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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下午,阳光温暖厚重,照在身上,令人有种醺醺然如饮醇酒的舒适感。苏阳和季宛宁带着沫沫到植物园玩。他们发现了一处游人稀少的小山坡,决定在此地稍作逗留。两人把鞋袜都脱了,裸露出胳膊和腿,仰面躺在向阳的草地上,希望尽可能多地亲近被城市人久久疏离的大自然。

    季宛宁头枕着苏阳的腿,闭上眼睛,仰面感受着秋阳的温度。她慵懒地调整好身体的位置,使自己处于一个最舒适的状态。隔着薄薄的秋装,能够感受到身体下面干燥而柔软的草地,似乎在隐隐散发着一种成熟草叶的芬芳。

    不远处,沫沫兴致勃勃地追逐着一只蚂蚱,自得其乐地笑着、嚷着,声音传到季宛宁的耳朵里,令她感到说不出的安详,不由自主地叹气。

    苏阳原本摊手摊脚地躺着,听到季宛宁的叹气声,身体动了动,柔声问:“为什么叹气?”

    季宛宁睁开眼睛,看着湛蓝高远的天空,轻声说:“因为幸福。”

    “因为幸福而叹气?”苏阳翻了个身,坐起来,用手抚摸着季宛宁的头发,感觉到那柔软的发丝被阳光晒得十分温暖,触摸起来,心里有种痒酥酥的感觉。

    季宛宁侧过脸,凝视苏阳:“是啊,幸福得让人不由自主想叹气。”

    沫沫稚嫩快乐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别跑呀,你别跑呀……”他正专心致志地追踪着草地上的昆虫,忘了爸爸和季阿姨就在身边。

    苏阳忽然有点儿明白了季宛宁的感觉,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或者说,活了这么多年,也许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

    季宛宁伸手握住苏阳的手,微笑着说:“其实最近,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看起来,生活的形式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因为内心情感的改变,就觉得生活的本质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苏阳温柔地抚摸季宛宁的额头,说:“我也一样。”

    “有时候想想,觉得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季宛宁眯起眼睛,看见阳光停落在睫毛上,如同无数七彩的光球,“生活的一切都建立在物质基础上,但是当你回头对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加以评价时,精神上的感觉却成了最重要的标准。那么你说,对一个人来说,物质和精神哪个更重要呢?”

    苏阳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季宛宁:“我想客观地看,哪一个部分都是不可缺少的,都相当重要。至于到底哪一个更重要,要看具体的人、具体的事以及具体的历史阶段,很难一概而论。”

    季宛宁沉思片刻,同意了苏阳的说法:“我想应该是这样。就算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情,如果在不同的时期,可能也会存在不同的情形。”

    苏阳有些好奇地看着季宛宁,笑着问道:“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么深刻的问题?”

    季宛宁抬眼看看苏阳,脸上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用难以捉摸的语气说:“苏阳,昨天我在街上碰见一个人。”

    苏阳揣摩着季宛宁的表情,说:“看来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季宛宁苦笑了一下,说:“至少曾经是这样吧。”

    苏阳有点儿明白了,猜测着说:“过去的男朋友?”

    季宛宁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惆怅。

    苏阳看出季宛宁的情绪有些抑郁,为了逗季宛宁开心,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说:“哦,原来让我猜对了……可到底是哪一个呢?你给我讲过那么多故事,我都搅不清楚了。”

    季宛宁打量了苏阳一眼,便体察到了苏阳的用心,微笑着说:“你别装傻。就是那个……差一点结婚的。”

    苏阳笑着,装模作样地点头:“哦,第二位。”

    季宛宁忍不住笑起来,打了苏阳一下:“再这样,我就不说了!”

    苏阳这才敛了笑,认真地说:“好好好,不闹了。怎么样,他还好吗?”

    季宛宁惆怅地说:“差点认不出来了,想不到几年不见,人有这么大的变化,可能他看见我也有同感吧。”

    苏阳想了想,问:“现在他结婚了吗?”

    季宛宁点点头:“儿子都好几岁了。”

    苏阳脸上露出微微的好奇,含蓄地说:“可是当年你们不是因为……那方面的问题才分开的么?”

    “所以刚才我才想到那些关于物质、精神的问题。”季宛宁思索着说,“其它的且不提,就说性这个问题吧,相对应于物质、精神,可以分为生理和心理两部分。想起那个男朋友,想起以前每次恋爱失败的经历,我就问自己,对我来说,我在性问题上的困扰,究竟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呢?”

    苏阳笑着接口:“我敢保证,你在生理上绝对没有问题。”

    季宛宁不由笑了,脸有点儿热,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是我的心理有问题?”

    苏阳忙解释:“我可没这么说。”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过仔细想起来,因为生理上曾经遭遇的不愉快经历,的确给你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一点,总是毋庸置疑的吧?”

    季宛宁皱起眉头,有些苦恼地问:“可是,到底是生理问题在先,还是心理问题在先呢?”

    苏阳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不亚于那个世界难题:世界上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季宛宁笑了。她打量着苏阳,忽然说:“苏阳,你知道我很欣赏你身上什么品质吗?”

    苏阳有点儿难为情,笑着说:“你夸过我很多,我自己可是不敢自我表扬的。”

    季宛宁被苏阳逗笑了,柔声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虽然你看起来并不强悍,其实是个很敢于担当的男人。”

    苏阳作出苦苦回忆的表情:“你真的这么夸奖过我?”

    季宛宁心里那一丝对往事的惆怅,终于因为苏阳的插科打诨而消散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笑着说:“好了,我好不容易酝酿的一点儿伤感情绪,全被你弄没了。这下你满意啦?”

    苏阳微笑着点头:“嗯,回忆往事可以,但我希望你能从过去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季宛宁心中一热,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现在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被你感染得健康多了。只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曾和这个人一同走过年轻时的一段日子,多少有点伤感。”她扭头看着苏阳,微笑起来,“现在我已经好了。你让我把刚才的话说完好吗?”

    苏阳忙说:“这次我保证不打岔了。你说吧。”

    季宛宁又想了一会儿,才认真地说:“苏阳,你知道吗,其实还是因为看到你身上那种敢于担当的勇气,又想到他和我之间的问题,我才忽然明白,假如当初他愿意正视我们之间的问题,正视在性的问题上,他自己应负的责任,也许那个时候,我和他就没有非分手不可的理由了。”

    苏阳这会儿也认真起来,表情颇严肃地看着季宛宁,问道:“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那个男孩也算是个直爽坦荡的大男孩,为什么他不能正视这个问题上呢?”

    “虽然你是男人,但你对这个问题可能没有自觉意识。对于性能力的问题,男人是最敏感、最脆弱的,假如你在其他方面——比如事业成功不成功,对他发出疑问,他还能够接受;惟有这件事情,他是死活不肯承认的。”季宛宁无奈地说。

    苏阳想了想,点点头:“嗯,有点道理,以前我看到报纸上杂志上说,男人的性功能障碍大多数不是器质性疾病,而是由心理因素导致的,当时我还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心理问题?为什么这些心理问题如此难以解决?看来这和男人脆弱的自尊心有关系。”

    季宛宁笑了,说:“看你们男人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谁知心理上这么不堪一击。有的男人因为种种原因,在某次X生活中出现障碍后,心里就极为恐惧,但是又不愿正视这个问题,反而急于证明自己雄风依旧,结果便产生了极强的焦虑和巨大的压力,这种消极情绪,往往使偶尔的失败变成长期的障碍。”

    “嗬,宛宁,想不到你对于性、对于男人这么了解,我看你简直像是个男性学专家!”苏阳调侃着说。

    “我这不都是道听途说,接触了一点皮毛嘛。”季宛宁听出了苏阳的话外音,笑着把他的话题化解掉。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还真有道理。你想啊,一个男人的社会地位是高是低,事业是否成功,个人能力强不强,固然非常重要,但是这些毕竟是社会附加在他身上的,而他作为一个自然意义上的男人,最本质最核心的东西就是他的性别存在,这个性别存在除去静态的性征之外,不就是他的性能力吗?假如他的性能力受到了挑战,实际上就是他作为男人的本质受到了挑战。”苏阳认真地说。

    “是啊,所以我时常说做男人不容易啊。”季宛宁一边说一边温情地抚摩苏阳的手掌。

    苏阳忽然又想起了季宛宁提起的旧日男友,好奇地问:“哎,昨天你们见面,是他告诉你他已经结婚的?”

    季宛宁点点头:“是呀。本来我想到他以前的情况,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是他主动告诉我的。我觉得……”她沉吟了一下,微笑起来,“他似乎很想向我传递某种信息,但是又不能直接说出口……”

    苏阳笑着说:“也许他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为那个问题而放弃他,是犯了一个错误吧。”他假想着那个人的语气,“瞧,我现在不是也结婚生子了吗?你怎么能认为我在那方面有问题呢?”

    季宛宁有点儿无奈地笑了:“没准儿你这种猜测真是对的。我们临分开时,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不过最后却还是没说出来。”

    苏阳猜测着说:“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康复了。”

    季宛宁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他说他有了一个儿子,不过这其实并不能说明问题。当然,也许经过我们那件事情的挫折,他能够正视问题的所在,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但是也可能直到现在,他还是不敢面对它,过去的老毛病还是存在,只不过做他妻子的那个女人能够容忍、或者无视问题的存在,所以他们也能够以平和的状态维持下去。你也知道,在咱们国家,像这种情况的家庭并不在少数。”

    苏阳捧起季宛宁的脸,温存地看着她说:“我宁愿是第一种情况。”

    “为什么?”季宛宁问。

    “首先,处于恋爱之中的人,他的心最为柔软,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分享他的幸福;其次,我心底里很感激他。”说到这里,苏阳有意停下来,含笑看着季宛宁。

    “为什么?”季宛宁猜测到了苏阳的意思,但却装出懵懂不知的样子。

    “假如没有他的失败,哪里会有我的成功?”苏阳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布。

    季宛宁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只看到沫沫正在草地上兴味盎然地观察着什么,远处还有另外一对显然是情侣的年轻男女。

    “瞧你那傻样儿……”季宛宁笑着说,“是不是还准备拿个高音喇叭广播一下?”

    “爱情是需要阳光的。”苏阳声明说,“过分刻意示众当然有表演之嫌,但总是不敢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想必也不会健康。”

    季宛宁点点头:“这倒是的。人的两性关系确实比较娇贵,简直就像一株绿色植物,阳光、土壤、温度……一样都不能少。所以那些地下情、婚外恋,哪怕开始的时候再轰轰烈烈,时间长了,总是会褪色的。”

    苏阳赞同季宛宁的观点:“有道理。”因为这个话题,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哎,宛宁,说到这个,我又想起你那位范姐来了。他们夫妻俩儿现在是不是很和谐了?”

    “他们和谐不和谐,那得问他们自己,我怎么会知道呢?”季宛宁故意偷换概念道,“我又没有高科技的针孔摄像机。”

    苏阳笑着说:“你又捣乱!谁问你别人床上的事儿了?我是说他们夫妇现在感情怎么样?没有因为那次事情受影响吗?”

    “我最近整天忙着布置新家的事情,也没顾得上和范姐联系。反正,事情刚刚解决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一是那个可怕的事情总算结束了,没引起什么严重的后果。二是丈夫原谅了她的过失,三是夫妻俩意想不到地找到了感觉。”季宛宁答道。

    苏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宛宁,我有一个想法啊:假如一个女人很爱一个男人,她对这男人的感情中势必会掺杂着一种崇拜——至少是赞赏——的成分。单单是迷恋于对方的面容、身材,固然让人觉得很不可靠;但是有时候我们会听说,某女士因为丈夫特别忠厚老实、待自己特别温柔体贴,于是就对他也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对这种说法我也深表怀疑。我总觉得这样的感情,它的基础实在是脆弱。哎,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男权主义啊?”

    “嗯,还真有点儿。不过说实话,我是赞同你这个观点的。其实,男人对女人的感情也是一样的,有的男人找老婆,仅仅把眼睛盯在女人的脸蛋、胸脯上,这当然叫人反感;可是听到所谓贤妻良母的说法,我也很倒胃口。难道男人就是要找个为自己洗衣做饭养孩子的保姆吗?”说到这儿,季宛宁忽然笑了,“奇怪,好好地,咱们怎么说到找对象的事情了。”

    苏阳依然很认真,滔滔不绝地说:“刚刚我就在想,也许老杨和范姐婚后缺乏激情,关键就在于,范姐从来没有在心底里欣赏过老杨,她对于老杨只有敬重、感激、歉疚而没有欣赏,也就谈不上爱;而老杨呢,在内心深处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范姐面前他们就没有那种平等的感情交流。这个问题带到床上,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就像你曾经说过的,生理问题是由心理问题导致的。我猜想这个问题由来已久,范姐社会地位的提升,只不过是把这个矛盾尖锐化了而已。”

    季宛宁插嘴说:“是啊,老杨在事业上没有什么成就,业余也没有什么特长,生活上更谈不上什么情趣,对于范姐这种个性很强的女人来说,这样的男人确实缺乏吸引力。不过,现在问题好像有所改观了,老杨现在在范姐心目中的形象比过去高大多了。”

    “嗯,他们是你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他们幸福。不过……”苏阳欲言又止。

    “你什么意思?说呀,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季宛宁追问道。

    “上次我听你说,范姐告诉你老杨和她找到了感觉,老杨在得知了范姐的秘密后,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粗暴和强悍。当时你还笑着对我说,还真有女人有受虐的倾向呢。你有没有想过,老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苏阳认真地问。

    “那还不是因为妻子的不忠把他惹火了呗。”这句话刚刚说出口,季宛宁就隐约体会到了苏阳问话的深层含义。

    苏阳看着季宛宁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说:“看来你也感觉到了。老杨在妻子面前一直有自卑感,延伸到床上,就变成一种麻木和冷淡。那么,为什么现在他重振雄风了呢?是他自身状态有了改进吗?不是;是妻子对他的爱有了新的内涵了吗?也不是。事实是,他发现了妻子的秘密,捕获了妻子的不忠,然后他又‘胸怀宽广’地宽恕了她,因此,在妻子面前,他有了以前从没有过的道德上的优越感和支配权。于是,他觉得自己有了和妻子平等交流的基础了。”

    “不瞒你说,这件事,原本我也有点儿不踏实。”季宛宁迟疑地说。“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心里更觉得不舒服了。”

    “也许现在老杨和范姐之间得到了一种平衡,他们原来摇摇欲坠的家庭结构,看起来又恢复了稳定,可是这种新的平衡和稳定能保持多久呢?夫妻关系是一切人际关系中最需要以平等为基础的一种形态,所以我实在不看好他们的这种和谐。”苏阳说着,脸上流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季宛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唉,其实我也替范姐担心过,不过我的想法比你简单。你想,老杨在亲眼目睹了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如此……如此亲密的场面后,作为一个很传统的男人,他对范姐的感情能没有变化吗?本来他们家庭结构的根基就不牢靠,现在又抽走几块砖……真是不敢去想像他们的未来。”

    “是啊,用现在人家常说的一个词——换位思考,如果我处在老杨的位置上,可能在感情上我也很难接受这一点。”

    季宛宁似笑非笑地瞟了苏阳一眼:“你不是在敲山震虎吧?傻瓜,放心好了,我不会重蹈范姐覆辙的。”

    “保证?”苏阳颇认真地问。

    季宛宁看着苏阳认真的表情,心里暗想:至少在目前看来,我愿意永远和这个男人相爱下去。她郑重其事地回答苏阳:“保证。”

    苏阳温情脉脉地吻了季宛宁一下:“我也保证,忠于爱,忠于婚姻。”

    这时,一直在附近疯跑的沫沫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他神神秘秘地拉着苏阳和季宛宁,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处草丛边,指着两只身子叠在一块的蚂蚱问道:“爸爸,阿姨,这两只蚂蚱在干嘛?”

    沫沫严肃而迷惑的表情把两人逗乐了。

    苏阳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那是蚂蚱爸爸和蚂蚱妈妈在制造小宝宝呢?”

    “啊!”沫沫激动地大叫起来,“那我小的时候,也是你和妈妈这样制造出来的吗?”

    苏阳和季宛宁再也忍不住,两人哈哈大笑,一直笑得倒在草丛里,把两只蚂蚱吓得振翅飞走。沫沫给大人笑得莫名其妙,也附和地咧嘴傻笑。

    好一会儿,季宛宁勉强忍住笑,抱起沫沫,亲吻他脏兮兮的小脸蛋,亲热地说:“沫沫,这事太复杂了,等你上学了,爸爸会讲给你听的。”

    沫沫乖乖地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说:“我知道啦,这是你们大人的秘密是吧?”

    苏阳笑着站起身来,从季宛宁怀里抱过儿子,一把将他抱过头顶,扛在肩上。沫沫兴奋得又笑又叫,紧紧抱着爸爸的头。季宛宁在一旁看着父子二人亲热的场面,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忽然,苏阳愣了一下,把扛在肩上的儿子轻轻放下来,看着季宛宁身后的方向。季宛宁不解地回身望去,看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来到了他们身旁。

    “沫沫……来,妈妈抱……”那个女人柔声叫着沫沫的名字,弯下腰,冲沫沫张开手臂,等待着沫沫扑到她怀里,“沫沫,是妈妈呀……”

    季宛宁呆呆地看看那个女人,又看看苏阳。此时,苏阳脸上的惊诧表情已经消失,但无论如何,还是能看出一丝丝尴尬。不必多说,季宛宁自然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虽然那个女人的态度非常温柔,沫沫却像是完全不认识她似的,躲在爸爸身后,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爸爸的大腿。又黑又圆的眼睛滴溜溜转着,惊疑地瞪着面前这个自称是“妈妈”的女人。

    显然,沫沫的反应伤了女人的心。她尝试着上前去抱沫沫,却使得局面变得更糟糕。沫沫抗拒地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捉迷藏似地围着爸爸转了起来。

    苏阳忙俯身抱起儿子,责备地说:“沫沫没礼貌!这是你妈妈啊,你不认得啦?”转而又对那个女人笑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不是在北京上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宛宁看见,那女人的目光仍恋恋不舍地停留在沫沫身上,泪光和失落在眼底涌动。季宛宁暗想,没想到苏阳的前妻长得这么漂亮,看起来也很有教养。而且,显然她也是很爱沫沫的,那么,他们当初为什么会离婚呢?

    “我妈病了,所以请假回来看看。”女人终于把目光从儿子身上拔出来,向苏阳解释,“下午一得空,就想看看沫沫。打电话到你父母家,他们告诉我你们到植物园来了。我想碰碰运气吧,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可更没想到,沫沫已经不认识我了……”说到最后,又伤心起来。

    沫沫在爸爸身上,像扭麻花似地,将身子扭到爸爸脖子后面。可又不时地把脸探出来,悄悄地打量这个从天而降的“妈妈”。

    苏阳笑笑,用安慰的语气说:“孩子小,时间又隔得长了,再说沫沫本来就认生……”

    女人瞟了季宛宁一眼,并不怎么掩饰目光里的嫉妒,轻声说:“认生?”她看着苏阳说,“怎么,也不给介绍一下?”

    季宛宁尽量让自己显得落落大方。她冲女人点点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你好。”

    苏阳这时才想起来为双方做介绍,忙说:“哦,对不起,忘了说了。宛宁,这是沫沫的妈妈赵曼……是我前妻。赵曼,这是季宛宁,我的……未婚妻。”

    赵曼秀气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便礼节性地对季宛宁笑笑,说:“你好。”

    三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气氛显得有点儿僵。沉默片刻,季宛宁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似乎应该回避一下,让他们两个人谈谈。于是笑着说:“要不然,你们谈谈,我先走一步?”

    苏阳忙阻止道:“不用不用……”

    赵曼却说:“也好……”

    季宛宁看清了形势,温和但坚持地对苏阳说:“苏阳,你们也许应该谈谈孩子的事吧?我还是先走了。”

    没想到沫沫这时忽然大叫起来:“不行!不让阿姨走!”边嚷边挣扎,想从爸爸怀里跳下地。

    季宛宁悄悄瞥了赵曼一眼,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只好打个圆场说:“那这样吧,我带沫沫在旁边玩,你们俩单独谈谈。”

    这个建议,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季宛宁便带着沫沫走到一边,和沫沫一起在草从里找蚂蚱。偶尔,季宛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回身看看,见苏阳和赵曼在交谈,两人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显然并不亲密。季宛宁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小气:赵曼不过是苏阳的前妻罢了,自己心里偏偏还是有些隐隐的酸意。这醋可吃得太没名目了吧?

    沫沫忽然问季宛宁:“阿姨,她为什么说是我妈妈?”

    季宛宁笑着说:“因为她本来就是你妈妈呀。”

    “那我怎么不认识她?”沫沫皱着小眉头说,“我们班的小朋友,都认识自己妈妈的。”

    季宛宁哭笑不得,想了想,认真地向沫沫解释:“因为沫沫的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上学,不能经常来看沫沫,所以沫沫就有点儿不认识妈妈了。要是沫沫天天看见妈妈,就会认识妈妈啦。”

    “那以后,我每天都会看见她吗?”沫沫追问。

    季宛宁一愣,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沫沫不等季宛宁回答,又问:“阿姨,那我每天都看见你,你是不是也是我的妈妈?”

    季宛宁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看见苏阳和赵曼一前一后地走过来。忙拉沫沫站起身,说:“沫沫,爸爸妈妈来啦。”

    苏阳和赵曼走到他们面前,赵曼马上弯腰去抱沫沫。这一回,沫沫倒是没挣脱,但身体僵直地挺着,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点儿不自在。而赵曼对此显然已很高兴了,一个劲地亲着沫沫的脸,想方设法哄沫沫跟自己说话。

    季宛宁看着苏阳,苏阳对她笑笑,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季宛宁走近一些,轻声问:“没事吧?”

    苏阳用安慰的语气说:“没事儿。她就是问问孩子的情况。过两天她还得走。”

    季宛宁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

    沫沫显然对赵曼的亲热感到很不自在,稍稍忍耐了一会儿,肉乎乎的身子就开始扭动,以躲避这个陌生“妈妈”的亲吻。最后,他好像觉得自己的“恩赐”已经足够多了,挣扎着从赵曼身上滑下来,同时说:“自己走。”

    赵曼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儿子一下地就奔到苏阳身边,紧紧牵起爸爸的手。苏阳无可奈何地对赵曼笑笑,却也没再勉强儿子去和妈妈亲近。赵曼一脸惆怅,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沫沫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像头精力旺盛的小骡子似地,拽着爸爸一个劝儿像前冲,眨眼就跑到了前面。季宛宁本想追上去,迟疑了一下,还是有意放慢了脚步,和落在后面的赵曼走在一起。

    “有一阵子没见儿子了吧?”季宛宁温和地说,“其实前几天,沫沫还跟我说起想妈妈呢。”

    赵曼扭头看着季宛宁,脸上的表情有点儿难以捉摸。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地说:“看来沫沫和你相处得不错。”

    季宛宁笑笑,说:“沫沫很可爱。”略一停顿,又补充道,“他长得比较像你。”

    赵曼怅怅地望着前面苏阳和沫沫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不知道,”季宛宁坦然回答,“计划是有的,只是还没确定具体的时间。不过我想,应该快了。”

    赵曼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季宛宁。季宛宁在赵曼逼人的目光里暗想,显然,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也比我凌厉。瞧她的眼神,那里充满了控制欲。就是她,曾和我现在最爱的男人有过一段婚姻。她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两个女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赵曼微微一笑,说:“别介意。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替儿子鉴定一下,以后她的新妈妈会不会真的疼他。”

    季宛宁微笑着说:“鉴定结果呢?”

    赵曼耸耸肩,脸上有几分茫然,淡淡地说:“如果你们觉得不方便,我可以把孩子带走。”

    季宛宁沉默片刻,说:“你放心。我已经决定了,以后自己不生孩子。沫沫是你们的儿子,也会是我的儿子。”

    赵曼忽地转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季宛宁:“为什么?”她的目光快速地在季宛宁身上扫视了一周,充满了猜疑,“你……看起来很年轻。”

    季宛宁坦然迎视着赵曼的目光,说:“我想,是因为对苏阳的爱吧。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女人为了爱,会觉得牺牲也是幸福的。”

    赵曼脸上充满惊奇,久久凝视季宛宁。最后,她疑惑地笑了:“苏阳可真是令我吃惊!以前我还以为他这人不懂得爱情呢。”

    “不会吧?”季宛宁被赵曼的话弄得惊讶起来,“苏阳不懂爱情?”她摇着头,不可思议地笑着,“我的感觉可完全相反啊。”

    赵曼笑着说:“我先声明,我可不是在背后说他坏话,完全是实事求是啊。你知道当初我们俩为什么会分手?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觉得找不到爱的感觉。对我来说,苏阳更像一个朋友,两人可以和平相处,共同生活,但两人之间没有激情,没有浪漫,甚至连寻常夫妻的争吵都没有……”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纠正道,“哦,我们倒是吵过一次架——我印象里也就这么一次。因为我们两人在人行道上走路,有个男人骑车违章撞到苏阳,不但不道歉,反而蛮不讲理地骂人。我气得够呛,上去跟他吵架,谁知道苏阳倒把我拉开了……我这么说,你听了虽不高兴啊。从那以后,我真觉得苏阳太……太没男人气概了……”

    季宛宁忍不住打断赵曼的话:“男人气概不一定就是你说的那种含义吧?在我看来,谦和宽容和胆小怕事,完全是两码事儿。”

    赵曼怔了怔,说:“看来你的确很欣赏苏阳。”

    季宛宁大胆地承认:“是的。我非常欣赏他的个性。”

    “这也不奇怪,”赵曼想了想说,“同一个人、同一件事,按照不同的评判标准,大概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季宛宁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之前,季宛宁一直不太理解苏阳和前妻离婚的真正原因,不明白这个对自己来说如此完美的男人,为什么和另一个女人就无法共同生活下去。原来这个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个性而确定喜好、目标以及评判标准。因此,同一个苏阳,对季宛宁来说是个好男人,而在赵曼眼里,却毫无吸引力。事实上,你无法用“好”或“不好”来评价苏阳,而只能用“适合”或“不适合”来定义。

    季宛宁笑了,对赵曼说:“是的。我想,苏阳很适合我,我也很适合苏阳。这大概就是问题的核心。”

    这时,苏阳牵着沫沫的手走近前,沫沫不耐烦地大叫:“快点儿走吧,快点儿走吧!”

    赵曼大声应着儿子,惆怅地笑了,转头对季宛宁说:“以后,沫沫就拜托你了。谢谢!另外,也祝你和苏阳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