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为人,想要的无非是所需皆能得。
与天地索要,若不得,便哭闹怨毒、憎恶满世、心神俱怒,以至于祸身祸世,乃是人怀婴心的原因。
世人始终具有这一颗婴心,没有婴心就不叫人了。
妖魔没有婴心,故妖魔不以貌丑穷酸鄙陋孤独为耻,不因嘲讽失败悲戚厌弃而自卑自哀,唯独会恼羞成怒而已,这反而是精神饱满之大境界。
于是妖魔有了优势,成为经久不灭之长生灵物。
要说长生道,妖魔之所以活的长久,也是因为无婴心。人有婴心,则短命。
若要那天下金帛、美人、宝物、胜利来满足我之一时精神空虚孤独,这就是落了下乘。
须知无本为有,空无即是大有。还有闲心空虚,其实正是没有囿于困苦之大圆满境。
一草一木,一天一地,皆为我友。
无论善念恶心,万不要起孤独心。
所谓孤独心,即是认为世间唯我孤独,终将致怨毒满身,悲戚难却。
诸位须拨开云雾,看清世间其实是原本无心之世界。
你我皆一物,不分界限,不分区别,共众生也。
明白此处,于除魔则大有助益。”
蛟云门的青松道祖来到奉京贤人堂讲道,随意的言语间,却点化迷惑众人无数。
“人欲构建大世界,自然劳心劳神,真不如通透了之后依托本心,如莽草随风而落。
晨起则食,夜至则卧,亲友死则常心怀念,见爱物亦不起霸占心。
如此方能调养身心,辅以修行法,顺其自然,夺得长生诀窍,活个小圆满不成问题。”
“那么,道祖,到了小圆满境,能活多少年呢?”
有人探首问道。
“约莫.....”青松抬眼微笑,“半个周转大轮年,乃是五百年。不老不疲,一如青年。”
在座俗人皆大惊窃窃私语。
“那么道祖您活了多少年呢?”
“贫道已侥幸活了两百二十一年零三月十七日。”
众人捂嘴眨眼,各有惊奇。
青松道祖抬手一拂,居然一张衰老面容骤然青春起来,化为一张青年男子的俊美面容,只是垂着长胡子有些违和感。
“贫道之所以用衰老相示人,乃是抗拒色心之举。”
青松道祖抬首,又变回衰老相,突然趣味十足道,“色衰则爱弛,色盛则诱频。
贫道正是与那温爱诱欲艰苦作战矣!”
众人一听都笑起来,心中直叹不愧是大燕第四之蛟云门的道祖。
青松道祖讲演之中,却也是突然听到门扉一动,有出去寻找沈永嘉的弟子败兴而归。
四处都找不到沈永嘉,虽然据说汲连宜知道,但也找不到汲连宜的人。
“青松道祖不愧为道祖级别,一语点通世间人!”
张京忽然带人走进门来,拍掌而笑。
众贤人都回头看,见他美冠华服,乃是当朝武部尚书兼武德公,纷纷起身行礼,口称敬佩。
青松道祖端坐不动。
张京走上前,吩咐侍人把礼品抬上来:“这是下官之微薄心意,望道祖笑纳。”
青松道祖摇头,一副不同流合污的样子:“大可不必。近日兴大狱越发严重了,我等修行人进京,就是向当今天子进言,莫要逼迫民生太过。”
张京笑道:“本官恰巧也是为了此事来的。天子也有意邀请您进金宫一谈。”
青松道祖与众人都一惊。
魏帝主动找他们干嘛?
众人心里都觉得张京来,没什么别的含义,不过是鸿门宴的意思。
青松道祖知道,自己的直系外院弟子沈永嘉是朝廷钦犯,自己自然也走不脱。
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高洁之士何须畏惧小人?
当下就挥退一群劝阻自己不要去的弟子贤人:“贫道即刻就去面见天子。”
张京就带青松道祖上了车马,一路行至金宫。
魏帝在龙椅上食粥,两旁文武如虎侍立。
魏仁现在俨然是有了派头,又恢复一张鹰眼,随时准备啄人害命的姿态。
“朕召道人来,是为了狐偈蛮族叩边之事。
如今乱贼恶心不死,狐偈勾结十二蛮族,纷立亡国之后。
其自称「旧梁之孙」、「前燕之后」,又立赵国、隧国、濮国等等,打着旧朝遗子遗孙的旗号,来攻我朝。
道人所属蛟云门,正是为国效力之时。”
魏帝放下金汤匙,认真爱怜地看着青松道祖。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皇帝有多善良可亲。
“这是草民之责任,自然不会推拒。
只是草民携众弟子,此次前来,是叩请陛下还民间清静!
陛下莫要再驱动众臣,妄信奸佞,动辄以「犯尊者名讳」的罪名抓捕无辜百姓入狱!”
青松道祖行了一礼,大声喝道。
这话说的魏帝急火攻心,顿时面有怒色。
张京立刻打岔道:“道祖何出此言?天子难道不圣明吗?”
张京心里却是窃笑,等着看魏帝的笑话。
青松道祖凌然而立,有几分仙骨之态,抬首悍然道:“民之生计,本为艰难!如果再苛求文字完美,大兴牢狱,致使百姓流苦,是违背了先帝之心!求陛下收回严令苛政!”
张京没想到青松道祖这么刚,龙椅上,魏帝已勃然大怒:“左右龙虎卫士何在!”
青松道祖身后一些道人真人都面露仓皇,但青松道祖依旧不动如山。
“草民进言是出自赤诚之心,陛下难道不知忠言逆耳?陛下为何动辄发怒?又是因何频频发怒?”
龙虎卫士都抽刀站在了青松道祖面前。
张京很疑惑,蛟云门是不想赚钱了,怎么突然这样?蛟云门的人会允许青松道祖如此?
但一想也明白了。
青松道祖这类人本就不是俗人媚臣,把气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以后升仙估计也是妥妥的「成」境那个等级的上仙、大仙。
张京连忙出来打圆场:“陛下息怒,此修行之人是在为陛下挣一个礼贤下士的好体面,陛下正该巧回几句,就留下一段佳话了。”
青松道祖蹙眉,没说什么。
魏帝笑起来很慈祥,但笑里藏刀,眼睛透着一股夺命的狼顾鹰视之意:“既然如此,青松道人不如去贤人阁好好地参透一下世间真意好了!”
本来打算直接把青松道祖这个胆大包天的谏人抓起来拷打虐待致死的魏帝,被张京反复劝阻提醒后,决定暂时软禁青松道祖。
张京都懵逼了,没想到青松道祖会公然打魏帝的脸。
看来有的人是真的讲究气节,哪怕以身殉道也要明义。
哪怕不要前途,也要说出心中所想,不做那些沉默的人。
某种意义上,这种人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青松道祖等蛟云门真人直接被软禁的时候,护王五姓却也是焦急地四散逃命。
孙承业没想到自己真的鸡犬升天。
原本他就是跪舔沈氏的狗罢了。
但现在沈氏族灭,气数已尽,他们孙家倒成了东南这一支最鼎盛气焰的大族,挥斥方遒,一呼百应。
原本追随沈氏的人全来追随孙氏,孙氏大大地光华了一把。
与西北大族白氏会面后,孙承业就交接军情,两军可谓像夫妻一样如胶似漆。
孙承业还派许多本族女子与白氏通婚,彻底黏连。
京城里,汲家因为汲连宜的原因,一蹶不振。
但汲乐家和张婉婉的婚礼反而被提上日程。
汲乐家是这么想的,自己家现在必须跪舔张京,所以加紧搞好关系是必要的。
魏帝龙言已出,也不可能收回前言。
张京见张婉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闷不乐,也面带阴郁。
“张京比以前大不同了。”
“性情大变,实在可疑。”
张家叔伯觉得张京突然性格大变,私下里讨论好几回。
今天他们照常议论,却听见侍人回来报告:“不好了,不好了,尚书大人在官道上把汲家的车马砸碎了,都闹到圣上那里去了!”
“什么?”名叫张焕的张京的二叔,也是当初和真正的张京相认的那人,立刻放下茶杯站起来,“他一向不想让婉婉嫁给汲乐家,自然心怀不满,但今天居然真的闹事了?!”
“这可如何是好.....”族长老头儿颤颤巍巍的。
“不必惊慌,圣上一定会保为善的。”张京的三叔捏着下巴缓缓道。
「为善」是张京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