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四肢渐渐收缩,缩成细弱的爪子样的东西,四肢慢慢苍白,血液都似乎在涌向腹部,腹部变得赤红,一张脸慢慢变形,血液一点点渗出来,鲜红转瞬又化为黑色,一块块的凝结。
飘摇的火光照着他的脸,五官扭曲,狰狞如壁画上走下来的凶神,他身侧一个举着火折子的骑兵近距离看见这样的脸,被惊得手腕一颤,火折子险些落地,被战北野一伸手捞住。
孟扶摇心底发寒的看着那个还在不断痛苦抽搐收缩的骑兵,看着他团成一团的身体,细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滞的转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红色腹部的怪物……难道,难道……
“老德,老德!”纪羽用仅剩的那只手欲待去拉那骑兵,“老德!”
“别碰他!”发话的是战北野,这一刻他的脸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来和那骑兵竟然有几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摇盯着那骑兵,突然认出他是那个先前拒绝喝酒的那个。
因为对过往劣迹的悔改,对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终没有喝那酒,所以这群人中,只有他在踏进这间墓室后中毒。
她心底泛起丝丝的冷意,这是命运的安排吗?这是轮回的惩罚吗?对一个真心赎罪的人,却又何其冷酷!
众人惊呆在那里,看着那骑兵痛苦挣扎,看着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渐渐变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样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见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即将沦为那些怪物的一员,无可挣扎的成为这诡异阴森墓室里永久的灵魂体,一路坚毅行来不露怯色的黑风骑兵们终于经受不了这般的心理折磨,一个汉子突然转身,重重扑在墙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里,传出呜呜的哭泣声。
那样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苍凉、心酸、悲愤、充满对悲惨命运的愤恨和无能为力的无奈。
火光闪动,照见前方壁画上,高船上神情潇洒的男子,依旧仰首长天,目光深远,不为所动的向着那个永远的方向乘风破浪。
纪羽痴痴的看着那已经完全变形的骑兵,喃喃道,“我该逼他喝的……”
他话音未落,那死命挣扎的骑兵,突然一声厉嚎,一个翻滚,跃入了怪物群。
众人呆住。
都是一样的乌黑一团,一样的细弱四肢,一样的血红肚腹——当他混入怪物群,他们再认不出自己的战友。
这要他们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艰辛相伴走来的战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却开始欢呼起来。
它们似乎对自己的队伍里多出一个“人”十分欣喜,竟然齐齐停住了手,围住了它。
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见一些新鲜的东西,并为之兴奋舞蹈。
那个骑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滚了滚,滚到另一边的墙壁边,他已经缩成了一团,怀里却始终紧紧揣着个东西,乌黑的,圆的。
他开始撞那墙壁,却因为肢体变形残酷的疼痛撞不动,那些新“同伴”却都欢欣鼓舞的奔过来,陪他一起撞。
众人一时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都僵立原地怔怔看着他,随即便听轰隆一声,墙壁翻转了,另一面耳室一闪出现,那些怪物下意识的涌了进去。
那个骑兵最后进去,墙壁合拢的最后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拥卫下回首,那已经不像人的脸上,唯有眼珠还留有一点活人的气息,那眼眸里光芒一闪,留恋、诀别、寂寞、凄凉……和决心。
然后,墙壁合上,他不见了。
众人痴痴的看着,想着他那最后一刻的眼神,想着他,一个英武高壮的汉子,一个一顿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颗头,作战最勇猛的伟男儿,从此就这么和往日横扫葛雅的黑风骑兵永久告别,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别,和所有的伙伴朋友亲人告别,和地面上的阳光鲜花空气流水告别,缩成这非人的一团,和这群谁见谁厌谁见谁杀的猥琐怪物沦为一体,在这阴暗的、污浊的,永不见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远的活下去。
就这样……活下去?
那……太残忍。
每个人都僵立如死,每个人都在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不如死去……
“轰!”
一声低沉的爆炸声传来,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个人的脸色刹那间白如雪,战北野缓缓闭上了眼睛。
“咔嚓”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孟扶摇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浅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满了,就在他们为身边同伴的变化心惊失色的时刻,他们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记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浅坑。
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却在潜意识里拒绝想起,他们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经一样,他的血,一样是这诡坑里的上好祭品。
坑满!
战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摇,几乎就在他手刚伸出的那一刻,一声暴响,地面齐齐下陷,水池塌陷,现出一个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喷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顶,再呼啦一声四面射开,巨龙般卷了来。
几乎在刹那间,水便涌满了半间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冲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声传来,那个阵法同时在水中发动,乱箭攒射,有人闷哼一声,一片鲜红顿时弥漫开来。
战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摇,大喝,“这是九宫阵!按我教你们的九宫步法方位游,游到后室门那里去!”
后室地势较高,更重要的是,那里应该有出口。
抱着人游要想游出阵法步法谈何容易?孟扶摇挣扎,“放我下来,我懂九宫步法,让我自己游!”
战北野不肯放,死死将她抱紧,“扶摇,水太大,我不能让你和我冲散!”
他厉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负责抱住纪统领!”
“是!”
战北野抱着孟扶摇,一马当先的逆着水流奋力向前,同时还要惦记着底下的乱箭,带人逆游,在水中转换身形都是极具难度极其耗费体力的动作,何况墓道里身顶巨石他已经受了内伤,游未到一半他已经脸色煞白,额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一片晶莹的发亮。
饶是如此他竟然丝毫没有减速,只在游过一大半的时候微微一震,随即立即继续,孟扶摇一低头,看见水里一条血丝锦带般飘开,顿时惊呼,“你受伤了!放我下来!”
“闭嘴!”
战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弹,在鲜血更快涌出来的同时,他终于触到了后室的门。
孟扶摇紧张的回头,便见后面士兵也游过来了,都难免挂彩,游在最后的是背着纪羽的那个阿海,他挣得满面通红,一步步向前挪移,纪羽在他背上大呼,“放开我!我是废人,不要害了你!”
战北野飞快的解下腰带,往孟扶摇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摇向上一送,孟扶摇攀住后室门,躲避着已经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见顶端有个小洞,正是开门的地方,她二话不说伸手进去就扳。
手伸进去,竟然碰着的不是顶门器或是虚无,隐约间觉得冰凉,微薄,丝绸般的触感,像是个人,像是先前她在某个墓室里摸到的以为是战北野的那个“人”!
她甚至能感觉到某种东西的呼吸声喷到自己手背上,极其细微,却令她浑身都起了炸。
孟扶摇的心咚的一声,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对方此刻一动,砍下自己腕子,剩下没人能伸手进这洞开门,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这样一想便觉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里又生出极度愤怒——走了这么艰难的路,死了这么多的人,到头来在最后关头遇上这事,老天也太他妈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愤恨中万事不管,手腕丝毫不缩,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还是鬼,不管你要干什么,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杀佛,先下手为强揍死你!
猛拳击出,拳风虎虎,却如击在空处,那东西,还有那点似有若无的呼吸突然都不见了,她击在了黑暗的虚无。
孟扶摇心中一喜,来不及多想,赶紧去摸门闩,随即“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开了,手却缩不回来,这洞口实在太小,孟扶摇狠狠一拔,一大块皮肉留给了后室的主人。
根本顾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摇赶紧回首,这一回首顿时一惊。
水位激涌,已经迫及颈项,而后方,那背着纪羽的阿海,经过莲花池出水口时,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吸住,飞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刹那,阿海奋力将纪羽掷出,掷向快速游来的战北野。
战北野一把接住纪羽,伸手要去抓他却抓了个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