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出卖逃难的宗越、害他忠仆被剥皮、害他深藏深井的那个护卫,“无意”中被蛇咬死,家道中落,他家的孩子被一个老寡妇收养,长大后为了生计,那孩子进宫做了太监。
有了这个出身,当时控制得特别严格的宫人司没有任何怀疑的让他进了宫,后来更因为忠心伶俐,被选派到皇帝身边伺候。
这个孩子,在被老寡妇收养时,“遇见”一个擅长挖地道偷窃的大盗,和他学了一手的挖地道技巧,出师后他屡屡试图用这个办法养家,却次次失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也曾经试过做小生意,做苦力等等法子养活自己和老娘,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生运道奇差,做生意次次赔本,做苦力常有人找茬,最后实在被逼无奈,只有去做太监。
他成为皇帝近伺后,依然有人专门调查他生平,直到确认这人实在是个没运气的普通苦孩子才将他留在轩辕旻身边。
这个孩子,就是小安。
这个孩子**控的一生,就是宗越对付轩辕晟的整个历时十年的庞大计划之一。
小安一生为他的“养母”劳苦,而他的“养母”用一生时间要求他做好一件事。
挖地道。
白天伺候皇帝,晚上悄悄挖地道,前期还好些,后期挖到王府,小安越发悄无声息,几乎每铲都要花费半刻钟的时间,有时候整整一夜,他只挖出去半个手指长的距离。
他用三年的时间,挖了这条地道,宫中接应孟扶摇那次,他刚刚才完成这个任务。
至于后来的加固地道,防止渗水,在地道里满满填充炸药之类的事,自有其他人去做。
类似小安这样的人,宗越“培养”了一批。
那些在当年对文懿太子落井下石,那些早早投靠摄政王的背叛者,早早就被纳入他的视线,他却不杀,只长期控制着,留着将来作为走近轩辕晟身边的通行证。
轩辕晟怀疑一切,却没有想过宗越会利用他阵营里的人,来对他进行渗透。
这是真正的强者的选择——不逞一时之快,只看长远利益。
只要能杀了轩辕晟,那些从属之人的罪过,何足在意?
宗越淡淡的笑着,前方血火无限,他白衣一尘不染。
他厌了鲜血,厌了黑暗白昼间穿行的人生,他以为今日之后便可以真真正正做那个洁癖的爱花的大夫,治病,救人,金盆里洗去沾满鲜血的手,干干净净为那爱打架的女子一生操心,然而她将他推上另一条路,从此后他还要继续杀人。
那么,就这样吧。
他厌倦的仰着头,看黑烟红火中半座燃烧的临天楼,看楼将烧断轩辕晟一掀衣袂决定飞落楼下,淡淡的笑了笑。
他袖起袖子,数:一、二、三……
“砰!”
飞驰到一半的轩辕晟,突然栽落,重重栽向地面,却又在第四层楼角处被飞檐挂住。
那处楼层全放了雷弹,燃烧爆炸得最为激烈,四射的红火流星般窜出来,迅速燃着了他的王袍,滚滚黑烟熏得他不住咳嗽,努力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轩辕晟心底冰凉一片,努力的调整着气息,却发现丹田空荡,混若无物。
他的真力呢?他的武功呢?他为什么连惊神箭都没来得及发,就突然真气都被抽空?
而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火势迅速的在他身上燃烧起来,炙着肌肤嗤嗤作响,那般灼人的滚热,天地人世都一片焦心疼痛的鲜红……恍惚间那个人也是,他命人剥了他肩部的皮,烙铁烫上去也是这般嗤嗤的响,也是这般的焦臭气味……哦……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响声一样,气味……气味却不一样!
他霍然睁开已经烧瞎的眼,就着被火烧得蜷缩扭曲的姿势,试图昂起头,看向宗越的脸。
那个已经被刑讯而死的假轩辕越!
他们那么像……和文懿太子一模一样的脸……他一直以为那真是轩辕越,没有人可以像到这个地步,饶是如此他也很小心,从未真正靠近那个人,他都是远远站在囚室的台阶下,看着属下施刑。
原来……原来这样也能……
轩辕晟在飞檐角上扭曲起来,焦黑着,扭曲成不似人的一团,宗越仰头平静的看着,药人,听过么?选一个合适的人,餐餐吃特制的药,日夜泡在药桶里,睡觉都熏着药香,直到身体发肤血肉指甲每一处都被浸透,而那些漫长的日子里,他亦用他精细的手,时刻对照自己的容颜,调整对方本来就很近似的长相,那样慢慢的,不动声色的改下来,用了很多年。
他知道,轩辕晟一定忍不住会用刑,也一定会忍不住看着,只要那人皮肤破了,散发的血气,迟早都会慢慢渗入浸透对方内腑,武功越高,受损越重,在下一次妄动真气时,突然爆发。
他算准轩辕晟会去临天楼,就如同他算准他会在最后从楼顶最高处栽落。
就是这样的,就要你这样死去,狼狈的栽落,丑陋的死亡,和多年前你亲手掼死文懿太子,一模一样。
“爹——”
凄厉的女声乍然响起,裂血般穿透喧嚣的人群,宗越的笑意凝结在唇角。
韵儿!
他已经命人趁乱入府打昏轩辕韵送至她外公家,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临天楼下?
宗越霍然抬首,一指临天楼,道:“冲进去,拦住!”
黑衣人们飞速越过高墙,却已经迟了一步,那娇小的影子刹那劈落数名试图拦住她的侍卫,脚踩着楼下尸体飞身而起,身子一飘已经飘上四层,然后,在那片血与火中,抱住了她半焦的,痉挛的,面目全非的父亲。
她身上瞬间也燃起熊熊的火,乌发成灰肌肤化血,低微的噼啪之声里她亦疼痛的扭成一团,却终究没有放开手中的父亲尸首。
那一霎唯有火光听见,她道:
爹,我错了。
十三年恩怨如血,化作这昆京火光漫天降落,将那些爱恨痴怨皎皎心事统统焚化,而那个在流水般的岁月里羞涩微笑的孩子,从此泯灭。
三条长街之外,疾速驱驰一路狂奔的女子突然停住,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她和那高楼之上的女子一般,微微颤栗,随即低下头,无声埋首于掌心。
她身后,衣袂飘然的浅紫锦袍男子,轻轻将她揽入怀,掉转方向挡住那血色凄艳的一幕。
他温柔拍抚着怀中的女子,掉转头看着那白衣男子从马上飞身而起,扑向那高楼之巅,眼底,流过一丝苍凉的叹息。
轩辕昭宁十二年腊月二十九,权倾天下垂十三年的摄政王,终于没能度过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年关。
轩辕韵最终没有死,她被宗越救下,然而这孩子从此失去了一身玉般的肌肤,也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她是因为被烧伤而致哑,还是因为那一场火彻底烧死了她一生里珍珠般光华美好的一切,从此她不愿再对这污浊尘世开口。
孟扶摇为此十分自责,她亲自赶来欲待送走轩辕韵,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她更自责自己从轩辕韵手中骗来的那张图,那该是多大的伤害,有罪的人可以惩处,可她又有什么权利伤及无辜?
宗越却告诉她,他根本没有用那张图,从他的进攻路线来看,确实也和小郡主完全无关。
孟扶摇明白,这是宗越保护她的方式,他不愿她因伤害无辜而背上愧疚的十字架,所有的罪孽,他选择一个人扛。
轩辕昭宁十二年,便结束在那一夜永恒难灭的血与火里。
轩辕晟死亡当天,轩辕旻便出了宫,去他的边远小城做他的闲散王爷,跨出宫门的那一刻,他缓缓回首,凝视着整整关了他十二年的巍巍宫墙,眼神里一霎间变幻万千情绪,最终却都化为静水一泊。
宫门寂寂,冷月照应下汉白玉广场如水铺开,那是一片明镜光华,倒映置死重生后的轩辕宫廷。
长空下,冷月中,脂粉再无的清秀男子,突然轻轻卷起衣袖,捻指,启唇,在一片幽寂和风中未曾散尽的硝烟血气里曼声的唱:
“依旧的水涌山叠,依旧的水涌山叠。好一个年少的儿郎恁在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这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他身侧,小姑娘紧紧牵着他的衣袖,仰慕的抬起头,大眼睛流光溢彩,道:“阿六哥哥你唱得真好听。”
“是吗?”轩辕旻停了声,出神良久,笑了笑,牵起那孩子,转过身去。
“但是这辈子,我永远不会再唱了。”
次年春,新君继位,年号:承庆。
新君继位前,曾试图将轩辕和大瀚连接处的六百里地封给孟扶摇,被孟扶摇谢绝,她道:“放心,大瀚孟王的兔子不会再跑到你家去了。”
宗越默然,良久一笑,道:“但是如果轩辕国主有意邀请‘九霄’大人作为护国国师,并赐荣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