没法想像一个男人面对这种事情时的痛苦。可能大家都认为,我这人生性老实、愚笨,一事无成,但你们都忘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一个男人,一个丈夫,有男人的自尊,有权利让自己的老婆不跟别人鬼混!”
说到这里,杨建国显得十分激动,拳头握得紧紧地,似乎要砸向一个假想中的目标似的。季宛宁忽然有些冲动,想上前给这个受伤深重的男人一些女性的安慰。她努力控制自己,好不容易才没伸出手去。
杨建国停下来,脸上露出回忆的表情。一会儿,他接着说下去。
“我想出了一个计划,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我花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好在我在生活中本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没用男人,不会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跟踪得很耐心、很仔细,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的踪迹。我托人从境外买来专业的设备,不露痕迹地装进他们那个……那个小窝里。他们每次约会,虽然总是很小心,但只要一见面,就像是什么都忘了,那么动情,根本就没注意到有任何不妥,不知道已经有一双眼睛把他们的丑态全看在了眼里……之后的事情就很容易了,如果你很执着地做一件事情,你会发现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我寄出了第一封特快专递,晚上回家,就能观察出丽华脸上的惊恐表情。虽然她很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不知道,其实她在对待家庭方面,远没有她在外面那么细心。可能是抱有侥幸心理吧,她没有马上汇钱,但当第二封特快专递收到后,她就崩溃了。老实说,我之所以每次只提出五万元的数目,也是因为我知道,丽华不会有太多私房钱……她当然不会向我要钱。当我查到帐户里的钱到了十二万就停下来时,我知道她大概山穷水尽了。最后一次给她寄影碟,是想狠狠地吓她一次,让她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别以为她那些把戏可以骗过全世界……可我没想到她会那么紧张,当天就出了车祸,我……我自己反而被吓着了,要是她出的不是那个小车祸,我就……到那时候,我知道该停止了。那个账户里的钱,我没去动过,也永远都不想动。我不打算告诉她真相,就让她这样一直提心吊胆地过下去,再也不敢在外面动心思……”
杨建国顿了顿,看着季宛宁,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笑:“你大概会觉得我这人太阴险了吧?你这么想,我不会奇怪,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切都是我杨建国亲手做出来的。但我还是得说,这么做,我也是迫不得已,全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你要是我,你要是看见他们在一起鬼混的那种场面……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是丽华的好朋友,听说也是那个王八蛋的朋友,现在你可以拿着这个战果去好好炫耀一下了……顺便提一句,你能把这个谜语猜出来,今天又引我说出真相,说明你也是个厉害角色,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说完,杨建国就站起身来。仰头四下张望一下,自我解嘲地笑笑:“天知道我这么傻,居然真准备来给你检查电路!也许这会儿我应该去公安局自首才对。”说完,他就准备开门出去了。
季宛宁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开口,她大声嚷了一句:“杨建国,你要是那样想我,我的一片苦心就算让狗吃了!”
杨建国对季宛宁的猜测,的确刺伤了她的自尊心。她嚷完才发现自己太冲动了,太阳穴怦怦直跳,胸口也觉得很憋闷。
杨建国停下脚步,垂下头,沉默片刻,问:“你想怎么样?”
季宛宁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简明扼要地说:“我要你听从一个我的计划。”
杨建国慢慢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季宛宁,问:“你想帮我?”
季宛宁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想帮你们,帮你们那个家。”
杨建国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宛宁,疑虑重重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渴望和脆弱的表情。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好一会儿才说:“小季,我求你,帮帮我们……”
季宛宁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平静地问道:“那个王阿福,真的存在吗?”
杨建国略一迟疑,问:“你是指……”
“去银行开户的那个老头儿……”
杨建国怔怔地看着季宛宁。
季宛宁微微一笑:“我跟你说过,这种案子,公安真想查,一点儿难度也没有。”
杨建国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惊惶,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液,喉节艰难地滑动了一下,眼巴巴地望着季宛宁。
季宛宁虽然于心不忍,但此事解释起来却又多了层麻烦,只得简单扼要地安慰杨建国:“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就是到此为止了。”
杨建国的眼神里写着“真的么?”,但他一言不发,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过,”季宛宁补充道,“希望那个老头儿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解,以免有一天他忽然又跳出来做什么文章。”
杨建国慢慢点头,说:“不,他什么也不知道。”
季宛宁点点头:“那就好。这条线,想必不会出太多岔子。现在,让我们想一想该采取什么措施,彻底打消范姐报警的念头。”
杨建国眉头深锁,凝视着季宛宁。渐渐地,他似乎被季宛宁的镇定感染了,沉黯的脸上浮起希望,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等着听她讲述下面的计划。
这时,季宛宁心里忽然想起了高山的模样,想起自己每次见他面时连挖苦带讽刺的场面。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对他呢?是不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风趣幽默有一点点吸引她?他认识自己在先,为什么会和范丽华发展到那么亲密的程度呢?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儿……
季宛宁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