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在手里就有些舍不得还给张京。

    张京上了马车，侍人还给上一杯茶。

    茶盏随着马车摇动起轿的动作发出清脆的撞茶声。

    张京端起来喝了一口，故意对外面喊一声：“慢着些，都要晃死我啊！”

    身后轿子陪同的知县听见就觉得这年轻人气盛势骄，锋芒外露——可以唬弄。

    骑着马的杨守曦身上穿着县理的吏官服饰，嘴里嚼着当地的涂符草丸。

    这是类似于槟榔那种食物的精加工物品，但对身体无害，杨守曦嚼着草丸，舌头嘴唇都被染成大红色。

    摊开手看了眼手里的玛瑙扳指，纵身前去敲张京所在马车的车壁。

    “这是足下刚才掉的东西。”

    杨守曦冷声道。

    ○

    杨家村招揽了一大批道师教习手下的村民修行，今天他们听说来了个极其阔绰的远客，比最大的杨家的人都有钱，许多孩子都顽皮地等不及趴在门边看。

    村伎和老婆们也提着水桶顶着簸箕站在路口好奇地翘首以盼。

    打远就看见摇摇晃晃一车队来，大黑色的滚轮三垂帘马车，到了地方，张京雇来的车夫立刻跳下去，车夫也是一身锦装绸缎，看着跟个公子哥一样。

    他弯下腰给张京掀车帘，张京特地披着一身米绒的貂，里面是深蓝的交领，大黑鹿面靴，油光锃亮。

    身高按照古律近九尺，手里托着烟枪，鼻梁上一副西域买来的重金打造的琉璃金镜子，竹子般的身板在风中挺立着。

    “哇.....”有不知见识的小孩惊讶地张大嘴，本来骑在树上差点就摔下来。

    杨家村道师头子，别人都尊称他老师，老师头发虽然寥寥几根，但见惯人间百态最后定居在杨家村，还算是岿然不动。

    汲连宜躲在杨守曦家里，本来和一群没见识的长舌妇有一搭没一搭聊，目的是获取情报。

    听说一个叫李二胜的有钱人来似乎要揽生意，也不怎么在意，但是心里总是跳跳的，很不安。

    坐在院子里给杨家人劈柴的沈永嘉赤着上身，精壮的肌肉显示他浑厚的修炼内力。

    杨家人就是欺负沈永嘉失忆后呆愣愣的。

    杨家平时负责砍柴的小姑娘就把活儿交给沈永嘉干，沈永嘉乐呵呵地还不知道拒绝，劈柴对他来说也就是小菜一碟。

    此时天边光云聚拢，已到正午，沈永嘉莫名心突突的，眼一晕站起来。

    劈柴劈了两个小时有些累了，结果猛地站起来还有点低血糖。

    眼前一黑，突然似乎遁入某个幻境，耳边尽是万鬼嚎哭，百人哀泣之声，阴嘶嘶乌压压很是瘆人。

    “你要为我们报仇，为我们报仇啊.....”

    “此仇不报，你不是我沈氏子孙！”

    “杀了张京——杀了张京——”

    脑海中隐约闪过许多名字，似乎有「弘武」、「鸿文」、「季同」等字。

    沈永嘉脚下一滑晕倒在地，路过打水的少女连忙去呼唤他起来，“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醒醒！快来人啊！”

    汲连宜正坐在屋里打坐吐纳，好不容易摆脱那群长舌妇，自己一定要好好修炼。

    自己身体里还有些隐伤，是当时孤注一掷救沈永嘉时留下的。

    结果居然没有害成张京，打了水漂，早知道就不救沈永嘉这废物了——心里这么想着，汲连宜又想到杨守曦那对父子，咬了咬牙。

    他们可不是好心收留自己，傻子都看得出来，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留下来做杨守曦的媳妇。

    若换做还在奉京的那个汲连宜，杨守曦的示好虽然会让她防备，但也仅仅是防备而已。

    决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草木皆兵，满心灰绝厌恶警惕。

    杨守曦的帮助现在只会让认为自己已经被灭满门的汲连宜觉得是在算计自己。

    午夜梦回，一张邪戾的脸始终在自己面前闪现。带着残忍的笑和狡诈的目光，那个人的名字是张京。

    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所坚持的所谓底线，是导致自己失败的最深原因。

    自己就是没有张京狠才输了——汲连宜深信。

    听到门外有人说沈永嘉晕了，汲连宜不得不停止打坐冥想。

    烦躁地出去，就直接对被放在土床上的沈永嘉打了几下关窍，结果沈永嘉颤抖一下睁开眼，满眼糊的都是泪水。

    汲连宜皱眉冷漠地看着他。

    沈永嘉还似乎在迷梦里，喃喃地说：“爹，哥哥.....”

    “你...”汲连宜想了一下，自己要不要继续对沈永嘉隐瞒。

    ——本来就没必要隐瞒吧。

    汲连宜拍着沈永嘉的背不断安慰，沈永嘉哽咽着渐渐好了。

    本来汲连宜怜惜沈永嘉的凄惨，结果自己现在也被灭门。

    凭什么要让她一个人继续活在痛苦里呢？

    她要把沈永嘉训练成世上最仇恨满身的恶鬼。

    凭借沈永嘉的天赋，汲连宜相信他一定可以成为帮助自己复仇打败张京的一张王牌。

    “阿莲姐姐，外面来了个有钱人，贼有钱，排场可大了！”

    突然有村民爬楼来找汲连宜：“杨大哥也回来了，阿莲姐姐你快去看看吧！”

    汲连宜笑道：“来了。”

    她对沈永嘉道：“今天晚上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会做这种昏梦，现在先陪我下去。”沈永嘉乖乖点头：“好的，师父....”

    一点不敢造次。

    杨守曦带着张京去奇花种植田，张京在马车里待着不好发挥自己的演技，故意骑了匹大马。

    他已经把从钱庄取出来的两箱真金白银送给知县，知县和杨守曦也信了他真的有钱，不敢不好生招待，以备以后捞钱。

    所以直接开了路禁，就见大土路纷纷扬扬都是路障，拦住两边围观呼喊不止的村民，张京骑在马上如同巡视本地的将军。

    然后又在一派前呼后拥、山呼海啸里，直接走进杨家村议事正厅。

    人群中的汲连宜一看清张京的脸，就从头冻到脚，寒气遍体。

    虽然知道那场大火就是张京放的，但是一直没找到正主。

    张京居然猖狂到自寻死路？！

    想起自己逃跑前为了自己献身的松安，汲连宜就有点想哭。

    所有的悲伤都化作恨意，她本是清纯唯美的长相，生起气，打扮成地痞都带着一股正经精致气。

    如今却隐没在一群村民里，红着眼恶狠狠盯着张京的背影。

    临了，还被杨守曦的叔叔拉去商谈婚事。

    没错，杨家人待不住了。

    “既然姑娘你流浪世间，看空一切，也应该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徒弟行走世间有多难，我们不敢造次，寻思这守曦年岁正好，姑娘若不弃，就撮合成一对鸳鸯吧？”

    杨守曦的叔叔非常不要脸地开始了，甚至油着眼打量汲连宜精致的嘴唇和鼻子。

    杨家村女人太少，女人来这里就是被立刻配x的下场。

    宣笑笑根本就不是本地人，还在县里生活，这才逃过一劫。

    汲连宜看了眼身边的沈永嘉，沈永嘉看出汲连宜不想嫁人。

    也在乎着汲连宜所说的自己的身世问题，立刻横到汲连宜身前。

    “我师父她....还不想...”

    “你们说的是对的，我一个女人，既然没有家族归属，就该找一个归宿。”

    汲连宜按住沈永嘉的手，已经知道了，沈永嘉会选择维护自己，汲连宜想要的不过是这个结果，“我会考虑的。但是还需要磨合一阵子。”

    杨守曦的叔叔立刻扬起笑容：“那可好，你们要继续熟悉一段时间，不碍事，好好熟悉，哈哈哈。”

    汲连宜目送那叔叔走了，嗔了沈永嘉一眼：“人家那么大岁数了，你就不知道好言相劝，好好先应付过去啊。何必跟小人物吵嘴？”

    沈永嘉一愣，慢慢坐下：“我不喜欢杨守曦，师父....”

    汲连宜道：“办法多的是，咱们现在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先应付过去吧，以后我准备点礼物还给他们就可以了。”

    沈永嘉想起杨家村人的狂张暴力模样，不由得低声道：“师父，咱们留在这里要杀的张京在哪里，他到底干什么了？”

    汲连宜的眼神带着一丝赤红：“他是你我的仇人，世间第一大恶人。”

    沈永嘉怔在原地，好半天才从迷蒙中脱离出来：“师父...我做的那个昏梦，是不是我以前的家人，我失忆前的家人们的鬼魂....”

    “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鬼魂的。”汲连宜冷面道，“人死后升灵，变成世间的怨气、霍气以及灵气，然后挥发到天宇地底里，重新回到元素的怀抱。每个生灵都是如此。

    但是如果死前怨气过大，元素就可以波动着，如果在临死前施下最后一层术法，就可以将怨气送到希望帮助自己完成遗愿的人身边。

    那是你的家人留下的怨气根据血缘来找你了。”

    沈永嘉突然有点想哭：“那是不是说....我做那个昏梦的时候，我家人的丝缕魂魄就在我身边？”

    “是的。”汲连宜冷笑一下，“我却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可能我的家人，临死前也是恨着我的吧。”

    “师父，你也是如此吗？”沈永嘉惊异不敢置信，“我家是被灭门了吗.....”他的声音很小，但一直在颤抖，无法维持平静。事到如今，就算汲连宜不说，沈永嘉也感受得到。

    汲连宜用默认回答了他。

    ○

    “这里的风景还真好啊。”张京远望大片培植田，忍不住笑道。

    四周戴着大垡帽的男人都立刻附和，眼睛止不住瞅张京通身外露的豪富。

    大垡帽是这里乡民有钱人最常见的打扮。

    一个莲藕般两版向内合起来的乌黑帽子，垂下两条血红的垂带，挂着各种叮里咣啷的装饰，张京看见都想怒骂一声越界。

    众所周知，帽子垂两条带子是仅限官吏的大燕着装打扮，这群庶民简直了。

    但是....换位思考下张京也能理解他们。

    话说自己什么时候沾染上那些上位者的轻慢的....张京对此表示愧疚。

    之后张京还被带去参观乡学和武学堂，因为他提出过自己还想资助学堂。

    因此才有机会见到了许多十**岁已经是武圣级别的村民。也算了解了土堡寨这里的人真正的实力。

    张京体内浑厚的武尊实力让他即使不暴露实力，也有一种虎狼般的威慑力，令人不敢直视。

    但是那些成绩名列前茅的，张京并不怎么瞧得上。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那些走「程序人生」的人。

    每一步都是别人鼓励和设定下进行的，充满上进心，但却是蠢人。

    智人很容易走向颓废，但看的更开更清。真正的贤人可不是这样的人。

    贤人和智人能够发明术法，揽天履海，但是这些胜人不能。他们只是传承贤人成果的人，在历史上也只有这个意义。

    但是有一个孩子不一样。张京自称24岁，其实只有19岁，这个孩子也只不过是15岁。

    他在乡武堂里表现并不怎么样，使刀使棍都会手酸，力气小。

    读那些精深晦涩的算式也看不懂。

    但是他是唯一一个能一眼看出张京的实力的人。

    在闲暇的时候，这个少年走到张京旁边，仰起头问他：“你是武尊吗？”

    他是天赋的孩子。

    其实世上大多天才都是天赐的兴趣比较多，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兴趣。

    兴趣是让人成功的源动力，越喜欢钻研，就越通灵性。

    这杨家村的孩子就很喜欢研究「辨识」这一项，又不喜欢迎合书本上的讲道。

    每次道师考核都是中下很差的成绩，但其实真正的实战技能和心理素质已然很强。

    之所以说心理素质，是因为这孩子不死不活的摊上一个父亲家暴、继母虐待、叔伯全死的家庭。

    张京眯着眼，抚摸孩子的脑袋，请他吃街口卖的十通宝一个的葫芦糖，盯着他天生墨蓝色的眼珠子，道：“你家里祖上有妖血血统吧。”

    杨旭点头坏笑：“这样我们就都有彼此的秘密了，叔叔。”

    张京因为他的胆大包天而发笑，不理会他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跟他说好以后要去找他。

    遛弯回去，知县正焦急地寻找张京这个大金主。

    张京直接拍下钱庄的二十万通宝票子，把一旁的杨守曦看的也是眼珠子都直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还没有进过东极塔，那里是培植护魂花种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