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北部,太极宫西南角的内侍省公廨,北司阉首仇士良正在大堂内背手缓缓踱步,花白的眉毛已经完全拧在了一起,显是心事重重。雷无水、魏仲卿、靳遂良等一干神策军高层,老老实实地排成一溜横队,挨着门槛站在大堂的南面,浑身颤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整个大堂环绕着一种恐怖的氛围。
“雷无水!”仇士良猛然的一声厉喝,如炸雷般轰开了大堂内可怕的宁静。
听到主公叫唤,雷无水心中的颤栗更甚,恭恭敬敬地向前走了两步,向仇士良揖拜着唤了声“阿爷”,便跪在一旁等候仇士良的脚尖前,额头几乎贴到了地上。
“你的那个弱智弟弟雷厌水,昨日刚失职放走舒舆元,现下又贸然出击、胡乱指挥,白白葬送左神剑都前营全部儿郎!如若不是你昨日拼死护短,本监早就将他革除军职、逐出禁军,断不会让我二百多神策儿郎,几个弹指间就灰飞烟灭!你们这对混账兄弟,误我大事,该当何罪!”骂完一通后,仇世良还不解恨,用手狠狠地击向放置在身旁的硕大几案,几案上巨大的长安舆图也随之高高飞起。
雷无水被这一掌所发出的声响吓得浑身颤抖,趴在地上不住叩头道:“阿爷息怒,我们兄弟俩办事不力,甘愿受罚!还请阿爷念在我多年跟随左右的情面,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弟雷厌水,现在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呐......”说着便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仇士良对这个跟了自己十余年的下属非常了解,知道卖惨扮可怜是他的强项,而且其本身就是心狠手辣之人,如若在平时,仇士良也许会对雷无水戏份十足的哭像卖个顺水人情,虚情假意的好声劝慰一番,以显示自己对下属的体恤之情;但现下长安城内忽然冒出一支南衙归义军,而且前去打探的整整一个营的二百五十余名神策军将士,竟然在数个弹指间就被消灭地干干净净,这情境简直让人不寒而栗,所以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和雷无水演戏,他要的是危局之中所有下属对自己的绝对的恐惧,以及由恐惧而产生敬畏的忠诚。
仇士良能够从一个无品无级的阉人,一步一步成为当今权倾天下的阉首,靠得就是善于运用恐惧的艺术——以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表现出自己对上级的惧怕,现在则是在最恰当的时机迫使下级对自己产生恐惧!
北司副阉首、辅国大将军、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内侍监鱼弘志此时正在在大堂北面的榻上安然而坐,这种安之若素的气场,与仇士良用心营造出来的压抑、恐惧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因为他是这个大堂里唯一不用惧怕仇士良的人。
“仇护军,何必如此动气呀,孩儿们都还年轻,有些事处置得不利索,犯点错也是正常的嘛!无水这孩子平时也是极小心勤勉的,对咱俩也很是孝敬,这次虽然犯了错,给些责罚是应该的,但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呐!”
鱼弘志顿了顿,继续说道,“今日突然冒出的这支归义军,虽然来势凶猛,但据斥候探报人数并不多,只有一千多号人,我们的左右神策军光现下在长安城内就有六都兵力,一万五千多号人呢,是对方的十几倍,况且关内京畿各镇还布防有五十都的兵力,最快的神策军三个时辰就能赶到,其他各镇的神策军也大都可以在六个时辰内赶到。只要我们稳住阵脚,做好各处要地防守,静待天明后各路援军到来,则此区区一千毛贼必败,又何惧之有?”
对于鱼弘志,这个阉党中的二号人物,仇士良是不得不礼让三分的,毕竟神策军有一半的军权都在人家手上捏着呢!
好在两人到现在为止还算合作愉快,鱼弘志知道北司内官之中,仇士良的资历、才干和谋略均无人能及,阉首让仇士良来做远比他自己来做合适,只要仇士良和北司上下,对他留着一份尊敬,就已然足够。所以虽然离至尊之位只有一步之遥,鱼弘志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将仇士良取而代之,相反总是尽量地配合着仇士良实施壮大北司势力的宏大计谋。
仇跟鱼都深谙御人权术,对属下各色大小官吏,时常相互配合着扮演红白双脸,直弄得一干属下既惧怕又感激,愈发对二人死心塌地。
这次雷无水因为弟弟雷厌水指挥不力、损兵折将,而被受到牵连,两人便又心照不宣地使出了“红白双脸”。
雷厌水本是机敏之人,深谙这些御人权术,但人总是这样,事不关己时总能冷静从容地分析出条条道道,一旦大事临头,则那种从容睿智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地胡乱猜疑和自我否定,把事情总是往最坏的境地想,真正的灾祸还没有到来呢,便已经差不多把自己吓死了。而且往往是人越聪明,越容易多想,越容易把自己吓死。
雷无水在内侍省公廨大堂听到雷厌水所率左长剑都右营全军覆没时,七魂差不多被吓跑了六魂。仇士良的一通谩骂职责,更是差点要了雷厌水的命。
好在,素有“北司善人”之称的鱼弘志,总算是替雷无水在仇世良面前求了情,看来事情还有环转余地!
想到此,雷无水强打起精神,止住哭泣,继续趴在地上,用双膝将身体向仇士良推了几步,脸几乎趴到了仇士良的脚尖上,以极其卑微的腔调向仇士良和鱼朝恩乞求道:“两位阿爷,雷某自知徇私保荐家弟,以致一整营神策儿郎丧于非命,罪该万死,但某自忖还有几分本事,能替二位阿爷分忧,只求二位阿爷暂且饶过在下,在下定能以戴罪之身奋死一博,将侵扰长安的南衙乱党一网打尽!”
仇士良自鱼朝恩发言后就一直憋着没有说话,就是在等雷无水自己表忠心,现下目的已然达到,仇士良心里暗自冷笑一声,飞快地与鱼朝恩交换了下眼神——两人以这种方式互相读懂了对方的默契,然后稍微收敛神思,换上了极冰冷严厉的语气对趴在脚下雷无水说道:“若不是鱼公今日力保,本监必依军法将你这混帐东西立斩于堂外!念你平日还算勤勉恭敬,暂且记下你这条区区小命,若今后再有差池,定杀不饶!”
鱼朝恩也紧跟着说道:“大郎,你徇私护弟,酿成大祸,惹得仇公大怒,确是不该,他日若再错,本监也是救不了你了!”
对于雷无水而言,仇士良的斥责谩骂尚不是最可怕的,鱼朝恩这段看似平缓但字字沉重的告诫,却着实令人心悸,凡是阉党的人,都知道一旦“北司善人”开口警告,那么心里便是动了杀心!
虽是冬天,雷无水仍是被两名阉首吓得脸色惨白,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绕过脸颊,淌在地上的方砖上,飞溅起的泥水糊在他脸上一阵发痒。
但雷无水却不敢去擦一把汗水,只是用发颤地声音回答道:“两位阿爷,雷某此次承蒙宽宥,已是捡回一命,如何还敢造次,从现在开始,只要用得着在下,二位爷尽管吩咐,纵使刀山火海,在下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算你还有点忠心,现下敌方虚实不明,本使命你速带执戟司前往查探,记着,只可查探虚实,不可恋战,将敌方来头、番号、人数、战力等详实情况都一一查探清楚!如若有失,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懂吗?”仇士良的话语依然冰冷。
雷无水唱了个蹃,便起身飞快地向东面奔去,他统领的执戟司,现下全都驻扎在太极宫安仁门与永安门之间的夹城里,他要尽快赶往那里,点齐麾下的二千五百多名将校彍骑,杀向南面的敦化大道,会一会让自己今日如此狼狈、让自己弟弟生死未卜、让二百五十多名神策儿郎弹指间全军覆没的神秘归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