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er 127
“好, 我知道了,谢谢,麻烦你们了。”
游安理挂断电话, 拿着手机走到沙发边上,开口道“保安室那边通了消息,说以后不会再放他们进来。”
左颜抱着抱枕靠在沙发上,没什么反应。
从保安室的人把那两个人带走之后,她就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坐着发呆。
游安理只是转述了一下最新进展, 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先不论这个小区的安全性到底有多差, 毕竟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最要紧的是情况已经发生了, 左颜的地址不仅泄漏了出去, 还被对方的家属找上门来,认了个脸熟,这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诉讼阶段都还没开始,就凭刚刚的情况来看,对方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就算判决书下来了, 继续闹事的案例也不计其数, 一沾上就甩不掉。
游安理抬头看了眼屋内的摆设, 目光扫了一圈之后, 直接开口道“收拾东西吧。”
左颜回过神来, 下意识问“收拾什么”
游安理看了眼手表,一边估算时间, 一边回答“今天之内把衣服和能带走的东西都打包好,先找个酒店住,等那边的房子弄完了就直接搬过去。”
毫无疑问,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像那种根本没法交流的人,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任何交流的机会, 然而就算保安室真能做到不让他们再进来,她们也不可能不出门,所以越早搬走越好。
反正她们也早就决定装修好房子就搬家。
左颜只花了几秒钟就想通了这个逻辑。
老实说,她现在的心情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好很多。
可能是因为整个过程都有游安理在旁边,雷厉风行地挡住了他们,又打电话叫了保安室的人,她还没怎么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人就已经被带出去了。
所以刚刚在沙发上发呆了这么久,她其实想的不是这件事。
而是另一件在很久以前发生的、却和现在几乎要重叠的事。
十八岁那边的除夕夜,左颜和游安理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灾难。
那件事造成的影响,让左颜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一个人睡觉,因为一闭眼她就会看见被人掐住脖子的游安理,然后从噩梦里惊醒。
所以就算孟年华在家里,左颜也不肯一个人睡觉,连一次都不能忍受,想方设法地偷偷跑去游安理的房间睡。
难得的是,游安理的房间在这期间也没有上锁。
就像一种默许。
大年初二,左颜跟着孟年华回了爷爷奶奶家报平安,被两个老人拉着左看右看,直到确认了她真的没少一块肉才安心下来,然后气愤地拍着桌子,说要让那个畜生把牢底坐穿。
虽然左增岳跟他们科普了依照法律,这人最多能判几年,左奶奶却一句话也不想听,让他盯着派出所那边的进度,不能给那畜生一丁点逃脱的机会。
他当然是没有机会的。
经过派出所值班民警的连夜调查,这个跟游安理住同一层楼的男人是筒子楼房东的亲戚,民警在他家里搜出了一大把崭新的钥匙,全都能打开游安理家的那道防盗门。
再通过审讯和调查,帮他偷偷拆门锁配钥匙的锁匠也被抓了起来,两个人一个收钱办事,一个密谋作案,计划开始的时间甚至能推到几个月前。
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不是酒后起意,而是借酒壮胆,趁着游安理回家的时候,实施了计划已久的犯罪行为。
左颜听左增岳说这些调查结果的时候,连带着也知道了游安理第一次来家里住的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浑身是伤。
那天晚上的情况不太相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
游安理在回家的时候,被住在附近的无业游民盯上,拖进了小巷子里,好在她包里随身携带着自制的辣椒水喷雾,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逃脱出来,立刻报了警。
当时她的东西全都掉在了小巷子里,只能给左增岳打电话求助这大概也有借他解决后续麻烦的想法,左颜听到这里时,下意识生出了这个念头。
毕竟如非必要,游安理是不会向任何人求助的。
无论是夏天的那一次,还是除夕夜的这一次,都不是发生在游安理身上的唯二两次遭遇。
但如果这一次左颜不是在场的话,恐怕一样不会得知整个事情的经过。
不管在大人眼里,还是在游安理眼里,她都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只能瞎操心而已。
左颜没有办法反驳,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但比这更让她感到无力的是,那些在游安理身上从小到大发生的经历,仅仅露出冰山一角都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而之前的她却选择了不闻不问。
游安理的自尊心让她感到棘手,所以干脆不去试探那坚硬的保护壳之下,到底有什么伤口。
于是当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时,左颜一时间连思考的能力都忘记了。
整个春节,家里因为这一件事显得有些愁云惨淡。
左颜的心情也很差,没有搭理任何人发来的消息,一门心思都在派出所那边的进度上,每天起码要问左增岳三次“那个人什么时候坐牢”。
虽然她心里也很清楚,司法程序是一个必然的经过,谁急也没用,她也没有想过要自己爸妈去帮忙走关系就是想,他们也不会同意。
但她一天看不到那个人被判刑,就一天没办法好受。
每天夜里,等三楼没有动静之后,左颜就悄悄溜出房间,无声无息地打开对面的卧室,溜进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再提前出来,回自己卧室,躺上床假装没离开过。
游安理虽然没有禁止她这样做,但左颜知道她有很多顾忌,所以一直很自觉地遵守着这个心照不宣的规矩,不再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横冲直撞。
好在孟年华和左增岳的年假并不长,要一边顾着工作,一边为了案件的事情奔波,没有那么多时间待在家里,留意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
左颜花了几天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的后遗症,从左增岳那里得知的关于游安理的过去,也在很大程度上冲刷掉了她自己的恐惧。
最后剩下的,只有说不清的低落和难过。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这句话,成了左颜再也没办法说出口的提问。
比起刚刚认识的那段时间,现在的她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
哪里还有为什么
游安理的“不说”,从来不是针对她一个人。
正因如此,左颜才终于发现,自己不会是游安理心中的那个“例外”。
游安理不信任别人,也同样不信任她。
在她这里,游安理并没有那么多的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
从很早以前,左颜就发现了游安理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在不熟悉的环境下,游安理绝不会脱衣服睡觉,尤其是在酒店里,她总是穿得严严实实,随时能掀开被子跑出房间。
左颜还在心里笑话过她这是防火灾还是防地震啊要是地震的话,那可能来不及跑出去。
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后,游安理终于在她面前脱掉了衣服睡觉。
到这一步是很不容易的,最开始连亲吻都不那么热衷的人,在左颜明里暗里的“攻击”下,才迈过了那条界线,往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靠拢。
然而游安理愿意触碰左颜,不代表左颜能在同样的程度上去碰她。
从脱衣服,到触碰,再到现在只差一步,每个步骤都费了左颜无数的时间和力气,甚至经常因为最后一步而怀疑游安理到底是不是“铁t”。
但她一次也没往别的方向想过。
于是事情发生之后,左颜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没忍住对刚刚经历了噩梦的游安理说出了那句话。
“你一点都不信任我。”
她本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这么意气用事的。
游安理比她遭受的痛苦更大,她却冲动地说出了这句像是指责的话,让她一说完就后悔莫及,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那之后,游安理依然没有给她一个下文。
却也没有把卧室的门锁上。
左颜狠狠地松了口气,在几天的时间里慢慢松懈了紧绷的那根神经,也慢慢拼凑出了游安理的过去。
关于她为什么对睡眠环境那么没有安全感,为什么总是在门后放一个玻璃杯,为什么抗拒脱掉衣服,以及为什么不愿意被触碰那些地方。
女性的身份,给她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麻烦和灾难。
所以她从来不在打扮上面多花一秒钟的时间,只保持最基本的体面和干净。
左颜想,也许游安理是真的厌恶女性的这个身份。
她的身上弱化了女性的大多数特征,即使生了一副美丽的皮囊,也不愿意利用它。
她很强大、理智,充满智慧和洞察人心的能力,可除此之外的一切,她都不打算给人看。
左颜试图了解她的内里,其实就是一种拆掉她的武装的行为。
无论是摘下她的面具,还是脱下她的衣服,本质上都一样。
左颜想要的很多,游安理有的一切,她都想要。
一路走来的每一次经历告诉左颜,只要自己不放弃,游安理的强硬也是会软下来的。
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还不具备让游安理卸下全部武装的能力。
那样的安全感,她给不了游安理。
春节结束之前,孟年华的年假就已经结束了,她多请了两天假留在家里,一方面是为了案子的进度,一方面是不放心家里只有两个人。
再三确认过“要不要把家政阿姨请回来”之后,孟年华见左颜态度坚决,也没有再提这件事,交代了一大堆之后就回去销假了。
左增岳的假期倒是没结束,但推不掉的应酬已经堆积起来,他也忙得整日不见踪影。
左颜发现自己并没有往年那么期望他们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相反的是,孟年华回去工作并且住那边的宿舍后,她还松了一口气。
至少不用每天早上提心吊胆地回房间了。
派出所那边的侦查阶段很顺利,那个人并没有多么高的智商和心理素质,最开始在医院的那几天就全部交代了,还把锁匠给卖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等派出所移交给检察院后,流程就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游安理看起来已经不怎么关心这个结果,不如说,这事情发生后也没影响到她什么,该工作的时候依然工作,该督促左颜做作业的时候,也没有手软过。
左颜却一直提不起精神来。
案子进行得越顺利,左颜旁敲侧击得到的情报就越多。
包括筒子楼那附近的人是怎么看待游安理的,以及究竟有多少个人打过这种主意。
筒子楼住的人鱼龙混杂,地痞流氓和无业游民尤其多。
男的都把游安理当成“猎艳”的对象,琢磨着怎么占她便宜,逼得她最后洗漱也不出房门一步,晒内衣也只能放在屋里晒。
而周围的女人则是巴不得游安理赶紧搬走,别在这里勾引男人,隔三差五搞出事情来,让邻里街坊都不安生。
为了这一点,给游安理介绍相亲对象的人层出不穷,对象不是离过婚的土大款,就是老婆死了想找个年轻女孩的中年男人,还有过想包二奶的煤老板。
原本游安理也是打算搬走的,被拖进小巷子那次已经是最危险的一次,也闹得很大,尽管有左增岳的出面,那个人最后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游安理也认识到了这些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她不是个相信运气的人,第一次能全身而退,那是侥幸而已,一旦真正被得逞,那种人为了不坐牢,连杀人灭口也是做得出来的。
然而决定搬家之前,左增岳给了她新的待遇,让她住进了左家。
搬家的必要性一下子没了,这件事就拖到了现在。
左颜听她说这些的时候,距离除夕夜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开学在即,再提不起精神,她也不得不拼命赶作业,连带着注意力也转移了一部分。
派出所的消息被左增岳转达过来时,左颜还在写卷子,一听是这件事,她立刻扔下手里的笔,挤到游安理旁边,贴着耳朵去听手机里的声音。
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审查通过,检察院已经提起公诉了。
也就意味着距离看见那个人坐牢又近了一步。
通话结束后,左颜终于感觉到了游安理的反应。
她好像也松了口气一样。
事发后过了这么久,这还是左颜第一次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同于事发当天的麻木,这是一种鲜活的、像个普通人一样的情绪。
左颜想,游安理其实也是害怕的吧。
只是过去的一次次经历,让她连害怕的权利都没有了,她才不得不用平静和冷漠来面对一切。
左颜看着面前的人,靠过去抱住了她,轻声说“不用再怕了,这种人来一个我打一个,打得他满头是血,牢底坐穿。”
她说着大话,语气也不那么正经,动作却很轻,慢慢地抚平了单薄的背脊。
游安理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
考虑到笑出来的后果,她还是收住了,然后抬手回抱住身上的人。
这种气氛是该说点什么的。
游安理也并不是一窍不通的人,于是想了想,随口找了一个不算切入点的开头。
“我最早对这种事的印象,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左颜一愣,还没能反应过来,就听她继续道“上学的路上碰见了露阴癖,露完就跑,光是报警抓他都折腾了好一段时间。”
游安理的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左颜却听得心跳加速,不知所措。
不仅仅是因为话里的信息量,更因为这是游安理第一次主动告诉她的“过去”。
这天晚上,游安理说了很多。
对于一个常年沉默寡言的人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次。
而对于左颜来说,这是让她在难过中感到欣喜的一次。
为话里的每一个字难过,为游安理的主动袒露而欣喜。
但再怎么矛盾,倾听的过程里也是难得平静的。
左颜听她说了很多,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后,从没有直接接触的性骚扰到惊险万分的作案未遂,伤害像是叠积木,一个搭着一个,搭出一座高塔,将游安理困在塔下,难以脱身。
“据说国内百分之九十的女性,都在成长的过程里遭遇过不同程度的侵害和骚扰,大概我就是比较倒霉的那一个吧。”
游安理最后说这句话时,用了开玩笑的口吻,听起来很轻松。
左颜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她想说点什么,可到了嘴边的每一句话都会因为她的幸运,而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人。
比起游安理,在父母长辈们保护下成长的她,实在是太过幸运。
这种幸运让左颜开不了口去安慰游安理,只能靠拥抱和碰触去代替语言在这个时候,左颜终于理解了游安理的“沉默寡言”。
左增岳年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他抽时间陪游安理去了趟派出所,办理一些最后的手续。
左颜也跟着去了,毕竟她也是当事人之一,就算家里再不想她接触这些,在这件事上面也没有办法回避。
派出所里很忙,他们处理完手续之后已经过了饭点,正商量着待会儿去哪里吃顿饭,也算是假期结束前的最后一次放松。
左颜知道那个人大概能判几年后,心情也好了不少,拉着游安理一个劲儿地说想吃的东西,听得左增岳直摇头。
这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变故就是在他们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发生的。
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冲过来,朝着游安理抬手就要扇一巴掌,左颜第一个反应过来,拉住游安理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挡在了游安理身前。
左增岳沉着脸拦住她,却被双眼通红的女人用力推搡着,又要冲上来撕打。
跟过来的一个矮胖老太太拉住了中年女人,用方言大声骂了她几句,把中年女人骂得冷静了下来。
左颜终于反应过来她们是谁了。
眼见着矮胖老太太朝这边走过来,左颜立刻往前一步,挡住游安理,不让对方靠近。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却毫无预兆地往地上一跪,朝着游安理大声哭喊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磕起了头。
“小游啊我给你磕头了,你饶他一次吧你要多少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赔给你,只要你饶他一次”
越来越多人被引过来,聚集在了派出所门口,左增岳立刻打电话给司机,派出所值班的人也赶紧跑了出来看情况,左颜挡在游安理面前,被这情况吓得回不过神来。
最后是怎么在混乱中回到车上的,左颜都记不清了,她一路牢牢抓着游安理的手,脑子里全是那个老太太哭着磕头的声音,直到上了车才想起看一眼游安理的脸色。
左增岳的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放缓了声音安抚着两个人,让她们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会处理好。
游安理跟他道了谢,语气听不出情绪。
左颜看着她,一路上都没再开口说一个字。
这件事后来没有影响到什么,游安理的东西早就被孟年华找人搬了回来,她不用再去那边,而左家的地址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找到的,两个人在家里没有被任何人打扰到。
左增岳言出必行,他说会处理好,就真的没让后续问题再出现,时间一长,连左颜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直到开庭当天,那个老太太在庭上哭到休克的事情上了报纸,虽然当事人的身份信息都被隐藏了,但风言风语还是在小范围里传播开来。
左颜就是在这个时候第一次领略到,“同情”原来也可以是一种武器。
而游安理身上那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壳,是如何在经年累月里慢慢形成的,左颜也终于有了一个概念。
这个兵荒马乱的冬天就在庭审判决的落幕下结束了。
开春之后,左颜高考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争分夺秒地抵达,一模考试迫在眉睫,但整个寒假一过,回到学校里时,她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以至于看见李明明那张蠢脸都觉得顺眼了。
但这个蠢男人还在跟吴悦琳搞别扭,左颜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果断抛弃他,继续跟吴悦琳开展二人小团体活动,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以及一起聊小秘密。
做课间操的时候,吴悦琳眼尖地发现了左颜脖子上掉出来的吊坠,立刻睁大眼睛,凑过来问“哇塞,这什么情况”
左颜淡定地将银闪闪的戒指塞回了衣领里,回答“这个事情,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