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中一片寂静, 因为眼前突发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懵。
弥亚现在也很懵。
按在他唇上的手指抬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了他的额头的大祭司直起身,上扬的唇角早已消失, 眼神淡然。
这一刻, 伊缇特依然是众人眼中那个高贵神圣、不染尘世的大祭司。
他向弥亚伸出手。
少年在懵懵懂懂中下意识抬手握住对方的手。
然后, 大祭司就这样牵着他的手, 在众人或是错愕或是不甘或是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带着弥亚从容走入祭祀之所。
嵌着金色花纹的天河石门缓缓关上, 遮住了步入祭祀之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也遮住了无数注视着那两个身影的视线。
一声闷响, 厚重的天河石门关上。
而几乎是在它关闭的同一时刻,轰的一声,整个大厅炸开了锅。
不少祭司都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往日端庄的形象, 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起来。
大厅中呆怔了许久的几位少祭——不, 或许现在该说是曾经的少祭——他们面面相觑, 互相看了几眼,又撇开目光。
他们将错愕、不甘和失落等等情绪都隐藏在眼底深处,更没心思多说什么,各自匆匆离去。
……
在踏入祭祀之所之前,弥亚还是挺好奇的。
外面那座金光闪闪的大厅已经非常奢华了, 那么, 最重要的祭祀之所能奢华到什么地步。
大厅中的石柱墙壁都是镀金的, 祭祀之所的该不会全部都是纯金打造的吧?
然而, 真的踏入祭祀之所后,弥亚却没能看到一点金光。
祭祀之所中都是石柱、石墙,皆是带着浅浅蓝纹的天河石。
除了中心那座一汪如最纯粹的蓝宝石般的泉池,以及泉池中那座同样用天河石雕琢而成的海洋之神塞普尔的神像之外,再无其他饰物。
乍一看似乎不如外面大厅奢华,但仔细一看,弥亚发现,祭祀之所的整个屋子包括中心的神像竟是都是浑然一体,看不到一丝衔接的缝隙。
原来,整座祭祀之所都是一座巨型天河石镂空雕出来的,整个屋子都是一个整体。
所谓返璞归真便是如此。
它安静地立于大地之上,古朴大气,沉淀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弥亚还在惊讶地打量着这里,唰的一下,金纹白底的长袍丢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接住。
他抬眼一看,不知何时将华贵的大祭司长袍脱下来的伊缇特大祭司在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就变回他所熟悉的慵懒模样。
他试探着问:“安提斯特将军?”
伊缇特嗯了一声,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说:“勉强还行,还不至于蠢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弥亚:“…………”
他对伊缇特翻了个白眼。
大概是已经习惯和安提斯特将军对嘲了,就算知道对方是大祭司,他也完全尊敬不起来。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也大概了解了对方的性格,所以该什么态度还是什么态度。
他没好气地问:“现在是怎么个状况?”
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真的成为少祭了?
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
“当初可是你求着我收你做弟子的。”伊缇特一边摘下手腕上沉重的金环饰物,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
弥亚:“…………”
所以当初你说让我‘等着’的意思,就是做好准备要来这么一出?
这和我认为说好的弟子完全不一样啊。
他突然想起今天来这么一出因为大祭司宣称得到神谕,所以才要定下少祭的最终人选。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那……真的有神谕吗?”
“哦,那个是我随便说的。”
弥亚:“…………”
行吧,你是大祭司你说了算。
三番两次被伊缇特堵得说不出话来,弥亚已经没脾气了。
这位大祭司的性情实在是让人摸不透,不过想想,大概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出以大祭司之尊却上战场的事情。
弥亚想了想,问:“我在成为少祭之后,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
伊缇特笑了一下。
“或者说,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他走到抱着他的长袍的少年跟前,伸手,像不久前一样托起少年的下巴。
他沁蓝的眼与少年的眸对视着,相似的蓝意相互交映,仿佛海洋倒映着蓝天。
“给予你少祭之名,并非是为了给你束缚,更不是给你的枷锁,而是让你可以为所欲为。”
塞普尔的大祭司说,看着弥亚的目光深邃而明亮。
“你是我的弟子,是未来的大祭司,是这座海神殿之中位于众人之上的至高存在。”
“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做任何事情。”
他极具渗透力的声音在这间祭祀之所中回荡着。
“告诉我,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弥亚看着伊缇特,眨了下眼。
然后,少年小手一挥,之前伊缇特脱下来抛给他的那件贵重而又神圣的大祭司长袍被他丢到一旁。
他才不喜欢给伊缇特拿衣服。
伊缇特:“…………”
少年歪头看他,目光中清楚地露出‘你说的,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的含义。
黑发的大祭司笑了起来。
他想,这小鬼是真的很有趣,也真的很合他的心意。
他笑着松开捏着对方下巴的手,说:“我说过,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算话,只要有我在,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大祭司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就算去把戴维尔王打一顿,我也能护住你。”
弥亚瞬间蠢蠢欲动。
但是想想自己实在没那个本事,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危险的念头。
“对了,将军阁下,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叫老师。”
伊缇特回答,“你说。”
肯定是想问自己为什么要选中他。
伊缇特唇角上扬,心想,自己该怎么回答好呢?
“老师,你做安提斯特将军的时候头发是怎么弄的?染的?”
盯着对方的黑发,少年终于将自己憋了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对了,听说头发染多了会秃头哦。”
“……没染,是假发。”
咦?这个时代也有假发?
“我能看看吗?”
“……不能。”
大祭司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切,小气。
…………
如大祭司所说,少祭,是海神殿之中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从众人对自己的态度那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中,弥亚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个名号的分量。
他从原来的住所中搬到了少祭所,就在大祭司住所的隔壁。
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住所,面积已经超过了他当初觉得很大的将军府邸,而且华美精致程度比之更甚。
和过去一样只有一个侍从是不可能了,这已经不是弥亚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海神殿的颜面的问题。
于是,服侍弥亚的侍从数量直接从一个变成了一百多个。
这一次,法埃尔没再像上次一样露出被抛弃般可怜巴巴且忐忑不安的模样,这么长的时间里,在身体变得强大的同时,他的心灵也变得强大起来。
他已经逐渐拥有了可以留在主人身边的自信。
他知道,只要他比别人都强,他就有资格一直待在主人身边。
现在,海神殿中的所有人对弥亚的态度都恭敬有加。
但与此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都被众人关注着、时时刻刻盯着。
从海神殿中被人忽视的小透明一跃成为海神殿中众人之上的存在,如此一步登天,少祭毕竟还是个孩子,说不准就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做出不智的事情。
然后,在众人关注中,弥亚发出了他成为少祭后的第一个命令。
他要将少祭所旁边的那块漂亮的大草坪改建成以射箭场为主的练武场,说是以后要在那里练箭。
众人:“………………”
感觉哪里不对?
心情有点复杂。
有人将此事告诉大祭司,委婉地暗示少祭阁下这样似乎不太好、太任性了,大祭司只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小孩子爱玩’,然后转头就让人按照弥亚的话去做。
于是,数日后,在历史悠久的海神殿中,第一座练武场就这样诞生了。
众位祭司们望着那座练武场心情越发复杂。
他们并不知道,海神殿中对这座练武场感到满意的,除了他们认为很奇怪的新任少祭之外,还有他们景仰着的大祭司。
从此,某位众人心目中高贵优雅而又神圣的大祭司成了练武场的常客。
当然,是以安提斯特将军的身份。
对外的宣称就是,大祭司宠爱弟子,特意请来安提斯特将军教导少祭弓术。
弥亚也曾好奇地问伊缇特,总是这样交换身体,不怕被发现吗?
伊缇特回答,他有一个和他身型相似的替身。
在他外出征战而大祭司必须要露面的时候,就由这位替身代替。还有,大祭司和将军两人必须同时出现的时候,也由替身出来。
弥亚这边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萨尔狄斯那边不高兴了。
以前弥亚还是海神殿的小透明时,他可以时不时地让人去把弥亚接到王宫里来,反正也没人在意。
但是现在,弥亚已经成为少祭,而萨尔狄斯对外的身份是王妃带进来的非亲生子,只是戴维尔王爱屋及乌,给了他一个王子之名而已——简单来说,论身份,萨尔狄斯已经低于弥亚,当然不可能再叫弥亚过去他那里。
而弥亚作为少祭,是大祭司以外最重要的存在,被神殿侍卫重重保护着,当然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随便离开海神殿。
萨尔狄斯琢磨了几天,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山不过来,他就去山那里。
于是,他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海神殿那边跑。
弥亚这里也有练武场,他待在弥亚这里,和弥亚一起用餐、一起午休、一同训练——虽然训练的内容不一样,但是弥亚在那边练箭,他在另一边练枪,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的身影,休息的时候还能坐在一起说话。
萨尔狄斯对此心满意足。
反正他早就很嫌弃王宫中那个没什么本事的教习了,其实倒不是对方真的不行,而是和纳迪亚一对比,自然就显得很没本事。
而安提斯特将军虽然在剑术和枪术上的造诣比纳迪亚稍逊一筹,但是比宫中教习可是强得太多,所以每次在这位将军教导弥亚的时候,萨尔狄斯都毫不客气地让他顺便教自己。
安提斯特从来都是个嫌麻烦的人,干脆直接把纳迪亚叫过来,让他继续教萨尔狄斯。
但是如此一来,问题又来了。
安提斯特将军和纳迪亚骑士长的气场不合。
安提斯特属于上级贵族的代表。
纳迪亚虽然也是贵族,但是属于贵族中的最底层,能有今天这个位置和名声都是靠自己在战场上浴血杀出来的,所以对于当初直接空降为统帅的安提斯特,他一直都不怎么看得惯。
他承认对方的确有实力,但他认为,就算有实力也该靠战绩晋升,而不是直接空降。
安提斯特对纳迪亚的想法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身份和运气也是一种能力,明明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非要辛辛苦苦地证明给别人看才能得到,这纯粹是脑子有病。
他虽然也承认纳迪亚的实力,但是觉得对方脑子的营养都给了肌肉,在战场上除了莽上去就是莽上去,纯粹一个莽夫。
论地位,安提斯特高一级。
论战绩,纳迪亚压对方一筹。
论战斗力……
反正在教导弟子的时候这两位没事也在练武场上打一场,基本是胜负各半,不分胜负。
于是,这两位就开始比拼自家弟子。
“萨尔狄斯殿下的天赋到目前为止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天赋,在我的教导下,等他长大成年,恐怕没人是他的敌手。”
安提斯特嗤了一声。
“你怎么不说你睁着一双眼却跟瞎子似的,那小鬼天生就是神射手,你却说他毫无练武的天赋,将他生生耽误了一年。”
“这……我那不是不善于射箭吗?”
一提到这件事,骑士长就有些心虚,底气不足。
“所以还是你瞎了眼,何况,等小家伙成年后,凭着箭技,未必不是那位王子的对手。”
“这个我可就不同意了!”
“呵~~”
一个竖眉反驳,一个挑眉冷笑,两人对视数秒,然后,同时转头,望向自家弟子。
“萨尔狄斯殿下!”
“干嘛?”
正在将从王宫里带来的甜点从食盒中拿出来的萨尔狄斯随口应了一声,也不回头,伸手直接将甜点递到弥亚嘴边。
纳迪亚:“…………”
“少祭阁下!”
“啊?”
正张口准备吃甜点的弥亚下意识应了一声,先啊呜一下咬了一大口甜点,然后才转头看过来。
腮帮子鼓得跟个小松鼠似的,还在嚼嚼嚼,目光很是无辜。
安提斯特:“…………”
看着两名少年肩并肩挨着坐在一起同时回头看过来时,将军和骑士长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
见两人不吭声,以为没什么事,少年们又将头转了回去。
“还吃吗?”
“嗯。”
“你更喜欢哪个?下次我多带点你喜欢的。”
“这个~”
听着少年们的对话,不知为何,将军和骑士长突然觉得牙有点酸。
…………
……………………
“你是说,第三王子几乎每天都去海神殿?”
“是的。”
“除了那位新任少祭和他私交甚密之外,安提斯特将军是不是也……算了,这位先观察看看。至于那位骑士长,据说在将军府邸的时候就开始教他习武?”
“据我查探到的消息是如此。”
“还以为只是个小孩,不需要太在意。但现在看来,那个位置动人心,就算年纪小也不安分啊。”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看来得有人教教那位王子殿下,不该惦记的东西就不要惦记。”
该人的话语中透出一丝冷意。
“不然……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