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狄斯在练武场默然站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地回去自己的住所。
他很想去看看弥亚的情况, 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又惴惴的,不敢过去。
弥亚小腿上血淋淋的伤口一直在他脑中晃动着, 搅得他心烦意乱,就连女仆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进餐都被他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最后他烦躁得干脆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 关紧门将自己闷在屋子里, 谁也不见。
就这样过了一下午。
直到傍晚时分,女仆在外面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 说是纳迪亚骑士长来了,萨尔狄斯这才打开门, 让人把纳迪亚带进来。
纳迪亚简单地对他汇报了一下自己带弥亚去医师那里清洗包扎伤口, 然后将其送回海神殿的事情。
看了沉默不语的萨尔狄斯一眼,他说:“您不需要太担心,只是皮外伤。”
那伤口虽然血淋淋地看着瘆人,但并不严重,对经常上战场的骑士长来说,算是很轻的伤势了。
“不过就算伤势不严重,少祭阁下也得休息一天,所以他会在后天再过来。”
纳迪亚瞥了萨尔狄斯一眼, 说,
“还有, 至少一个星期内, 少祭阁下不能去练武场。”
就算是皮外伤, 也要等它彻底愈合, 不然伤口再次裂开会更加麻烦。
一直垂眼听着的萨尔狄斯听到这里,突然问:“那你……这一周还去练武场吗?”
纳迪亚摇头。
“不。”他说,“我的教导对象只有少祭阁下。”
他可以在教导弥亚的时候顺带让那个小侍从跟着,但是让有着贵族身份的他专门去教导一个小奴隶,这绝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事情一旦传出去,他将沦为众人的笑柄。
不过,那个小侍从虽然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但是好像天生力气就大、耐久力也不低……这些天来飞一般成长的速度还真是挺让他吃惊的。
如果就这样成长下去,以后未必比他麾下的那些骑士差。
只是……再有天赋,终究也只是个奴隶,可惜了。
一想到这里,骑士长就忍不住想起今天下午送受伤的弥亚回神殿时,那个小侍从跟在旁边一路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嘴角顿时抽了一下。
简直就是个哭包,居然能哭那么长时间,眼泪一直就没停过,也算是某种特殊的本事了。
纳迪亚摇摇头,将脑中回荡不止的哭声甩掉。
说完事情,他就转身欲走。只是刚走到门口,他不知突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萨尔狄斯少爷,你要不要猜一下,我为什么会答应教导少祭阁下和你武艺——虽然你放弃了这个机会。”
纳迪亚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神色,就这么看着萨尔狄斯。
要知道,以他‘巨剑骑士’的名声以及地位,谁都勉强不了他。就算他的上司特勒亚将军亲自开口让他教导萨尔狄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萨尔狄斯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他用了你承诺他的人情。”
“哟呵,看来你也蛮了解他的嘛。”
“……”
萨尔狄斯没吭声。
那家伙从初次见面开始,就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他早就习惯了。
骑士长抬手,摩擦着自己下巴上的疤痕。
他继续问:“你觉得他为什么要用这种要求用掉这个人情呢?”
“……”
“我劝过他,不要把我这个宝贵的人情浪费在一个注定会半途而废甚至都不会开始的人身上。”
骑士长说,仍旧摩挲着下巴,只是眼中玩味的神色一点点变淡。
“是的,浪费。就算当着你的面,我也敢说这两个字。”
“可是他说,他相信你。”
“他说,他不想让别人用看废物的眼神看他的好友——哪怕那个别人是好友的父亲。”
“我还因此和他还打了赌。”
纳迪亚摊开双手。
“很可惜,他输了。”
男人的语气很淡,但是就是这种淡漠的语气,才更让人感觉出他心里浓浓的失望。
只有一分是为他自己,更多的是为了那个相信萨尔狄斯的少年。
纳迪亚说:“他信错了人。”
说完,骑士长径直转身离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萨尔狄斯一个人坐在窗边。
他依然沉默着,异色的瞳孔看向远方,海神殿所在的方向。
房间里异常的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在自己的呼吸声中,不知为什么,萨尔狄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去练武场,在他七岁的时候,他也曾去过练武场。
那个时候,他还太小,太幼稚,因为父母一直对他态度淡漠,所以他一直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让他的父母开心,从而喜欢他。
父亲大人是将军。
大家都说,他的父亲勇猛而强大。
大家都说,他是父亲的孩子,以后肯定也能成为像父亲这样的武勇之人。
他问老管家,如果他变得和父亲一样强,父亲是不是就会喜欢他。
老管家笑着对他说,特勒亚大人喜欢武勇之人,也一直都很赞赏强大之人,如果他能做得好,一定能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
所以,他也曾努力尝试过。
七岁的时候,就像所有贵族子弟一样,他第一次踏上练武场。
在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之后,教习高兴地对他说,他很有天赋,所以只要他足够勤奋,以后一定能像特勒亚将军那样强大。
他很开心。
他开心地去向父亲汇报自己的练武成果,急切地想要告诉父亲教习对他的赞赏,他希望得到父亲的表扬,哪怕只有一句也可以。
然而……
寂静的房间里,少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
从窗子里照进来的夕阳落在他半边脸上,将他金色的发染上浅浅的火色,同时也在他的眼窝上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最后一道落在他脸上的阳光消失了,少年的身影整个儿陷入黑夜之中。
………………
小腿的伤势虽然看起来血淋淋的很严重,但是其实只是擦破了皮而已,没伤到筋骨,这让弥亚松了口气。
伤筋动骨那可就是一百天往上了。
在海神殿休息了两天,伤口都结痂之后,弥亚就再次前往特勒亚将军的府邸。
毕竟他名义上的任务只是引导萨尔狄斯修习神典,只用动嘴,不需要动腿。
考虑到他的伤势,这次纳迪亚没有像以往那样带着他骑马,而是打算在这段时间里都让弥亚乘坐马车来回。
这一次弥亚本不打算带上法埃尔,因为他心里明白,以纳迪亚的骑士长之尊,不可能单独教导一个下仆。
但是法埃尔一副担心他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死活要跟过来。
等到了特勒亚将军的府邸,下了马车,老管家还细心地安排几个仆从抬着软轿来接他。弥亚本以为仆从们会直接将自己送到萨尔狄斯的书房那边,没想到,他们竟是抬着他直接去了练武场。
弥亚茫然地看向一旁的纳迪亚,骑士长也困惑地看着他,显然对于此事他毫不知情。
远远地就看见练武场上站着一个人,等近了一看,弥亚蓦然睁大了眼。
金发的少年站在练武场的高台上,一身深色的劲装。
他站在练武台上俯视着弥亚,略微上挑的眼角透着傲气,一头纯金的发丝在阳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辉。
弥亚错愕地仰头看萨尔狄斯。
和弥亚惊讶的眼神对视了一秒,萨尔狄斯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弥亚的目光,干咳一声,然后一伸手直接指向法埃尔。
“看什么看!喂,你!没错,说的就是你——”
法埃尔一脸茫然地看着萨尔狄斯。
“这段时间里你来做我的侍从,现在,上来!”
弥亚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已经反映了过来,听到萨尔狄斯那命令般的口气,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正犯愁着自己受伤,没法让纳迪亚继续教导法埃尔。
要知道,练武这种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个月里法埃尔刚入了门,突然又停下一段时间,以后重新开始要花费双倍的精力。
可是让法埃尔跟着自己接受纳迪亚的教导已是他钻了空子,不可能再强人所难,传出去对纳迪亚的名声也不好。
此刻萨尔狄斯的做法让他眼前一亮。
换成纳迪亚教导萨尔狄斯,法埃尔跟着萨尔狄斯,就像是当初跟着他一样——这样就没问题了。
虽然萨尔狄斯什么都没说,但是弥亚明白,这是萨尔狄斯在以另一种形式向自己道歉。
而最让他开心的,是萨尔狄斯愿意主动接受纳迪亚的教导这件事。
毕竟这就是他最初的目的。
他对身边的小侍从点了点头,满脸不知所措的小侍从懵懵懂懂地上了练武台。
弥亚仰头对萨尔狄斯笑道:“他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了。”
萨尔狄斯哼了一声。
虽然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但是对于弥亚这么重视一个侍从他依然很不满。
他将目光从弥亚身上移开,落到纳迪亚身上。
法埃尔都上了练武台,纳迪亚依然稳稳地站在下面,纹丝不动。
“你还愣着干什么?上来啊。”萨尔狄斯不耐烦地说,“不是要教我练武吗。”
骑士长笑了一下。
“萨尔狄斯少爷,请不要自说自话,我有答应教你练武吗?”
纳迪亚的话让两个少年都错愕地看向他。
“纳迪亚骑士长?”
“你——你明明答应过弥亚——”
纳迪亚没理会萨尔狄斯,转头对弥亚说道:“少祭阁下,一开始我就对你说得很明白,我答应你教导你和萨尔狄斯少爷,但是只要有人自己放弃或者半途而废,我不会给那个人第二次机会。”
“你的确这么说过,可是,能不能……”
“抱歉,少祭阁下,我说的话从不反悔,这是我的原则。而且,您在我这里的人情已经用掉了,已经不可能向我提出第二个要求。”
“…………”
弥亚看得出来,纳迪亚的确是说话一言九鼎,而且也有言在先,他的确没有资格非逼着人家反悔。
可是,萨尔狄斯好不容易才愿意……该怎么办才好?
少年为难地想着,下意识抿紧了唇。
萨尔狄斯本来还生气地想着,‘不教拉倒,我随便找个人来,又不是非你不可’,可是一转眼看见弥亚似乎有点难过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强压下心头的火气。
“之前……是我任性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向纳迪亚低头,虽然那表情看起来非常勉强。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也不会半途而废,所以,就这一次,你就不要计较了,行不行?”
纳迪亚本以为自己那一番话会把萨尔狄斯气炸,立刻将自己赶走,没想到这位傲慢的小少爷竟是按捺下自己的脾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此,骑士长颇为诧异地挑了下眉。
小少爷这种忍气吞声的态度实在是破天荒第一次。
但是,诧异归诧异,不代表他会改变主意。
他继续摇头,说:“很抱歉,萨尔狄斯少爷,我有我的原则。”
能轻易就打破,那就不叫原则。
“我可以让父亲大人直接对你下令……”
纳迪亚轻轻地嗤了一声。
“我决定的事情,除非我自己愿意改变主意,否则就算你让你的父亲特勒亚将军给我下命令也没有用。”
萨尔狄斯很想直接甩脸让纳迪亚滚蛋。
可他转头看了一眼,弥亚就站在旁边,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湛蓝的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透出几许期待。
他看见弥亚的小腿上,缠绕其上的绷带雪白得刺眼。
心里翻腾的戾气忽然就降下去一点,萨尔狄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问:“那么,你要怎样才会改变主意?”
纳迪亚不耐烦了,他是真的不想教导这位小少爷,他想他得干脆点解决麻烦。
他纵身跃上练武台,走到一旁的武器架上伸手拿起两把铁枪,想了想,又放回去,换成两把木质枪头的练习木枪。
然后,他转身,抬手将一柄木枪抛给萨尔狄斯。
“打败我。”
骑士长神色冷淡地说,“只要你能打败我,我破例违背我的原则,给你第二次机会。”
萨尔狄斯猛地攥紧手中刚接到的木枪,盯着纳迪亚的眼底戾气横生,眼看整个人就要爆发。
弥亚心口一紧,忍不住快步向前走了几步,但最终还是站住了,张开的嘴也重新闭上。
如果他现在上前帮忙求情,只会让纳迪亚更看不上萨尔狄斯。想要让纳迪亚改变心意,只能靠萨尔狄斯自己。
弥亚站在练武台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台上对峙的两人。
他就这样看着,什么都没说。
正如之前他曾经对纳迪亚说过,现在亦是如此。
他相信萨尔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