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痛得厉害, 弥亚张口想说话,却只能勉强挤出一点气音。
刚才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里, 他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神志还很清醒。
只是这种清醒的神志也在一点点地消失, 就好像他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从他身边传来的杀意。
戾气横生, 煞气翻涌。
那杀意宛如遍地竖立的刀刃,仿佛已实质化刺得人生疼。
不行……
那条路……那条可怕的道路, 如果一脚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
哗啦,一声海浪拍打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弥亚只觉得整个人一沉, 竟是一个挣扎就睁开了眼,正好纳迪亚拍在他胸口的重击让他胸口一痛,他不由得痛苦地咳了一声,随后急促地喘息起来。
来不及搭理差点将他的肋骨打折的骑士长, 弥亚一抬头眼看萨尔狄斯已经侧过身,手中还攥着匕首, 他心里一惊, 慌忙伸手一把拽住萨尔狄斯的衣角。
“萨……”
不可以。
你泄一时恨,毁的是你自己!
受伤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弥亚只能张嘴喘着气,死死拽着衣角, 睁着眼紧张地看着对方, 努力想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
终于, 萨尔狄斯松开了匕首。
弥亚的心脏随着匕首的落地也跟着落了下来,刚松了口气,他整个人已经紧紧被萨尔狄斯抱住。
萨尔狄斯抱他抱得很紧,他能感觉到那双抱着他的手臂在发抖。
少年低着头,将脸埋进他的头发里,他仰起头,只能看见从他眼前散落下来带着血迹的金发,还有少年抿紧得如薄纸般苍白的唇。
弥亚的目光恍惚了一下,他松开拽着的衣角,抬起手,摸了摸萨尔狄斯的颊。
想起之前在凉亭中看到的那些画面……他心底像是被火烧一般灼得难受。
上一世,没有他的那一世,萨尔狄斯被失控的特勒亚将军挖出了黑色的右眼。
然后……
趁着特勒亚失神的一瞬间,在极度的愤恨之下爆发出一直压制着的凶性的萨尔狄斯抓起地上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特勒亚的心脏!
而这一幕,恰好被赶来的下仆们看了个正着。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所有人都只知道,特勒亚将军太过于溺爱他的儿子,最终将萨尔狄斯惯得无法无天,仅仅因为一次口角争吵,他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特勒亚将军是守护王国的将领,是他们的英雄,居然就这样死在自己宠爱的儿子手中。
丧尽天良!不可饶恕!
如果说之前萨尔狄斯只是被众人看不起的话,在这之后,他彻底成了被众人厌恶的存在。
…………
啪嗒啪嗒。
细小的雨点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
“下雨了……”
纳迪亚抬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他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萨尔狄斯紧紧抱着弥亚的那副模样,哪怕看不到萨尔狄斯的表情,他也能感觉到少年那种无助到濒临崩溃的情绪。
那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伤痛,沉重得让旁边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所以他才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什么都没说。
那密布天空的阴云在空中压了一整日,总算落下雨来。
一开始雨不大,细细小小,但是眼看着越来越急。
棕发的骑士长打破了院子里的寂静,他说:“进屋吧,伤口不能淋雨。”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倾身,伸手想要将弥亚抱起来。
可是他的手还没碰到弥亚,萨尔狄斯就先他一步将弥亚横抱起来,甚至还刻意避开了他手的方向,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抱着弥亚径直向屋子里走去。
啧,这小子。
这种时候还这么小气。
纳迪亚嘀咕着站起身,目光落在依然一动不动的上司身上。
特勒亚将军站在草地上,如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眼神木然。
当纳迪亚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的眼珠子才微微动了一动,落到纳迪亚身上。
“你说得对,纳迪亚。”
特勒亚仰起头,簌簌落下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血水从他下巴淌落。
他站在雨幕中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雨水冲去了他眼中的混沌,让其重新变得清明。
此刻,男人的眼不再昏暗无光,只剩下迷茫,还有眼底深处隐藏的一点悲哀。
“我很可耻……无法抗拒那个人,最后只能向孩子发泄怨恨……我就是这样一个可耻的懦夫。”
“我想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你去照看那两个孩子。”
说完,特勒亚就侧过身。
那是拒绝再与任何人交流的姿态。
纳迪亚皱眉,可他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这里。
雨簌簌而下,很快从小变大。
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男人一个人站在雨中,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重重雨幕,看着一个人的身影。
从遇到她开始,至今,已过了十五年。
十三年前,当被他抱在怀中的小小的婴儿睁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
特勒亚闭上眼,雨点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冲刷掉他脸上的血水。
十三年。
他在对那个人的嫉妒和痛苦中,在随时失去所爱的慌恐和不安中,度过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
嫉妒和不安就像是毒蛇的利齿,在这十几年里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心脏。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变得面目全非。
漫长的时光让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模样。
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
……………………
抱着弥亚回到住所的萨尔狄斯那副模样引起了极大的骚乱,仆从们乱成一团。
据说有恶徒潜入府邸中,想要暗杀萨尔狄斯。
负责守卫将军府邸的侍卫队长匆匆赶来,本想带人去追查,却被纳迪亚拦住。纳迪亚说特勒亚将军已经亲自去追查暗杀者,他们只要在府邸中守护好小少爷就行。
对于骑士长的谎言,萨尔狄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任由几名医师围着他,小心翼翼地帮他处理右眼下侧的那道刀伤。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同样在处理伤势的弥亚身上,一眨不眨,像是生怕一眨眼,弥亚就会消失在他眼前。
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纳迪亚也出去继续收拾善后,房间里只剩下两名受伤的少年。
雨不知不觉间停了,云层散去,阳光开始照耀着湿润的大地。
弥亚看着镜子,他的脖子整个儿都被绷带给裹住,雪白雪白的。
他摸着脖子上的绷带,苦中作乐地想着,这包裹得就像是木乃伊一样。
他一边吐槽,一边往旁边瞥了一眼,萨尔狄斯坐在桌边,一张漂亮的脸神色淡漠,看不出任何情绪。
萨尔狄斯从回来起到现在都是如此,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差点被抛弃的波斯猫。
它是不安的,可它仍然也是高傲的。
它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静静地蹲在一旁,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差点弃它而去的那个人。
没了常日里骄傲的姿态,这幅安静的模样莫名让人心疼。
不过,这只波斯猫现在只能睁着一只眼睛。
因为右边的黑眸和划开的伤口实在太近,被和伤口一同包裹了起来。
萨尔狄斯坐在窗边,绷带斜斜地缠绕在少年的右眼上,两侧末端没入发丝深处。
金色的额发散落在雪白绷带上,细碎阳光点缀其中,让绷带白得近乎发光。
当看到弥亚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萨尔狄斯目光动了一动,起身走过来。
他走到坐着的弥亚身前,双手捧住弥亚的颊,俯身,低头。
他闭着眼,将额头轻轻地贴在弥亚的额上。
弥亚睁着眼,金发从他眼前散落。
抵着他额头的一半是温热的额头,一半是粗糙的绷带。
弥亚看着眼前白得反光的绷带,还有雪白中渗出来的一丝血痕。
他问:“疼吗?”
“不……”
刚发出一个音,萨尔狄斯就停住,他说:“嗯。”
“啊?”
“我说,嗯,疼。”他说,“很疼。”
弥亚:“…………”
你这不按理出牌啊。
按照你平日的性格,再疼也会死要面子硬扛着说不疼才对。
“那……你忍忍?”
“不忍。”
“…………”
那你要怎么办?我又不能给你变出止疼药来。
抵着他额头的少年睁眼看他,两人的脸靠得极近,他睁眼时掀起的细长睫毛几乎掠过弥亚的睫毛。
他说:“像上次那样,你吹吹就不疼了。”
弥亚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萨尔狄斯说的上次是指和红发盗贼一起坐着马车回城的时候,萨尔狄斯差点把自己额头上的皮给搓破,他为了哄他,就帮他吹了吹。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你蹲下。”
萨尔狄斯真的乖乖地蹲了下来。
弥亚凑过去,对着他那只被绷带裹住的右眼轻轻吹了吹,然后抬手摸了摸那头毛绒绒的金发。
萨尔狄斯的唇角扬了起来,他露出了回到房间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哪怕被绷带裹住一只眼,哪怕这几个月晒褐了不少,美少年依然是美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就像是发着光一般,让人看得晃眼。
但是弥亚没有注意到,在明亮的笑容之下,少年那一只绿眸看到他脖子上的绷带时,眼底深处掠过一道阴晦。
突然觉得有些困乏,大概是刚才喝下的药水中有让人镇定的药物,弥亚感觉睡意涌了上来。
想起萨尔狄斯刚才也喝了同样的汤药,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道:“萨尔狄斯,你困吗?”
“有点。”
“那我们都睡一会儿吧。”
说完,弥亚起身,向侧房走去。
他有时候中午会睡一会儿,所以老管家给他安排了萨尔狄斯主卧室旁边的侧房,让他中午睡那里。
看着弥亚打着呵欠向客房走去的背影,萨尔狄斯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
弥亚往床上一躺,药效已经上来,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眼看就要睡过去。
突然啪的一声,房门被踹开,将差点就睡过去的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萨尔狄斯站在门口,一手抱着枕头,一手拿着一把短剑。
弥亚:“???”
萨尔狄斯快步走过来,左手将枕头往他床上一放,右手将短剑往枕头下一塞。
“我知道你一定还很害怕,只是不好意思说。”
他说,“我陪你睡。”
弥亚:“???”
不,我一点都不害怕。
特勒亚将军还不至于蠢到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何况纳迪亚骑士长就在外面,挺让他放心的,所以他真的一点都不怕。
可是就在弥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萨尔狄斯已经很自然地上了床,躺在他旁边。
“还怕吗?”
弥亚:“…………嗯,我挺怕的。”
在萨尔狄斯面前坚守住他的小白莲人设是拳打萨尔狄斯手砸特勒亚将军的少年最后的倔强。
萨尔狄斯拍了拍他,哄道:“我先看着你睡着,你要是怕就叫我。”
弥亚:“……好。”
少年心情复杂地闭上眼,但是因为药物作用,没复杂几分钟就沉沉睡了过去。
本想守着他的萨尔狄斯也没撑多久,同样很快睡了过去。
等纳迪亚骑士长处理完外面的事情,走进房间一看,就看到两名少年头抵着头、脚抵着脚,脸挨着脸,睡在了一起。
深浅不一的金色发丝散落在枕头上,交缠在一起。
原本一直紧皱着眉心情不虞的骑士长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吐了口气,目光缓和下来。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再次被关上门的房间里很安静,萨尔狄斯沉睡着,眉目平和。
他侧着身,左手握着弥亚的右手。
两人握着的双手放在两人中间。
两个沉睡着的少年像是两道弧线,紧紧地挨在一起时,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他们轻轻的呼吸声,仿佛交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