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温软素雅,街上吃食味道也淡。
谢重姒简单吃了点,放下筷子,宣珏扫了眼她动的不多的餐盘,问“不对口味”
这段时间,她胃口似乎不算太好,路上吃的都不多。
谢重姒虚点这些炖、焖、煨的南甜菜系,像是兴致乏乏“太淡了。”
“再添几道菜”
谢重姒摇头“不了。”
尔玉喜辛辣畏寒之人冬日都会多吃那么几道辣菜。
宣珏知道,但姑苏口味清淡,这几道菜,他特意吩咐了多放油盐酱料的。
按理,不应该“太淡”。
快西沉的夕阳斜照酒楼,少女越远离扬州,越放松下来,深色抹粉用完了也未再添,脸上是白皙细腻的。
最后的光晕将她侧脸衬得柔和明艳,眸色仿佛润了层水汽,透出姑苏的灵动皎柔来。
宣珏却有种说不上的担忧。
起身离开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袖,袖下手指擦过谢重姒的手腕,想探下脉。
谢重姒如临大敌,几乎同时左迈一步,宣珏扑了个空,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倒也没说什么。
他不急这一时。
但尔玉的态度,确是有些奇怪。
宣家在苏州有旧宅,零星多处,宣珏带谢重姒来了最热闹的一处。
坐落山塘巷的街尾,闹中有静,白墙青瓦上的木芙蓉开得正好,清淡成片。
旧院里还有一个老管家和三四个仆人,留守看宅,方便主人回来时歇脚伺候。
谢重姒跟着惊喜意外的仆人们进宅。
这种江南院落,布置典雅,更是设置乱石屏风,错落有致,比起装饰古朴的宫闱,更容易给人种“深静”感,仿佛不经意间就能蹉跎过一生。
她望着院里的一汪泉眼出神。
老管家以为她好奇,解释道“下头孔眼通了流水,水量挺大的,冲击上头的圆石,石头就能自个转起来咯。”
谢重姒收回目光。
她看,是因为上辈子她来过这里,那时没有打磨精致的圆石。
甚至泉眼都被淤泥树叶堵死。
来的时候是太元七年,婚后一个月。
宣珏说,带她回家看看。
京中宣府被查封落锁,他们的大婚在公主府举行。宣珏乍一说“回家”,谢重姒本能地以为是贴了封条的长安巷御史宅,想要拒绝,宣珏却告诉她,是他幼时长大的旧宅,在苏州。
远离了权利倾轧的望都。
谢重姒想了想,应了。
公主南下巡住,宗人府需要先行一步打点,罗列行礼物件时,谢重姒只淡淡地吩咐道“宣家宅院里,一草一木皆不许动。”
按着规制,她的住所绝对要精细铺陈。宗人府打点,得是大刀阔斧地改。
可别把人家留下的丁点儿念想,给倒腾得面目全非了。
有她的命令,宗人府不敢动。
来到旧宅时,院中寂寞,夏日葱茏的草木疯长。
甚至有松鼠在大堂的博古架上,搭了个窝。
卧房里,也被越窗而入的鸟雀占了巢。
宣珏只好带着谢重姒,亲自收拾起荒废了两年的居所。
清理打扫,修剪灌木,清理池里淤泥,然后放入色泽斑斓的锦鲤,还有几只懒洋洋的硬壳乌龟。
还有给无意闯入的动物们挪窝。
晚上筋疲力竭地往床上一趟,看着对方沾了灰的脸,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
最绵柔温存的一段时光了。
原来有人打点的老宅,即便古朴,也不会破旧落败。
晚间,谢重姒躺在床上,这么想。
她像是有几分不适,皱眉蜷缩了起来,然后从护腕外侧,摸出一颗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放到唇边。
抿了抿,犹豫片刻,还是没吃,又放了回去。
第二天谢重姒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日上三竿,她还有些迷迷糊糊。
老管家性子慢,不催她,把温热的米粥小菜端给她后,还乐呵呵地道“不急不急,这还早着呢。”
谢重姒没见到宣珏人,问道“你家主子人呢”
“少爷大清早有事,出去了。”老管家道,“嘱咐说,如果小公子想去哪逛逛,找个熟悉地儿的人带您。”
谢重姒倒是第一次听宣家的家仆称呼他。
继续问“我待会自己出去,随便走走就行。你们不用陪着。”
都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腿脚还没她慢步快。
老管家也不多说,点头,笑眯眯地走了。
临走还给锦官端上切好的薄肉片,锦官大快朵颐。
苏州似乎什么都精致而缓慢。
谢重姒终于懂了宣珏身上那种,让她觉得亲近舒服的气质从何而来了不急不缓,从容有致。
她吃完粥点,和老管家说了声,就换了身装扮,独自出府。
折扇玉冠,远瞧近看,都是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君。
天朗气清,有沿街叫卖时令水果的姑娘,大胆点儿的,直接抛了几个白沙枇杷给谢重姒,笑道“小郎君,吃枇杷侬”
谢重姒接过,剥皮尝鲜,道“谢过姐姐。就是这枇杷,不怎么甜。”
姑娘瞪大了眼,一副你别血口喷人的委屈模样,噘嘴道“不可能的伐”
谢重姒笑着递过银两,给她道歉“骗你的啦,很好吃,再买点。”
晚上,那些枇杷都进了锦官的肚子,她还分了点给老管家和下人们。
宣珏这晚没回来。
宣家在苏州根基不浅,宣珏就算有所筹谋布置,也很正常。
更何况,他也没避着她。
翌日,谢重姒又起了晚点。深觉再这样下去,作息颠倒紊乱。
她感叹完,照旧无所事事地溜达上街,听歌凑趣逗姑娘。
也不知是撩闲撩得过了头,报应来了还是怎的,她行至半路,眼前一黑,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浑身像是泡在冷水里一样,四肢僵硬地仿佛不是自己的。
谢重姒捏了捏手里的药丸,折扇一摊,想要借机送入嘴中。
这时,有人捏住她的手腕。
那只捏住她的手,粗糙磨砺,也没有什么温度。
她一抬眼,是个陌生男子面孔,但肩头落了只小巧可爱的桃粉色鹦鹉。
谢重姒刚绷紧的身体放松下来,艰难地唤人“师姐。”
不过她有些奇怪。
师姐很少戴面具,嫌那玩意膈脸不透气,这次破天荒居然易容了
来人正是江州司。
她手掌上,那只红色的斑斓蛇吐出信子,指向谢重姒,完成指引任务后,就缩回了主人腰间竹筒里。
江州司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将药丸从谢重姒手上拿走,然后打手势道“去哪”
江州司的手语,谢重姒看得懂,不需要桃子复述,她立刻报了宣家旧宅地点走向。
不出片刻,江州司就拎着快要昏厥过去的谢重姒,来到她那间院落。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
没惊动大院里懒洋洋晒太阳的老管家。
江州司探上谢重姒的腕脉,冰冷的手腕,脉象紊乱。
她不假思索地封住谢重姒穴道,将她放在床上,掏出针来。
然后抄起桌上几块铜钱,随手掷了一卦,吉。
行,施针。
等谢重姒醒来,日光西斜。已至黄昏。
江州司就坐在旁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瓷胚般的冷淡面容上,看不出喜怒,打手势道“你吃了几颗三昧丹”
“师姐”谢重姒暗叫不好,软了嗓音,试图撒娇。
江州司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变也未变,打断她“这套对我没用。几颗”
三昧丹制作不易,师父五年开炉一次,也就成了十来颗,都给了小师妹。供她避寒使用实在受冷时,保命用的。
这种丹药难寻难求,一来是因为材料稀少,二来是药效实在太猛,很少有人受得住,也很少有人会用。
丹药入口,犹如三昧真火引于经脉,能解寒冷,但易伤身。
甚至削弱五感,食不得味,触失实感,视如隔雾,听如云端。
得过些时日,好好调理,才能康复。
谢重姒伸出了个手掌,“五、五颗。”
“阿姒”江州司怒了,没打手势,咬牙开口,吐出几个爆破的气音来,“你找死是不是”
谢重姒垂头不吭声。
还有一点,她不想师姐来的原因,就是江州司完全不会理会她撒娇卖好。
该凶的时候,绝对凶神恶煞,贴在门上赛过门神。
江州司闭眸,深吸口气,才缓缓睁开眼,看上去很冷静,问“落水的时候吃的第一颗”
谢重姒“两颗。”
“”江州司奇了,“你不是会凫水吗在水里要泡那么久”
谢重姒总不好直接和她说,是因为顾及着宣珏,含糊地道“水流急嘛。”
“那之后呢”
事实上,吃完第一颗,就得好好调养休息。
她倒好,嗑药呢
谢重姒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地摊手“有人追杀我们,事从权急得逃命呀。哪里有喘气的机会。”
江州司“”
她面色古怪地问“土匪”
谢重姒眨了眨眼,不明白师姐何出此言。
江州司“我路上碰到土匪劫财杀人了。我埋了尸体,替那俩报了仇。不过有土匪没杀干净,怕惹麻烦,就易了容。”
她嘴里的杀人,像是切菜简单。
原来易容是因为这个。
谢重姒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江州司问道“附近有温度高的地儿么我替你缓下药性。”
见谢重姒迟疑,江州司手指微顿,手语换了个模样,栖息她肩上的桃子立刻炸毛尖叫“你是想变成一个月的聋子还是变成一个月的瞎子还是五感迟钝的僵尸”
说完,这畜生还自行发挥“聋子聋子瞎子瞎子僵尸僵尸”
谢重姒“”
谢重姒捂耳,真是怕了江州司和桃子,举手投降“虎丘附近有温泉,去那边就行。”
江州司打了个响指,桃子这才停止魔音乱耳,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主人脖子。
江州司点了点头,手势“即刻便去。”
她将摘下的重新覆上脸,想到什么,提醒“我会将药效期由一个月缩短至几天,所以你或许要在温泉那,待上几天。和你的人打声招呼。”
谢重姒“嗯”了声,去和老管家说了。老管家仍旧乐呵呵地,摆手道“小公子想去哪玩儿就去哪玩儿,不需要告知咯。回来也有你的饭,不打紧,不打紧的。”
待谢重姒走后,在旁扫地的仆妇却皱眉“真的不要和少爷说声”
老管家坐在藤椅里,摇啊摇,闻言摇头“哈哈哈不了,真有什么事,自然会有人告知少爷的。确保人家安全,又不是看犯人,死盯着干什么。你也是,别老盯着人小姑娘瞎琢磨。”
仆妇嘟囔“这不是头一回见少爷带人来,还这么上心么。”
虎丘旁的长阳山庄,临山修筑,温泉瀑布,别致雅趣。
温泉分男客女客,不过也有单独别间,随便在里头怎么闹腾嬉耍都行,只要闹出的某些声音别太大,都不会有人制止。
谢重姒自然是要个单独别间,附带一汪温泉。
她捏着木牌,换套宽松闲服,就领着江州司走进。
江州司仍是白衣扮相,懒得更换,反正她又不泡,在一旁帮师妹再插个针,把个脉,必要时运功帮她一把就行。
衣着素雅,头挽发髻的江南女子送她们进了别间,主管踱步走来,皱眉“那两人去一间房了”
“嗯对的。”女子颔首。
主管眉头皱得更深了,对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道“去和你家主子禀报一下吧他是说,若是和谁接触过多,就告知他的对吧”
黑衣男子颔首“嗯。”
主管试探着问“他现在是在哪”
黑衣男子低头,按着吩咐透露出零星信息“在和齐五公子品画呢,具体的属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