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牢狱之中, 毛九田干瘦的脸上写满了“贪婪”二字。随着他的描述,滔滔富贵的画卷展开,竟使形容狼狈的他有种奇异的蛊惑力, 令人心荡神摇。
荀宴有些明白,为何多年来他数次死里逃生了。
多少人被他这张嘴蛊惑, 继而同上贼船。
荀宴阖目,再张开,入目的仍是毛九田身处狱中的凄惨模样, 忽而嗤了一声。
不轻不重, 在狱房中却极为刺耳。
毛九田的话语戛然而止,恼怒瞪来一眼, 似在问他笑什么。
荀宴道:“那到底是毛知州不够富, 还是金银威力不够,以致你沦落这般地步?”
一语中的, 这便是关键了。
毛九田哑口无言,心道毛头小子到底不曾领略其中妙处,怎么说也是白费。
与他对视的时候,荀宴脑中想起在夔州办案私访时百姓的声声泣血,云香楼中强买强卖的勾当,江面追击时葬身炮|火之下京台大营的那几个弟兄。
无论如何, 他都不可能放过毛九田。
荀宴静下心, 不再问其他,直接道:“最后, 你还有什么话?”
毛九田一怔,对着荀宴坚决的目光, 明白了什么, 表情痛苦狰狞了一瞬, 可他知道自己毫无机会逃脱。
最终颓然地耷下肩,“祸不及妻儿,帮我求圣上宽恕我的家人,好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们享受了你带来的富贵,你还当他们清白无辜么?”
毛九田语噎,他当荀宴对旁人会心软些,没想到竟看得如此透彻。
不过,这样竟令他有了种别样的安心。如果是荀宴,定不会像其他人那般趁机挟私报复他的家人。
只要性命还在,其他都不是问题。
“好。”毛九田认命,“时运如此,我甘拜下风,也无话可说了。”
他闭上了眼。
最后一刻,毛九田难得站直了身体,比他为官数十年还要笔直。
荀宴冷眼看着,按在腰间的手抽出了长剑。
毛九田的案子是秘案,不可公之于众,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对他的处置,也只能私下进行。
长剑发出锵鸣之声,清锐悦耳,于耳畔回荡。
最后映入毛九田眼帘的,是一道刺目的寒光。
…………
…………
荀宴走出牢狱时,天光裹住全身,暖意融融。
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此刻心情轻快,眉宇间不复愁绪,完全舒展开来。
时至今日,他已经可以在大理寺内自由活动了。
随意走了走,荀宴瞥见了赵熹身影,他正站在小门处环胸看着什么,整个人挡在了那儿。
几步踱去,荀宴问:“圆圆呢?”
“喏。”赵熹努努嘴,侧身让开,示意他看门后的小池塘,面上挂着散漫的笑意,“在教她的小鸭鸭凫水呢。”
荀宴挑眉,依言望了过去。
啾啾破壳两日多,离真正下水其实还要再过几日,所以此刻静楠教的不算凫水,只是让它敢接触水罢了。
啾啾认她为母亲,这两日一直跟着她在地面蹦跶着挖土捉虫,除却喝的水之外,从没见过那么一大片的池塘,所以根本不清楚这是什么。
静楠舀了一点水淋到啾啾脑袋上,指着池塘教它,“水。”
“啾”小鸭子甩了甩脑袋,把水珠抖开,再绕她跑了两圈,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
看都没看一眼池塘。
“啾啾。”静楠点点它的茸毛,不厌其烦,“看,水。”
“啾。”
“不看我,看水。”
“啾啾,啾。”
小鸭子的叫声稚嫩,旁边小孩的唠叨亦是奶绵绵的,在旁边两人听来,异常得好笑。
一人一鸭当真能够沟通吗?
劝了半天,小鸭子啾啾无动于衷,静楠认真想了想,干脆自己一脚踏进池塘,给它示范。
小鸭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待静楠又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终于迈动鸭掌,跟着慢慢挪去。
扑通——下了水。
鸭茸毛极轻,又不沾水,轻易就让小鸭子自动浮在了水面。
起初,它还有些害怕,几息之后就自动学会了划水这项技能,在池塘边的浅水中欢快地划来划去。
早在小孩迈下水的刹那,荀宴就已经到了池塘边,这时候和静楠一起看着小鸭子游水,目中泛起笑意,“啾啾很聪明。”
“嗯。”小孩认真点头,“像我。”
噗嗤——赵熹险些没忍住笑,原来小圆圆脸皮竟这么厚的么?
荀宴亦附和,“像圆圆。”
你就宠她吧。赵熹内心嗤声,他算是看出来了,荀宴表面一副冰山模样,对上圆圆却比任何一位老父亲都要温柔。
半夜摸鸭蛋这种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出来的。
看啾啾玩了会儿水,两个大人便带着他们回了门内。
踩了池塘一趟,静楠小腿以下的衣衫都湿透了,沾了满满的泥。
多亏这阵子她四处闹腾的缘由,荀宴已经习惯了小孩经常弄脏衣服,并备了足够的换洗衣物。
一切处理好后,午饭也已备上。
今时与往日不同不同,荀宴解禁,赵熹便特请他一同用饭。
“没有珍馐美味,荀兄弟可莫要介意。”赵熹笑眯眯开口,得来周正清面无表情一瞥。
二人本是友好相处的同僚、伙伴、战友,但这十日间由于赵熹玩小孩丧志,已彻底遭了周正清的嫌弃。
得此一瞥,赵熹摸摸鼻子,不再故意客套,直接道:“来点小酒?”
“好。”荀宴酒量虽不佳,但如此被拘|禁十日,确实也需要酒来解解乏闷。
三人一小孩,就膳桌八道菜肴,慢慢对饮起来。
赵熹说得谦虚,这八道菜其实个个都不简单,分别为:鸳鸯炸肚、烧鹅、五味蒸鸡、蒸鲜鱼、凊汁炸、百宜羹、叠奶皮和薄荷汤。
大理寺伙食自没有如此精妙,菜是赵熹请上京有名的酒楼送来,膳桌仍热气腾腾。
厅中亮堂堂,将每道菜肴的色都照映得淋漓尽致。
香、味无需映证,鼻间萦绕的,还有一口下肚的美味就说明了一切。
一口绵长馥郁的佳酿入喉,赵熹看着努力用勺、筷奋斗的静楠,唤了声,“圆圆。”
小孩抬首看来。
“要不要喝一口?”摇晃着手中的素白瓷杯,赵熹面带促狭的笑。
如同每个喜欢逗孩子的长辈一样,他也试图沾一筷子酒让静楠试试。
小孩果然意动,眼睛都亮了,跃跃欲试地探来了脑袋,而后被荀宴毫不留情地按了回去。
“不喝。”荀宴言简意赅。
小孩不大理解,目光仍很是好奇,盯着荀宴手中的酒杯。
只见荀宴举起酒杯饮了口,瞬间吐掉,面不改色道:“苦。”
小孩依然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荀宴再饮一口,又吐,“好苦。”
原来是苦的。小孩信了,当即收回视线,她还是很信任哥哥的。
目睹一切的赵熹&周正清:……
荀兄弟尚未成家,却已经深谙带娃之道了。
瞧这模样,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娴熟。
这种哄小孩的事,男子做起来本该有损形象,尤其是荀宴这种冷肃的气质。
但不知怎的,二人看着,竟觉得在荀小兄弟身上,有种诡异的和谐感。
插曲就此作罢。
酒过三巡,三人俱是微醺后,周正清才提及正事。
他性情直爽,并不拐弯抹角,“杀了毛九田,你这是直接要与二皇子为敌了?”
“嗯?”荀宴掀眸,往椅背一靠,“怎么?”
许是醉意上涌,他姿态懒洋洋,漫不经心地瞧来,竟有着睥睨众人的意味。
赵熹见之微怔,解释道:“眼下百官都在思索举荐哪位皇子,明哲保身已不再可行了。依圣人的态度,应当很快就要授官予你,届时自会有许多人招揽你。”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在拉拢荀宴了。
大皇子、二皇子本人都因某种微妙的感觉,对荀宴很是不喜,但他们身边人不这么想。
于他们而言,立储的关键就在圣心了,荀宴得圣宠,他在两派眼中的地位只高不低。
虽说圣人春秋鼎盛,无病无灾,无需在此时明确站队,可在立储这件事上,他们是需要拿出态度的。
荀宴微微勾唇,“我与大皇子关系也不如何。”
赵熹凝眉,荀宴之父为御史大夫,他想做一名只忠于圣上的纯臣并不稀奇。
可树大招风,只要储君未立,而荀宴圣宠依旧,他就是最打眼的那个。
“不知荀公如何说?”
荀宴道:“父亲皆随我意,并不插手。”
赵熹、周正清二人对视一眼,暗暗颔首。
他们问这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因大理寺正卿闵清传信来,有意让他们邀荀宴入大理寺任职。
似乎是不知在何处听说了荀宴的本事,大为意动,想招揽人才。
大理寺素来不参与党|派之争,荀宴风头正盛,他们才想问个清楚。
聪明人谈话,无需太多。寥寥几句,二人就明白了荀宴的志向。
他绝不是想靠从龙之功一步登天的人。
很快,赵熹便将上峰的用意道出,诚恳道:“你的本事我尚且不清楚,但冲这性情,我便极是喜欢,周兄也是如此。大理寺虽清苦了些,办起案来不着家,但大体还算公正,总不会埋没人才,晋升亦算得上快,你觉得如何?”
谈话中,荀宴已猜到了几分意思,听罢也不惊讶,沉思数顷道:“我对办案很有兴趣。”
二人目光一亮,听他继续道:“但此事仍需考虑一番,再作答复。”
这个结果已经很好了,二人不予催促,连连应是。
做了口头之约后,午膳用毕,三人本想一同去处理公务。
荀宴想趁着这最后半日,观摩一番大理寺如何办案,用以学习。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传人的旨意又至,点名让荀宴带静楠进宫。
几人面面相觑,赵熹道:“嗯,陛下还当真是惦记你……和圆圆。”
从荀宴的神色中很难看出思绪,接到消息后他只是点了点头,带上了静楠朝二人告别,“如此,那就改日再聚。”
说罢,直接乘上宫内来的马车。
…………
碧空如洗,皇帝在殿内坐定片刻,因心神不宁,又踱至窗前。
烈阳直射面庞,他却无知无觉,陷入沉思。
此次遣侍卫去传人,传的不止一批,前前后后约莫有数十人之众,大皇子、二皇子、中书令、尚书令等皆在其列。
这些人也并非一次性齐齐拜见。
但他第一个要见的,却是荀宴。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儿子。此事干系重大,他虽为天子,却也心存不少犹豫,是以想先看看儿子的反应。
“怎么还没到?”他忍不住催促。
全寿温声道:“陛下,快了,马上就到。”
这厢催促的同时,那厢侍卫亦在健步如飞,催着荀宴前行。
行走的速度对于静楠来说,其实勉强跟得上,但对她的爱宠啾啾就很难了。
啾啾追得艰辛,一路叫声不断,回荡在宫墙内外,惹来不少注视。
静楠走着,干脆把啾啾抱起,揣在了怀里。
虽不合面君的礼仪,但她年纪尚小,侍卫又深知陛下对这小姑娘的青睐,便不曾阻止。
啾啾到了静楠怀中格外得乖,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张望,其眼神和主人基本没什么差别。
全寿迎面走来时,见此愣了一愣,很快笑道:“荀公子,陛下正等着您和静楠姑娘呢。”
带着圆圆一起?荀宴有些许疑惑,不知皇帝又是什么心思。
此处为皇帝另外议事的大殿,名清光殿,殿前槅扇大开,明亮无比。
突然间,荀宴忆起听荀巧讲述时,对清光殿的寥寥几句概述。
荀巧道,清光殿地位特殊,历来是几位先帝的立储之地,因为立储的圣旨,都会置于清光殿的梁柱之上。
思及此,他的目光隐晦往上一瞟,并未看出任何特殊之处。
“陛下。”荀宴带着静楠一同行礼,让她亦有模有样地问安。
皇帝一笑,面色丝毫看不出焦急,“你便算了,怎么带着圆圆也这样死板。”
说着对静楠道:“叫伯伯就好了,不要学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静楠似懂非懂,看看他,又看看荀宴。
让荀宴带她一同入宫,皇帝是很有私心的。
他知道小姑娘在儿子心中地位特殊,有她在,荀宴都能格外耐心几分,对他的提议,也许不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再者,他也喜欢这小姑娘,看见人心情都要好不少。
“圆圆。”他朝静楠走了几步,含笑张手,欲抱她。
好巧不巧,皇帝抬脚的同时,啾啾也从静楠怀中蹦下,啪嗒落地,一只鸭掌边缘正正好被皇帝踩了个正着!
啾啾——它发出痛呼呼的叫声。
小孩乌黑的双眸睁大,立刻跑了过去,紧张无比。
“陛下。”荀宴亦瞬间开口,竟不顾往日生疏,抬手扶住了他,“别动,您的脚,最好……暂时别动了。”
瞥见二人动作,皇帝已经僵在了原地,另一只脚停在空中,哪敢再动。
静楠小心翼翼从他脚下抱出了啾啾,眼见小小的鸭掌有一块被踩得近乎瘪了下去,一看就严重无比,当即就无措地看向荀宴,已经带了哭音,“哥哥,哥哥,啾啾……”
皇帝最近时刻关注大理寺,当然知道她孵出了一只名为“啾啾”的小鸭子。
完了,这要是踩出问题来,圆圆不得讨厌死朕。
皇帝冷汗如雨,当机立断着人去请太医,“快,立刻去太医院传太医来,用最快的速度!”
太医院正当值的有三位,听闻如此急的消息,还当陛下出了什么问题,提上药箱就和侍卫一同狂奔而来。
上气不接下气间,三人同时迈入殿中,双眼犹在放花,竟看到陛下指着一只鸭子道:“快,给朕治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