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沙赫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 俯视着宽阔的运河之外那个骑马伫立于大地之上的身影。
她的目光带着冷意。
她的脸看上去面无表情,但是心底却怒意汹涌。
一年前,她中了陷阱, 败于那个波多雅斯王太子手下。
当她果断选择撤退时,她望着战场那个遥遥相对的身影, 在心底暗自发誓,这个仇,她一定要报回去!
她自来睚眦必报,凡是让她不好过的人, 包括她的亲生父亲以及亲弟,她都一一亲手报复了回去。
如同一头潜伏在幽暗深海中的恶鲨, 从黑暗中扑出时, 便是她的敌人被一击毙命的时刻。
而如今的形势, 却像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脸上。
海上民接连败落于波多雅斯人手下。
短短十天,波多雅斯人就在他们王太子的率领下, 兵临城下。
她闭上眼,炽热的阳光从天空上落下来,照得她的褐色的肌肤微微发亮。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她的目光已经冷静下来。
远方那位波多雅斯王太子似乎已经调转马头, 返回军营之中。
她最后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也转身离开了城墙。
…………
沐浴着阳光的王宫一如既往,金碧辉煌。
阳光透过顶部的五彩琉璃, 照进来,将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大殿之中并不安静, 右侧的海上民将领们交谈着, 窃窃私语。
与之相比, 左侧那些身为投诚者的波多雅斯人则是寂静无声。
他们垂着头, 一言不发,他们的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就是有一种无形的诡异气氛笼罩在他们周身。
女沙赫大步走进大殿,踩着脚下黑红色的绒毯,跨过长长的大厅,走在大殿的中央。
她步伐快而坚定,身边像是带着一阵旋风。
黑红色的披风随着她的前进在她身后翻飞而起。
已到大殿的尽头。
她一步步走上高高的石台,转身在金色的王座上坐下。
当女沙赫带着威势的目光看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时,喧闹的大殿为之一静。
无论是正在交头接耳的海上民将领,还是寂静无声的波多雅斯人,都上前行礼。
大殿安静了下来,但是静过了头,又生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女沙赫的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左侧那一众波多雅斯人身上。
那全部都是在一年前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和官员。
她的目光带着深思之色。
大概是察觉到了女沙赫看向他们的目光,那群人中地位最高的几人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人主动站出来。
“沙赫,如今波多雅斯人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我们应该尽快应对……”
这位年迈的波多雅斯贵族的话还没说完,一声讥笑声打断了他。
“‘我们’?谁和你‘我们’?”
一位身材壮硕的海上民将领毫不客气地嘲笑到。
“啧啧,还‘波多雅斯人的大军’,说得好像你们不是波多雅斯人一样。”
老贵族脸面一僵。
以前他们在王庭之上勾心斗角、嘲讽暗斗,都是不着痕迹、拐弯抹角地暗示,何曾见过这种直接当面大大咧咧戳刀子的行为。
毕竟是一群不懂礼数的野蛮人。
他忍下这口气,在心底重复着这句不知道腹诽了多少次的话。
波多雅斯人静默着,无人开口。
而海上民将领那边则是有不少人哄笑起来。
“自己什么种族不知道吗?”
“沙赫宽容,接纳了你们,甚至还允许你们站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呵,还真把自己当成海上民族了是吧?”
他们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对面的波多雅斯人,他们的语气和眼神中都有着毫不掩饰的蔑视。
他们以前曾经灭亡了不少的部族和小国,而那些部族和小国里活下来的人都成为了他们的奴隶。
他们认为,这些波多雅斯人也应该是如此。
哪怕这些波多雅斯人投诚了他们,甚至还帮他们攻占了王城,在他们眼中也和那些亡国亡族人一样,是低等人。
哪怕这些人被女沙赫赐予了官职,也依然是他们海上民的奴仆。
面对着海上民将领们毫不客气的嘲讽和轻视,波多雅斯人只能忍气吞声。
“好了。”
王座之上,目光冰冷地俯视着众人的女沙赫开口,结束了双方的纷争。
她皱起眉。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殿上发生,而是在这一年以来发生了很多次。
只是她从来都是冷眼旁观。
麾下将领臣子有纷争,难以抱成一团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
而且,唯有被海上民将领排斥,那些波多雅斯降臣才会牢牢地跟随在自己身后,对自己忠心耿耿。
所以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暗地里推波助澜。
但是这种她在以往很乐见的情形,今天却让她有些烦躁。
“敌军已经打过来了,你们还在这里争吵不休。”
她厉声道,
“有那个力气,给我率兵出城打去!”
她一发怒,率先开口嘲讽的海上民将领撇了撇嘴,不说话了,但是看脸色就知道,他还是很不服气。
不只是他,不少其他的将领也都是如此。
在他们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被他们打败的人就该是他们的奴仆,结果女沙赫居然让这些家伙加入他们,成为他们的一员,还让他们担任官职。
对于女沙赫的做法,他们心底一直都颇为不满。
海上民将领不说话,波多雅斯人更不敢出声。
大殿上再度回复了之前的鸦雀无声。
女沙赫不再多说,点了几名将领,让他们留下来商讨如何应对波多雅斯大军攻城的事情,让其他人散去。
被点名留下的人中,没有一个波多雅斯人。
左侧那一排人听到女沙赫的话后,不少人脸色皆是一变。
但是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老老实实地退了下去。
只是离开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女沙赫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那些人的背影。
统治王城中的波多雅斯子民需要用到这些波多雅斯贵族官员,所以之前她可以装作信赖他们的模样。
但是现在这种关键的战争时刻,她心里也潜意识认为这些人不值得信赖。
当海上民攻打王城的时,眼看王城撑不住即将陷落,这些人主动联系他们向他们投诚。
正是因为这些人从内部打开了城门,才让偌大一座王城在短短数日就陷落。
对于这些见风使舵连自己的族人都能背叛的人,她怎么可能去信任?
……
王城的战役在第二日打响。
战场上,波多雅斯的战士们一个个奋勇向前,不畏生死。
王城的陷落是每个波多雅斯人心中的痛。
传承千年的城市陷落于入侵者之手。
波多雅斯的荣光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这是何等的锥心之痛。
如今,他们终于拥有了和入侵者战斗的力量,终于有机会亲手夺回他们的荣光,一个个皆是舍生忘死。
那杀出去的一股气势凶猛如虎,气魄骇人。
与之相反,海上民战士虽然悍勇,但是首先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他们发现自己以前所向披靡的锋利武器和盾牌,这一次竟是再也不起作用。
波多雅斯人的武器丝毫不逊色于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们自信心的根本,那些拥有强大战斗力的战船并未出现在这次的守城战之中。
因为传闻中那个可怕的波多雅斯之火的存在,他们的战船在海岸边游荡着,不敢逆流而上顺着法达加罗河驶到王城外的运河里参与战斗。
没了先进的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削弱了一截。
没了战船,他们的战斗力又削弱了一大截。
如此一来,曾经对波多雅斯人处于压倒性优势的海上民,竟是已经完全处于了劣势之中。
这一场守城战,他们守得极为艰难。
不过短短三日,海上民就已经有了快要抵挡不住的趋势。
…………
“奇怪,这些海上民的战斗力竟是比一年前还要弱了。”
连接两日都冲上城墙的纳迪亚穿着染了一身血的盔甲回来,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他疑惑地说:“按理说一年了,他们应该进行过陆战训练,怎么还变得更弱了呢?”
“我们的王城可是大陆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啊。”
安提斯特扯了下唇角,盯着大战后重获短暂的平静的王城,露出嘲讽之色。
“当初海上民沿着海岸一路征战的时候,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战斗之中,战斗就是他们的一切,自然是强悍无比。”
“在这里落了脚,看了王城中的纸醉金迷,哪还坚持得住?”
“这一年的穷奢极欲,消磨的不止是他们的意志,连他们的战斗力也一并磨去了。”
在海中流浪时,依靠战争才能存活的海上民,是极为可怕的敌人。
但是在王城中舒舒服服地待了一年,这一年中不曾经历过一次战斗的海上民,还有什么可怕的?
光是气势,就比不上他们这些在斯顿大草原上风吹雨打秋寒酷暑地拼杀了一年的波多雅斯战士。
这一场战争,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结果。
…………
王城的战争还在继续。
海上民还在坚守着,但劣势已显。
王城已是摇摇欲坠。
在这种艰难的时刻,让海上民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出现了。
王城之中,再一次爆发了小规模的暴动。
一批波多雅斯人在黑夜中偷偷聚集在一起,突然攻击海上民战士,想要打开城门。
虽然这场暴动最终被镇压,但是这座让海上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勉强掌控住的城市的人心再度动荡了起来。
城中波多雅斯城民看着街道上巡逻的海上民士兵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对。
在夜晚暗中攻击士兵的事件越来越多,而且那些人都是偷偷攻击落单的士兵,然后转身就跑,通常很难抓到。
这样的事件虽然无法造成太大的危害,但是附带的影响却极为严重。
海上民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在和城外的波多雅斯大军战斗,还要时刻监视着城内的城民们。
可谓是内忧外患。
那些驻扎在其他城市的海上民军队赶过来,试图救援王城,却接连被波多雅斯大军覆灭。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外无援兵的王城再度成为了一座孤城。
只是此刻孤军作战的人,成了海上民自己。
这一次城中人心惶惶的,也是他们自己。
“干脆将城里波多雅斯人全部杀光!”
大厅中,一名海上民将领凶狠地吼道。
“那些低等的家伙!”
“沙赫,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将那些劣等的家伙全部杀光?”
有人焦躁地怒喝道:“他们该死!”
另一人也是目光狰狞。
“我们留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却不知感恩,频频冒犯我们——既然如此,干脆将他们全部杀了!”
女沙赫坐在金色的王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怒不可遏的下属们。
海上民战士们习惯了屠杀,只知道战斗,从不懂得什么叫统治。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需要利用投降的波多雅斯人帮她统治国家。
这一年里,他们的统治政策已经逐渐见效。
谁知波多雅斯王太子突然率军打来,以至于——
她闭上眼。
如果当初那一战她能击败萨尔狄斯,让波多雅斯人彻底没了希望的话,那么,十年,二十年,波多雅斯人总有被他们驯化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仅仅一年,波多雅斯人还牢记着仇恨,他们的王太子更是就在城外。
她闭着眼,想着不久前收到的消息。
就在昨晚,那些投降于她的波多雅斯贵族官员偷偷地聚集,在暗室中待了半个小时才离开。
无数过去的记忆在她脑海中闪过。
年幼时被父亲宠爱时无比骄傲的自己。
为了继承父亲的沙赫之位刻苦磨练武艺的自己。
……刚刚出生的幼弟……被夺走的父亲的目光……
她在前方战斗时,那只在父亲的指使下从后方射来的贯穿她胸口的利箭。
那时候,她以为她要死了。
可是她没有,她不想死。
所以濒死的她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活着,她的父亲和幼弟,就得死。
在将利剑亲手刺入父亲心脏的那一瞬间,她懂了。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唯有吞噬他人的血肉,才能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女沙赫睁开眼,她闪动着微光的目光就像是幽暗海底中永远独自游弋着的鲨鱼的眼,冰寒而毫无感情。
她的心中在这一刻已经做出了决定。
…………
……………………
又是一天,太阳缓缓地升起。
天色已是大亮,战争的喧哗声即将再一次在缓缓流淌着的运河上空再一次响起。
“海上民还在垂死挣扎。”
“我们的怪盗先生在城内暗中引导策划的几起暴动已经足够他们焦头烂额了。”
说到这里,安提斯特顿了一顿。
他皱眉道:“如果那位女沙赫以全城子民的性命为人质,威胁我们退兵,怎么办?”
站在营帐中,萨尔狄斯笑了一下。
“她是个很狡猾的人,狡猾的人,不会做断自己后路这种蠢事。”
以全城子民性命为质,只会逼得城民因为恐惧和憎恨而越发反抗。
何况,就算这次逼得他退了兵,又能怎么样?
他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纯粹是饮鸩止渴。
他不觉得能带领海上民族走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女沙赫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萨尔狄斯说完,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弥亚坐在一旁,正低头扣着左手上的银亮色护腕。
只是那护腕才扣了一半,手却停住不动,他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萨尔狄斯俯身,屈膝半蹲在弥亚跟前,伸出手,
眼见一双手伸到眼前,发着呆的弥亚才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蹲在弥亚身前,萨尔狄斯细致地将护腕为弥亚扣好。
扣完之后,他抬眼看向弥亚。
“你这几天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他抬手,手指捋起散落在弥亚眼前的一缕发丝。
他说:“是因为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吗?”
弥亚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萨尔狄斯。”
“嗯?”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位女沙赫向你投降……”
弥亚的话还没说完,萨尔狄斯就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
不仅是他,安提斯特也在一旁失笑。
“投降?你想得可真美。”
他摇了摇头,都懒得吐槽自己这个异想天开的蠢徒弟。
“行了,该动身了。”
萨尔狄斯揉了一把弥亚的头,站起身来。
他已穿好银甲,伸手拿起挂在一侧的披风,抬手一甩,套在肩侧。
就在他正系着披风扣的时候,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营帐门帘被一把掀开。
纳迪亚一个箭步冲进来。
一双眼睁得大大,那张深褐色的脸此刻竟是涨红着。
他急促地呼吸着,满眼都写着惊愕和难以置信。
“城——城门——打开了——!”
“啊?”
“什么?!”
…………
当萨尔狄斯一众人来到王城之前时,他们看见的,是大敞的城门。
敞开的城门前,只有女沙赫一人站在那里。
她身穿黑甲,束成一束的深色棕发在脑后飞扬着,褐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虽然体格挺拔,却别有一种健壮性感的美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后那一排放在地面上的头颅。
那些头颅显然是刚刚才砍下来,放在白色陶瓷盘中,还在血淋淋地淌着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萨尔狄斯骑马伫立在城门之前,俯视着站在他马下的女沙赫,神色淡淡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年轻的女沙赫注视着萨尔狄斯。
“波多雅斯的王太子,萨尔狄斯殿下。”
“您是真正的强者。”
“您征服了海上民,征服了我。”
她一手按在胸口,俯身,单膝跪落在萨尔狄斯的马下。
“海上民愿投于您的麾下,向您献上我们的一切,跟随在您的身后,成为您手中的利剑,为您征战。”
“我们愿意向您献上我们的铁制武器,我们的战船。”
她抬起头,那双隐藏着勃勃野心的眼以灼热的目光望向萨尔狄斯。
那是带着极强的攻击性的眼神,但偏生就是这种眼神,反而能最大限度地挑动男性攻击性的本能,激发其强烈的征服欲。
她的唇角上扬起一个诱人的弧度。
“献上……身为海上民之王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