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波多雅斯王城里, 刚刚收到战报的王宫政事厅气氛沉闷至极。
“父王大败?!”
在戴维尔王出征之后负责镇守王城的王太子帕斯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自他能记事起,他所听到的、所看到的,都是他的父王如何带领波多雅斯一步步走向强盛。
所有人都告诉他, 他的父王是一个多么英明而又强大的君王。
而他亦是自小就从心底里憧憬着他的父亲,正是因为对父亲的敬仰, 他才一直努力地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能让大家赞誉的、能让父王为之骄傲的王太子。
可是在他心中就如神灵一般强大的父王居然……
帕斯特握着手中的战报, 不由得失神了一瞬。
不仅是王太子, 在座的众位官员和武将脸色都极为凝重。
戴维尔王是一位军事才能极为优秀的君王。
这么多年来, 他率军南征北战,虽然也有落败的时候, 但是那几次都只是小败,丝毫无损他所取得的一次又一次辉煌的胜利。
戴维尔王从来没有败得如此惨烈。
损兵折将, 不得不狼狈地退守到下一座城市。
“海上民真的那么强悍?”
王太子此刻的问题同时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沉着脸,眉头紧锁, 额头的皱纹越发深陷下去。
“五十年前, 海上民族仅凭一己之力, 就硬生生地将强盛的尼尔曼帝国拖得四分五裂,这个民族的战斗力肯定不容小觑。”
“陛下就算强大,也未必能……”说到半截,他顿了一顿, 才继续说了下去,“殿下,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老将军纳尔特的话让大厅中的气氛越发压抑了几分。
所有人都明白老将军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意思。
海上民一路南下袭来, 如果戴维尔王挡不住海上民的攻势,最后就只能退守王城。
到那个时候, 王城将直面强悍的海上民的攻击。
“我明白了。”
帕斯特漆黑的眸微微凝起, 他沉声道:“从现在起, 王城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众人皆是面容一凛。
紧急备战状态意味着王城面临最危险的处境。
从现在起,停止所有的贸易。
非波多雅斯人必须尽快离开王城。
由军队接管城卫看守城墙的职责。
从现在起,所有商船停止航行,航道、码头以及临近海域中只允许波多雅斯的战船行驶以及停靠。
“殿下,其实不用如此着急,可以先看看情况。”
有人忍不住劝说道。
要知道,王城是海上贸易中心,停止贸易一天,损失的财物就不计其数。
这政事厅中,不少官员身后都有着庞大的商贸利益。
暂停贸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割他们肉,让他们心疼得厉害。
有一个人开口,陆续就有人跟进。
“说不定陛下只是一时失利,很快就会反击回去。”
“殿下,请您务必慎重行事。”
“您如此仓促做出这个决定,一旦陛下胜利归来之后,定会不喜……”
“父王出征,一应事务由我决断。”
帕斯特打断了众人的话,此刻,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平日里习惯性保持的温和笑容以及礼贤下士的姿态。
他灼灼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位官员,不少人惊觉,这位有着仁善温厚的好名声的王太子目光锐利起来时,竟是像极了戴维尔王的威势。
“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王太子此话一出,整个政事厅鸦雀无声。
“去做吧。”
帕斯特说完后就直接起身,快步离开了这里。
老将军紧随他的身后。
帕斯特快步走到走廊里,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他说:“外公,立刻传令,让舅父率枪之骑士团南下,支援父王的军队。”
老将军神色凝重地点头。
在波多雅斯面临外敌入侵的当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抗击敌人。
…………
“戴维尔王战败?”
消息同样也迅速传到了舒尔特城,萨尔狄斯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
正如他当初对弥亚说过,他就算不喜那人,但是他对于那人在战场上的能力还是极为认同的。
他怎么都想不到,戴维尔王在这一战里竟是败得如此迅速和惨烈。
“海上民的战斗力很强?”
“是的,殿下,据目前打探到的消息,海上民各个骁勇善战,就连老人和妇孺皆是如此,是个全民皆兵的种族。”
单膝跪在他跟前的心腹下属低着头,沉声回答道。
“而且,他们的武器非常锋利,据说在这次战斗中,我们士兵的武器损坏极其严重,尤其是盾之骑士团中使用的盾拳套,损毁一半之多,只能暂时换用其他武器。”
不等萨尔狄斯开口说话,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人未至,那个粗犷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
“沙拉姆将军已经率领枪之骑士团离开驻地,行军南下了!”
萨尔狄斯和一脚跨进大门的纳迪亚将军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凛然之色。
沙拉姆将军被匆匆召回南方,想必是要去赶去支援戴维尔王。
事态竟是已经紧急到这种地步了吗?
“殿下……”
萨尔狄斯摇头。
“我们不能动。”
不是因为他心胸狭窄,在外敌当前的时候还要和王太子置气。
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
舒尔特城镇守北疆,与数个国家接壤。
斯顿人看似已经老实了不少,但只要稍一松懈,那只饿狼随时都会扑咬上来。
更别说表面上和波多雅斯是盟国,但是暗地里对波多雅斯虎视眈眈的蒙加斯特国,还有那几个以蒙加斯特国马首是瞻的小国。
为了不给他们可乘之机,北地军团不能动。
…………
波多雅斯大军与海上民首次正面对决,波多雅斯军大败。
纳塔贝尔城陷落。
波多雅斯大军退守戈莫雅城。
纳塔贝尔城中的民众被屠杀得一干二净。
随后,波多雅斯王城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关闭城门,落下河道闸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海上民南下,攻击戈莫雅城。
数日后,波多雅斯军再度落败。
戈莫雅城陷落。
戴维尔王的大军退守迪迈兹城。
戈莫雅城血流成河,民众皆被屠杀。
海上民屠城之后,继续南下。
他们追上退至迪迈兹城的波多雅斯大军。
以势不可挡之势,再度悍然攻城。
一连串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民众陷入惊恐之中。
…………
天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降落。
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阳光隐没在黑云之后,透不出一点光。
狂风在海面上呼啸,掀起海浪。
澎湃的海浪声远远地从海上传来,传到这片厮杀的战场之上。
黑云沉沉压下,仿佛就此让黑暗笼罩着大地,那沉闷的气息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啦。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只是,持续不断的雨水也冲不去空气弥漫的血腥味。
数不清的战舰停驻在不远的海岸边,海上民的战士从海上汹涌而来。
他们一波接着一波,向波多雅斯人发出冲击。
他们手中的利刃,接连斩断波多雅斯战士们手中的兵刃,撕裂战士们的血肉之躯。
战马在悲鸣,巨大的身躯栽倒在泥浆之中,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
健壮的海上民战士挥舞短剑,斩下倒在泥浆中的骑士的头颅。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那张狰狞的脸上。
波多雅斯的战士们不断地倒在他们拼尽全力守护着的大地之上。
大地被黑暗笼罩着,不见一点微光。
战场上,戴维尔王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他身上的白甲早已染上一层厚厚的血渍。
再度杀死眼前的敌人,他喘着气,环顾着四周。
从海面上吹来的风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掀起他身后被染成血色的披风。
战场的厮杀声,嘶吼声,兵刃撞击声掠过他的耳边。
让他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败了。
他再一次战败了。
头发斑白的王者骑马立于在战场之中,神色颓然。
他转头,环顾着四方,看着败绩已显的战场,滚滚汗水从他颊边滑落。
精疲力尽的身体在这一刻已是迟缓至极。
手中的长|枪前所未有的沉重,他再也抬不起来,举不向前方。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周围突然变得无比寂静。
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他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可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站在偌大的战场之中,茫然四顾。
四周的一切都仿佛离他无比遥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地战斗?
明知道,这一战注定是失败的结局。
明知道,就像是前两次一样,他将再一次耻辱地败退而走。
是的,再一次。
他一次又一次仓惶败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城池被敌人毁于一旦。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无数的子民毙命于敌人的刀剑之下,鲜血染红大地。
他的子民的哭喊声,临死前凄厉的悲鸣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守护不了他们。
他谁都守护不了。
…………
……他累了。
头发斑白的王者眼底的光黯了下去。
他仰起头,黯淡无光的眼望着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
前方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到。
天空没有一丝光亮,阴沉沉的黑暗让人根本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雨下得越急越大,不知何时,从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他骑马立于雨中,仰着头。
豆大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他脸上残留的尘土和血渍,在他脸上划开一道道红色的痕迹。
雨水渗入盔甲,甲下的衣服早已湿透,冰冷的寒气渗入皮肤、渗入血管、渗透骨髓。
森寒刺骨。
恍惚中,他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夕阳之下,他沉默地站在死去的特勒亚身边,风呖呖地吹来。
那个时候,风是冰冷的。
吹进他染着血的盔甲缝隙深处,将他整个身体吹成冰冷的一片。
就如同现在被冰冷的雨水浸透的身体一样。
五年多了。
五年里,他一直想要忘记那一天。
可是当他去回想的时候,那一幕总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五年前,他心里扎了一根刺。
五年过去,扎了刺的地方不仅没有愈合,反而一点点的溃烂,越来越深,越来越大。
那个腐烂的地方一直在那里。
他试图假装看不见,可它从来都在。
更是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让他最终变成如今这种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一天,他的手没有发抖……
世事没有如果。
他走错了路,最终也只能循着错误的道路走到尽头。
现在,这已经是他的尽头。
那么……就这样吧。
他老了。
他累了。
就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年迈的王这么想着,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视线陷入黑暗,任由自己整个人陷入黑暗。
耳边隐约传来声音,有人在急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陛下……”
“陛下!”
似乎有人向他袭来。
似乎有人替他挡开了敌人的利刃。
刀光剑影在他的周身掠过。
兵刃特有的金属撞击声在他身边激烈的响起,一次又一次,打破了他所沉溺的宁静与黑暗。
恍惚中,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带陛下走!!!”
那是一声震碎雨幕的嘶吼,声嘶力竭,沙哑到了极点。
白发的王者猛地睁开眼。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他的呼吸静止了一刹那。
他猛地收缩成一个孔的瞳孔映着前方从雨幕中刺出的长|枪。
染血的枪尖在暗沉的空中划开一道寒冷的锋芒。
它将在下一秒,狠狠地贯穿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的喉咙——
来不及多想。
或者该说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一片空白。
那已纯粹是他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他的脚狠狠地踢在马腹之上。
骏马吃痛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他纵马冲了过去。
雨水从他发梢滑落,原本无比沉重的长|枪再一次在空中挥起。
利枪|刺出。
雪亮的枪尖撞开从天坠落的雨滴,撕裂雨幕。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刺出的枪尖撞开刺向安提斯特的长|枪,然后继续向前,狠狠地贯穿了敌人的胸口!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天地间一片寂静。
戴维尔王失神地看着自己染血的枪尖。
暴雨倾盆而泻,将淋淋鲜血从枪尖冲落到大地上……
…………
……………………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安提斯特挥动长剑,再一次将冲来的敌人劈倒在地。
暴雨中,他浑身都已湿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挡住他的眼。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撩开黏在脸上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至极的脸。
肩膀上的剧痛在不断地袭来,寒意随着雨水渗入他裂开的伤口里。
不久前为戴维尔王挡的那一剑在他左肩上劈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在那之后,没有丝毫让他休息的时间,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让他的伤口总是在不断地撕裂开来。
这一场战斗中,他的伤口早已再度裂开,他肩上的衣服以及盔甲都被渗出的鲜血染得血红。
因为失血过多,此刻他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现在是全凭着一股意志强撑下去,或许下一秒就会彻底失去意识从马背上坠落。
这是一场万分艰难的战斗。
无论他再怎么奋力的厮杀,他们的大军依然敌不过海上民,被压得节节败退。
眼看着海上民就要杀入城中。
眼看不久前那两座城市被屠杀的惨剧就要再一次在迪迈兹城上演。
他心急如焚。
然而就在这时,安提斯特却突然看见戴维尔王停止了战斗,就这么骑马伫立在雨中。
哪怕有敌人向其冲去,戴维尔王依然一动不动,如一尊彻底丧失了灵魂的石像。
他冲上前拦住了冲向戴维尔王的敌人。
“陛下!”
瓢泼大雨中,他大声嘶吼着。
可是他的吼声怎么都唤不醒神色恍惚目光涣散的戴维尔王。
再一次将一个海上民战士劈砍在地,眼见又有三人向这边冲来,他冲赶来的骑士大吼到:“这里我来挡住,你们立刻带陛下走!”
他一边怒吼一边挥手又杀死先冲过来的两人,正要抬手对上最后那个人。
左臂突然狠狠一痛。
与此同时,脑子剧烈的眩晕让他的视野恍惚了一瞬。
等他从眩晕中缓过神来时,敌人的枪尖已经近在眼前。
他已来不及避开。
放大的瞳孔映着眼看就要刺穿他喉咙的枪尖。
在濒临死亡的最后一瞬间,安提斯特脑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是他终究还是没能把那把弓亲手交到他的小弟子手中……
突如其来——
一杆长|枪猛地从斜地里刺出,撞开刺向他的枪尖。
紧接着趁势而去,一把贯穿了对方的身体。
在最后一秒死里逃生的安提斯特呆呆地看着纵马从他身边一掠而过,而后在前方停下的戴维尔王。
他看见戴维尔王低着头,失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枪。
瓢泼大雨依然在下,宛如洪水决堤,从破裂的天空倾泻在大地之上,。
暴雨中,戴维尔王抬起头。
他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斑白的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脸上,却丝毫不减他脸上的坚毅。
他高大魁梧的身体明明不曾有任何变化,可是他在雨中的背影好像突然就挺拔了起来。
一股巍然的气势从他周身爆发出来。
那个骁勇无畏的英雄的王者,终于再一次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之上。
他抬起头,灼亮得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的双眼望向前方,望向那无穷无尽的敌人。
他握紧手中的长|枪。
“波多雅斯的战士们!”
戴维尔王浑厚而沙哑的怒吼声在暴雨中炸开。
他手中的长|枪高高地举向天空,闪着寒光的枪尖宛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闪电。
“跟在你们国王身后——”
他的怒吼声仿佛是在大地上重新竖起的王国的旗帜。
他高举的利枪重新铸起波多雅斯战士们的信仰。
“波多雅斯人,永不后退!”
利枪|刺出,一往无前。
波多雅斯之王纵马冲向漆黑的雨幕,冲向前方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敌人。
暴雨倾泻,遮蔽天地。
却再也挡不住雨幕中那个巍然如山的身影。
他的身后,无数波多雅斯的将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一条条溪流汇聚成巨大的江河。
马蹄的奔腾声,无数人的吼声震碎雨幕。
火焰在他们原本黯淡的眼底点燃。
力量再一次从力竭的身体里涌出。
大地仿佛都在他们的脚下颤抖。
他们追随在戴维尔王身后,发出响彻天地的怒吼,向他们的敌人冲锋而去。
他是波多雅斯之王。
他是英雄的王者。
他是波多雅斯人的信仰。
在他的身后,波多雅斯人永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