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天，是琴城已经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老李一家子早早起来准备去李扬姥爷家，在陈家岭旧小学附近，隔着韩露家大概十分钟的路程。

    陈家岭是田镇辖区内39个村子里面最大的，人口也是最多的，六千余人，差不多有宁安村两倍。也是进出琴山风景区的要道，以后农村大改造的重中之重。

    这个村子在二战时期曾先后被日德两国驻过军，因此现在还能多少看到些当年的遗迹。

    比如已经荒废的陈家岭小学就是之前德国人修建的兵营，像堡垒一般建造在小丘陵上，现在已经闲置了好几年。

    李扬老妈小时候就在那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出门就是。李扬姥爷也在那里教过书，后来调到了县城工作，所以陈家岭小学跟他们家还是很有渊源的。

    印象里几年前那所小学还在使用，李扬小时候去姥爷家住，在天井就能听到对面学校传出的读书声，当时也一度勾起了李扬对上学的渴望，只是后来才发现这特么是一条不归路。

    重生后回姥爷家的次数不多，也只有周末才有机会，还要看老妈愿不愿意动弹。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罗彩云是家里最小的，从小没干过活。

    李扬姥爷家原本是中农成份，有不少土地。而且是家中独子，这在旧社会很罕见，那个时候为了挣工分，生得越多分到的粮食越多，三个四个孩子都算少的，七个八个很常见。

    老妈经常指着姥爷家四周说，这些地以前都是她们家的。言语中透露着惋惜和资本主义复辟之风，让李扬不禁为老妈的思想感到担忧。

    不过这是事实，后来土改结束了罗家的滋润生活。

    罗姓在陈家岭不多，属于外来户。

    按照村志记载，陈姓家族早在明朝永乐年间从云南省跟随移民大潮千里迢迢来到琴山，当时这里绿茵遍被、荆棘丛生、豺狼出没，自然条件险恶，但陈姓人凭借惊人毅力和智慧生存了下来，并且逐步开创出村落。

    后来吸引了大批外来人口，比如宁安村的李姓，田镇北部的周姓都是后来者。罗姓韩姓则是早年过往商客留居，慢慢融入了当地生活。

    这些李扬从村志上见过，几个村子的描述基本一致，也就成了百姓们公认的历史。

    姥爷姥姥今年八十多岁，身子骨依旧硬朗。尤其是李扬姥爷罗远卿，春夏秋三季仍然会坚持每天早起打太极拳，姥姥则会跟同村的老年妇女一起去前面的小山丘走步，活动筋骨。

    小时候李扬姐弟俩每年都会来住上十天半个月，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也是跟着姥爷姥姥练成的。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李扬爷爷奶奶就要逊色一些，李学江因为早年劳累得了一身病，早上不会起的太早，间接也就影响了年幼的孩子们。

    再次见到姥姥，李扬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上世重生前姥姥已经不在了，96岁高龄走的很安详。

    人都会有老去那天，现代社会的快节奏生活让大部分人身体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很难想象这代人到了七十岁后还能不能像上代人那样硬朗。

    姥姥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兄弟姐妹若干，从小就开始接触农活，一天学没上过。

    二十一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嫁给了陈家岭知识分子家庭的独生子，这段婚姻当时是门不登对的。

    姥爷当年正在县里工作，听说家里做主给他定了门亲事，那是一百个不愿意，在单位愣是住了一个月没回家。

    那个时候正值战争年代，家里有闺女的大多会早早嫁出去，以免留在家里担心事。二十岁已经算“大龄女”，这个年龄抱孩子很常见。

    只是十八岁的罗远卿认为自己前途大好，不想过早被婚姻束缚，况且对象还是一个不识字的女人，这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就好像当年的鲁迅先生。

    只不过罗远卿跟鲁迅有着相同的经历，却有着不同的结局。

    在亲戚朋友说动下，青年罗远卿最终还是回了家，只为尽身为人子的孝道。

    不管怎样要给大伙一个交代，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那时罗远卿是铁了心要跟家里摊牌，明说自己现在一心想把心思扑到工作上，还不想过早谈婚论嫁。

    况且出去见过世面，他的观念早就脱胎换骨。

    转机出现了，当铁着头不想结婚的罗远卿回到家，首先肯定要面对来自父亲的呵斥。

    恰好当天晚上媒婆和女孩家都在，当时罗远卿跟父亲大吵一架，正准备掉头出走时，无意间从窗户瞥见了坐在里屋炕上的周慧珠，顿时浑身一颤！

    原本要往外踏出去的双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二十一岁的周慧珠尽管目不识丁，但身上的那股女人气息让未经人事的罗远卿乱了思绪，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幕被老爷子撞见，认定有戏！

    老爷子嘿嘿一笑，原来自己儿子不是不想结婚，而是没见过女人。

    后来这件事便顺理成章定了下来，只是罗远卿娶周慧珠过门后依旧外出追求事业上的成就，周慧珠则在家里照顾公婆，把日子打理的井然有序。

    直到三年后罗远卿回乡任教，周慧珠才怀上了第一胎，也就是李扬的大姨。

    在那之后两口子便搬到小学下面自己住，小日子很是甜蜜，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

    有时候罗远卿要去县里借调或者外出学习，那么周慧珠就自己在家相夫教子，安稳度过了七十余年。

    这些都是上世李扬在姥姥去世那个晚上听姥爷讲起的，或许是了无牵挂，也或者是枕边从此没了另一个人，姥爷罗远卿那晚讲了很多以前的事，都是带着微笑，甚至还跟他们这些小一辈的开玩笑。

    实际上李扬明白，从姥姥去世那刻起，姥爷满是阳光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即使儿女再孝顺那也是无法弥补的。

    现在，两名八十多岁的老人就在炕上坐着看电视，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姥姥因为怕冷身上裹着被子，姥爷则一副大男子主义半倚着墙根。

    李扬坐在炕下面的沙发上出神，他在回想上世的那个不眠夜，姥爷的话仍然历历在目，就好像刚刚说完一样。

    “你姥姥没了，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那是李扬第一次见姥爷哭。

    罗远卿、周慧珠，一对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夫妻，一个年轻时为国家作出过贡献的老干部，一个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的文盲女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每天迎接太阳升起，再等待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