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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抚琴
    戚文澜说完这句话,想起颜从霍方才嘱咐的,也觉得他这张嘴有点没把门,怕刚听完将领的叮嘱,又要被离玉告诫。

    不过好在宣珏神色如常,回他道“近日她鬼谷的师姊过来,两人经常在外有事。可能现今也不在府上,等她回来了再说吧。”

    戚文澜摸了摸鼻尖,有些许失望“哦。”

    不过转瞬又哈哈笑道“走着,带我去喝酒呗。姑苏的清酿和桃花醉名声叫得响,也不晓得喝起来什么滋味。”

    “可。”宣珏应道,“城北临台水榭的望归楼,果酒绝佳,我请你。”

    他边走边问“事情顺利的话封克和陆冰都杀了么”

    戚文澜嘿嘿笑道“那是自然不还带着那位大娘吗,她胆小,我们就用匣盒装殓着,现在俩人头搁在颜叔那,你有后续的安排,直接告知他就行。我这段时日赶路又摸黑劫宅放火杀人,累死了,不想再念着事了,你什么都别再使唤我了,我就在姑苏吃喝玩乐一两天,再跟殿下一块儿回去。”

    宣珏自行忽略他最后一句话,问道“为何带着她了叶竹姑姑提过,她不想跟来。”

    戚文澜不甚在意地道“遇到官兵要抓她嘛。”

    宣珏沉默一瞬,还是抱了那么点希冀“你是怎么把她带出来的”

    “嗯”戚文澜毫无知觉地打碎了那点希望,“就直接拽着人开溜呗。那些纸糊的官兵抓不住我的,我闯出了扬州城。”

    宣珏“”

    戚墨林真是何时何地

    都要把动静搞得噼里啪啦震天响才罢休。

    宣珏当机立断“我去颜将军营帐一趟,饮酒稍日再提。”

    戚文澜“哎”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出了点岔子。

    其实也怨不得他戚家如日中天,颇得盛宠的当下,戚文澜行事无所顾忌。

    上世吃亏得了顿板子,险些丧命,才开始谨言慎行。

    这辈子没吃过苦头,不晓得收敛。

    “你随意即可。”宣珏脸色微变,倒也在意料之中,撂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去。

    宣府的老槐又高又壮,冬季木叶落去,只余光秃秃的树干。

    戚文澜百无聊赖地双手环抱,枕在脑后,没见着谢重姒,有些烦躁,他长腿一迈,准备出府,自个儿先去买点果酒尝个鲜。

    却忽然看到远处老槐树上,靠坐的江州司。

    江州司靠坐在枝干上,本是闲来无事,拿着刀片扎叶练准头,遥遥见到宣珏和戚文澜,顺带观赏下风姿各异的两人。

    一人博冠玉带,清润翩雅,风流蕴藉,宛若繁春;

    一人轻甲未卸,腰佩弯刀,少年意气,狂似盛夏;

    互为表里,犹如双壁,赏心悦目。

    她多看了两眼,刚想对下头抚琴的小师妹感叹下,就听到戚文澜嚎了一嗓子“师姊你也在啊没出去吗谢重姒在哪啊”

    江州司“”

    她被戚文澜这一嗓子吼得怔了怔,心道怎么一个俩个的,都想拜入鬼谷师门。

    师父他老人家,不仅仅只在女人堆里吃香了吗

    江州司不记得戚文澜,但戚文澜随护送物资的军队,前往鬼谷交接时,见过这一群鬼谷弟子,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位年长的首席大弟子。

    当时鬼谷入口,立了一群食人花,门神似的张牙舞爪,他没见过这阵仗,谨慎后退,咔擦一声,抓住了什么

    然后扯下整条胳膊来。

    江州司就一脸仙气飘渺地立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拿回木臂,又咔擦一声,拍钉子似的装回机关。

    咧开一嘴白牙对他笑了笑,隐约里面还没舌头

    饶是小将军再胆大包天,那日进谷,也吓了个半死不活。

    心里头对鬼谷敬畏更甚。

    戚文澜见江州司没反应,又喊了声,一句话被他吼得一波三折,桃子都惊得扇动翅膀,不安地“吱”了声。

    这下,坐在院里树下,有白墙遮挡、松树掩映,谢重姒也察觉到响动了,她听着熟悉的声音,抚琴的指尖微顿,不怎么意外地笑了笑“戚兄到苏州了啊。师姐,喊他进来。”

    又继续拨弄琴弦,奏出小调。

    桃子的嗓音可没人这么大,吼不动,等戚文澜三步并两步,奔到老槐树边的墙下,江州司才打手势让桃子说道“外头冷,懒得出去,师妹在院里呢,让你进来。”

    江州司抬了抬下巴,示意白墙黛瓦的江南水榭院落旁,那落在不远处檐角弯弯的院门,本想继续说,院门没锁,直接推开进就行。

    没想到攀山越岭惯了的戚某人会错意,松鼠般翻墙而入。

    江州司盯着戚松鼠沉默片刻,续上了新的一句“墙翻得麻溜,身手不错。”

    戚文澜有点怵这位师姐,恭敬有加“哪里哪里,不算什么,谢重姒翻墙翻得比我更麻溜,我都是她小时候带的。”

    江州司“”

    谢重姒明显更懂江州司,没忍住哈哈笑起来,指尖琴音终于停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真的在夸你,少赶着往脸皮上贴金,也不害臊什么时候到的”

    “今晨。”

    谢重姒有些疑惑“离玉呢,没跟你一道吗”

    戚文澜摇头,随口道“去找颜从霍将军了,走得匆忙。应该是要给扬州那边收个尾我不是把叶姑姑暂居月余处,那位老大娘带过来了吗,带来的方式略突兀,没准楚家有察觉。不过问题不大,咱们这边速度加快点就行。”

    谢重姒饶有趣味地撑着下巴“你怎么突兀的大街上拉了人就跑,还是挑翻一群官兵”

    “”不知怎的,和宣珏说起时,戚文澜还颇理直气壮,见谢重姒询问,他反而心虚气来,给自己找理由,“我当时不也是有要事在身,急着出城门吗,耽误下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扬州城。再说,那位大娘身子骨也不好,去监狱里蹲个十天半月,就得没命你信不信。”

    江州司靠坐,一腿弯起支在横枝上,一腿垂下,心里继续点评有勇冲动,尚需历练。

    她有点记起戚文澜是谁了

    好像有年冬末,她去迎些御寒物资,以及年节贺礼,是这位少将军送来的。

    江州司刚插完针,被师妹好声好气说教几句,让她没事少卜卦,她被小大人训得羞恼,又要迎来送往,心生躁意。

    便故意没和戚文澜说小师妹在哪,让他自己找。

    结果她指挥人放置安妥物资后,准备去拎回这只可能迷路的羔羊,却发现他还真摸到了小师妹住的院前。

    也不进去,就是脸颊通红地杵在门外,棒槌似地立在落了雪的青松下。

    一问,他支支吾吾地道“她、她背上好像插了针,趴着睡着了,我先去军队那边,看看有没有需要安排的。”

    逃也似地奔走了。

    鬼谷这群自小混在一起的弟子们,大概还没长出男女有别这根筋。

    当时江州司没回过味来,现在却砸吧砸吧嘴,琢磨半晌,觉得有点意思。

    只听见谢重姒哄孩子般道“信信信。我皇兄晓得这件事了么”

    “太子殿下知道的。陛下应该也知晓。不过他们还在斟酌”戚文澜也不怕冷,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望都排云纺的主管杨兵,上月初因走私官盐,暂时扣押入大理寺,大理寺卿卢阳主审,刑部陈岳副审,不出意料,还承认了扬州城的白马巷纵火一案,与他有关。”

    “但也就到此为止,只说了是他私怨,和梁家有生意往来的旧仇,没敢牵扯扬州楚家一点点,许是家里老小性命还拿捏在人家手里。”

    “至于先皇后遇刺的事儿,他就更是牙关紧闭咯,抄九族罪名,不可能承认的,不过他这般笃定嘴倔,像是确认不会被扒出,倒是有意思。所以陛下和太子尚在犹豫。”

    谢重姒盘腿坐在锦鲤池边的软蒲团上,身前一方长几,她本是将琴搁在膝头,闻言,挪琴到木几上,抬眸认真地问道“所以,你们怕父兄不出手,暗地里行动了”

    “怕晚了。”戚文澜扫见谢重姒身旁,摆了个酒葫芦,也没多想,顺手就想打开仰口喝。

    谢重姒“师姐的酒。”

    又对树上道“师姐,他想喝你的酒。”

    江州司摆了摆手,很是大方“随意。”

    戚文澜眨巴眨巴眼,收回手,道“她的那算了。”轻声嘀咕道“她老人家的酒我不太敢动。”

    江州司哑巴,但不聋,闻言一挑眉,对自己突然跳窜的一两个辈分格外不适。

    机关左臂一动,手肘处甩出缠绳来,再一收,就将酒葫芦圈起,提了上树。

    她用牙咬去塞口,咕噜惯了几口酒,桃子尽职尽责地道“不喝拉倒。”

    戚文澜“。”

    谢重姒在一旁看着好笑,伸手,拍了拍戚文澜僵硬的狗头,道“行啦,师姐不是生气。你接着说,你们怕什么晚了”

    戚文澜正色起来,说道“杨兵扣押入大理寺,尽管罪名是十万八千里的走私官盐,但排云纺已有察觉,汇报给楚家。楚家也有所准备,当断尾则断尾,当掩饰则掩饰。”

    他顿了顿“离玉和我说,怕是和土匪勾结,之后也会减少频次,若要动手得赶快,否则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再者,等回京禀报,我也大可说是我偷偷南下,只身一人时偶遇劫匪,便顺手除去。这时陛下是想借机发作楚家也好,还是暂且不发作,训斥我顽劣胡闹,责罚一顿来掩饰,安抚楚家也好,都算得上可进可退。”

    谢重姒可算懂了宣珏那晚,意乱情迷时,说的“不算小的礼”是什么。

    的确不小。

    翻云覆雨,他自己隐没于无形,却手腕一转,牵动楚、齐两族,横跨望都、扬州、苏州三地,调戚家为他所用,最后上朝天阙,呈递于天子目前,由其定夺。

    她若是有这种可心周到的手下,饭都能多吃三碗。

    谢重姒“哎”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道“舟车劳顿也算辛苦,连夜御马,也没睡多久吧,今儿早些回去歇息,补觉安神吧。离玉是姑苏人,改日让他带你四处走动,游玩一二。”

    算是个委婉的逐客令。

    可是戚文澜非常理直气壮地听不懂,一边手贱地捏着碎石子砸鱼,一边道“不困啊,精神着呢,晚上好吃好喝,再一觉睡到天亮,就算补觉了。大白天的让我躺床上,我也闭不上眼啊。”

    他赖着不走,谢重姒倒也不在意,又把琴搁在膝头,问道“想听什么曲儿”

    “破阵子”戚文澜砸鱼一砸一个准,搅得锦鲤池里,鱼儿乱游,“别的我也不懂。”

    破阵子是两军作战前的阵前鼓,之后也衍生出琵琶管弦和长琴短笛的调音。

    谢重姒想了想,照着回忆,奏出这曲慷慨激昂的长调,一时院落里,如同劲风过境,万马嘶鸣,兵戈相交,铿锵热血,让人仿佛能窥到黄沙散漫的边境城关。

    戚文澜手里石子惊得落了一池,他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弹琴的还以为你只是在学在练,随意胡拨呢。”

    小时候,谢重姒就和他一个样,是个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耐不下心学诗书礼乐的。

    谢重姒淡淡地道“有人教的。他琴技绝佳,我学了个皮毛罢了。”

    她轻轻抬眸,嗓音很温和“还想听什么”

    对于戚文澜,她是有愧的。

    劫狱救出宣珏,他挨了一百板子真枪实刀得挨,戚老将军亲自打的,没放一点水。

    捡回一条命,伤没全养好,就又去边关吃沙子,一守就是几载。

    守到戚老将军夫妇寿终正寝,他长姊戚贵妃服毒殉葬。

    守到他也孑然一人。

    整天里得头披盔戴甲,长枪短剑不能离身,用磨砺出的尖锐爪牙,打趴频频入侵的外族。

    一个年少轻狂,做事不管不顾的少将军,做到北域沉稳狠厉的战神需要多少步,流多少血

    谢重姒能猜出。

    那年宫宴上,他举手投足皆再无张狂的孩子气。

    小麦色的侧脸,甚至有道蜿蜒刀疤,从眉梢到愈发刚毅的下颚。

    即便颜色不深,更添威严,也

    是会疼的。

    这一世,戚文澜还是轻狂的少将军脾气,也不觉让一个公主给他抚琴不妥,自然地一挥手,道“来曲那什么,叫我想想,我姊姊出阁前唯一会的一首调子,叫钗头凤”

    谢重姒停住手,好脾气地笑笑“这首么,我不会。给你换个漠北的小调,从军行时常唱的。”

    戚文澜没多想,反正有什么听什么,不挑。

    又捡了些石子打算祸患锦鲤,被江州司隔空一枝桠打疼了手背。

    “小将军,手下留情,剩点活口。”江州司提醒。

    戚文澜忒怕这些浑身机关、不似真人的鬼谷弟子,老老实实收了手,坐回石椅上,给谢重姒当起捧哏来。

    时不时跟着哼一两声

    完全不在调上的鬼哭狼嚎,魔音绕耳。

    江州司沉默片刻,抬掌替桃子捂住耳朵。

    心里对戚文澜的评价又多了一层五音不全。

    低眼一看,小师妹倒是心不在焉地没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重姒在想那年,在苏州泛舟江渚,遇到宣珏,画舫上他抚琴而奏时,似乎也有弹这种漠北小调。

    怪不得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她心里有事,信手拨完几首曲调,不打算再认真弹了,毕竟她此时还该是对音律不甚精通。

    正准备停手时,谢重姒察觉前头的捧哏许久没动静了,抬头一看,倏然怔住。

    戚文澜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细碎散发遮住浓眉,银制护腕硌在脑袋底下,也不嫌硬得慌。

    果然还是累着了么。

    谢重姒起身拿过亭台长椅上的大氅,轻轻盖在戚文澜背上。

    再仰头一看,江州司和桃子也都睡得安详。

    那毛绒团子窝在师姐胸口,呼吸清浅,随着呼吸,它桃红色的毛发也一张一合,变大又变小。

    谢重姒“”

    好啊,她弹得是催眠曲么

    她也怕师姐着凉,轻着嗓子喊道“师姐,别冻着,回屋里睡。”

    江州司半梦半醒,眯着条眼缝,打手势“继续弹,别停啊,我再睡会,放心我不冷。”

    谢重姒乐了,听话照办,换了种安神宁眠的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手拨弄。

    不怎么流畅,像是新手初学,磕磕绊绊,但胜在轻柔和缓。

    一边弹,一边自顾自地出着神。

    锦官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耸着肩,锐利的眼神逡鳞次栉比的屋脊和巷道,忽然轻叫了声,扑棱翅膀。

    它看到宣珏回来了。

    可惜谢重姒没听懂它的弦外音,垂首敛眸,指尖未停。

    今日是难得晴天,暖融冬阳洒在枝头树梢和江南水榭,少女肌肤皎如雪玉,清艳婉转,垂眸轻抚琴弦,极清冷的冬日庭院也被她点染盎然生机。

    恍惚可见冰融雪消,春回柳绿,草长莺飞。

    宣珏在院外听到琴音,心头微动,举止先思绪一步推门而入,就见到这一幕。

    谢重姒正在抚琴。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打扰,准备转步时,看到一旁石桌上披着大氅的人影,隐约可见高束马尾。

    宣珏刚要离去的脚步猛然顿住,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方才在颜从霍营帐里,他最先看到了两颗血淋淋的,盛放于匣盒之中的人头。

    宣珏难得失态地微怔片刻,颜将军还以为他乍见血腥,不大适应,忙令人将死物拿走。

    又命人赶紧倒了杯热水给他。

    宣珏回过神后,晦涩不明地说了句“无事,想到一件往事了。”

    他的确是想到往事,才略微恍神。

    此刻又见到谢重姒和戚文澜一起,鲜少波澜起伏的心,裂开一道缝隙般。

    疼得他指尖都微微一颤。

    宣家还未倒台前,尔玉高楼抛花,清谈赶场,也不知和文澜说了什么。

    再加上他管不住内心,画了幅她的丹青,被文澜撞破,文澜对他态度奇差无比,还踹翻过他一张桌,问“你什么意思”

    他彼尚未捋清心意,话不敢说满,只道“如你所见。”

    “行,行,行真是好极了”戚文澜那时怒极了,“宣珏,你要是没什么意思最好你也最好没什么意思反正她做事从来也就三天热度,什么玩意喜欢紧了,都会狂热地追着爱上一段时日,我等她没兴趣”

    宣珏默然不语。

    但又觉得他说的很对。

    她是繁华皆过眼的天之骄子,无论走到哪,行经何处,都是簇拥着浓花盛景。

    喜辣喜华喜狂骄,恣意地像是望都最灼灼的千瓣牡丹。

    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

    又或者新鲜过后,也便淡去

    甚至于尔玉死咬喜欢他,以此救下,他都怀疑是为了保他性命的托词

    毕竟除了这样,她也再找不出其余办法了。

    宣珏恍然回到了曾经跪地不起的军机处前,他形影相吊,一无所有。

    然后有人在背后挣扎着呼唤他“离玉”

    “离玉”

    待猛然回过神,宣珏才发现已经走到谢重姒面前,她有些疑惑地抬头,又唤了几声,见他反应过来,笑道“来找戚兄的吗他睡着啦可能是太累了吧。”

    宣珏喉咙发紧,压下不安,瞥了眼还未醒来的戚文澜,神情自然,万千思虑和求而不得的疯狂都被埋在眼底,温声轻道“嗯,我来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