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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诱哄
    谢重姒笑了笑“偶遇。”

    她是在同济堂前撞见宣珏的。

    他本是快要入店,余光察觉到远处的她,停住脚步,回身颔首。

    见她要找金繁,识趣避开,准备离去。

    谢重姒不假思索唤住人。

    “啊我让他来的”金繁一掀他那藤蔓密花帘,“南医孤本有找到吗快给我”

    宣珏从袖里抽出一本残破书卷,不疾不徐递过去,道“唯余上卷。百花唐老字号也告知,寻不到下卷。过几日我再问问翰林院同僚。”

    金繁急忙接过书卷,道了声谢,又躲入他那愈发香气扑鼻的花室中,道“行,你过来下,还有几本册子需要劳烦你找一下。”

    宣珏便掀帘,跟了进去。

    谢重姒耸了耸肩“喏,师兄唤他来的。”

    本以为师兄照顾卫旭,是情非得已的勉强。

    现在看来,还挺上心的

    别人操心她性命,卫旭却浑不在意,坐在二楼室内的太阳花下,赤着脚道“青鸾给你修好了,带回去就行。坐会儿”

    那日青鸾鸟通知金繁,把同济堂闹了个人仰马翻,自个也撞成稀巴烂。

    卫旭本想帮她重做,谢重姒却说只要这个。

    修复粘合,比另起炉灶难得多,卫旭忙到现在才完工。

    “多谢昭阳。”谢重姒笑得眉眼弯弯,抱起修好的青鸾,“你手好巧啊。”

    卫旭托着下巴道“真谢我,送点好酒来,越烈越好。对了,你兄长如何何时能得归”

    谢重姒微愣“一年多吧,至少要等明秋。”

    卫旭将脚脖子浸在流水里,为难般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说回来,你在查母亲身死一事”

    “不错。”谢重姒识趣未问她如何得知,“线索断了。昭阳可是知道什么”

    卫旭“齐国有我方暗线,但还没手眼通天到这境地你都束手无策,我如何得知只不过朝堂江湖分割,我若是朝堂中人,会借刀杀人。”

    谢重姒无奈“谷主不肯透露母后的纷争债。”

    卫旭也给不了太多建议,她还准备说什么,见到宣珏又掀帘走了出来,微张的嘴合上。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眸光不善。

    驰骋疆场久了,对杀意敏锐。

    她便痞气地笑了笑,道“小阿姒,他来啦,我不留你用膳了。青鸾鸟还要上机油,记得护理。”

    谢重姒有一肚子疑问,但旁敲侧击,金繁口风很紧,死活不说。

    她又不好直白敞亮地问卫旭,急忙告辞,追着宣珏奔了出去。

    “宣珏”谢重姒喊道。

    宣珏长睫一颤,似是对这个称谓有些反应,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才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跑得气喘吁吁,弯腰,手撑膝盖,喘息片刻,才直起身道“师兄托你寻的孤本,关于五石散这等药物功效疗法的”

    宣珏“不错。另几本是经脉错诊,骨骼拼接之术,西梁的密法,金大夫也一窍不通,只能现学。”

    天金阙和长安巷,分别在同济堂的北南。

    他见谢重姒心事重重,有话要问,索性打算与她一道向北,道“还有想问的么”

    “师兄为何变了态度”谢重姒没迈步,反倒有些疑惑地看他,“走呀,我不回宫,你跟我作甚”

    “”宣珏垂下的眸光清湛,看了她一眼,“金大夫也未和我说实情,但大概能猜到。”

    他领着谢重姒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上,傍晚时分,人流攒动,红尘万家。

    有面点铺子设在路边,锅炉沸腾,油香扑鼻。

    宣珏娓娓道来“卫旭是九年前弃了储君之位的,八王之乱刚结束,退位让贤。当时西梁纷乱平息,生灵涂炭,民间都视她为战神,立过生祠,因此,民间有用昭阳日落,长夜不明来形容她退位。对继承帝位的卫昀天不满至极,卫旭手下军队甚至都骚乱过不止一回。”

    他嗓音温润如山涧清泉,让人品出清泠舒适,谢重姒喃喃接了句“我知。师兄是晓得了她真实身份,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不够,将士不知凡几,立下赫赫战功者也不计其数。”宣珏抬眼远眺望都南山的忠灵庙宇,“大齐也有数以千计的忠魂亡灵。金大夫不至因此就网开一面。我猜是卫旭毒瘾成因。”

    谢重姒“诶她应是痼疾痛楚,才服药缓和的吧又或者是行兵打仗撑不住”

    “是,又不是。”宣珏沉默片刻,还是说道。

    谢重姒微愣,知道狐狸勾引人还不算了,还开始故作玄虚,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山海经语,我才疏学浅,听不明白。”

    宣珏被她逗得笑了声,没带她走长安巷,而是一拐,向他素来对弈的墨韵楼走去,说道“金大夫没和我透露,但有次提到过,卫旭左腿上铁玉骨安上的时段。是安顺一战。那次可惨烈了。据说,卫旭只有八千兵马,要守五万敌袭,哦对,那位周朗,也是这次死于她手,对吧”

    谢重姒怔了怔“对的。”

    宣珏看她反应,就知道她多少也查证了些,于是删繁就简,直白了当“十年前的战役,百姓口耳相传,也都演变吹嘘地不成样子,只能信一半吧,譬如时段、地点和其中哪些人。不过从西梁歌颂的戏文评书里看,卫旭迎敌时,春末跌落马下,十日后有如神助,重新披挂上阵,力挑敌将十二人殿下,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铁玉骨的康复阶段,有多久”谢重姒心漏了一拍。

    宣珏“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伤筋动骨损皮肉,刚换上时,站不起来的。除非”

    他没再说,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谢重姒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

    除非痛感皆无。

    这种麻醉程度,五石散不够,产自南疆的阿芙蓉才行。

    而这玩意,吸食一次便能上瘾。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问道“所以她的因病退位,是染了毒瘾吗我还以为她是早年就沾这玩意解伤痛,没想到是”

    没想到是战火纷乱中的无路可走。

    谢重姒“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宣珏唇角微勾,温和地笑道,“殿下来过墨韵楼没有”

    墨韵楼就在不远处,极清静极雅淡,走到边上,仿佛周遭都安和了许多。

    正值傍晚日落,夜色缓慢浮现,楼中灯火逐次点亮,淡蓝的光晕。

    八角九层的阁楼上,隐有客人抚琴。

    “没。”谢重姒道。

    宣珏便走在前面,侧身道“进来看看否”

    他身上洒了层楼上辉,清清冷冷的月白,朝她的那面,却是火红残阳的光。

    墨发被青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白衣如雪,落了太元五年皇城傍晚里的光与影。

    谢重姒像是被蛊住,随他走进,走到楼里,才回过神来

    她素来恣意,就连在天金阙里,也没然敢教她遵规守矩。

    这里头太过宁静规整,没人敢嚷声多言,棋盘玉子摆放、屏风瓷器排列,一板一眼。

    她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觉得不适。

    好在这不适只一瞬。

    宣珏领她来到一处独间,临着朱雀大道,从窗口远眺,甚至能看到远方天金阙。

    若是有人从朱雀大道游街而过,这会是最好的视角。

    窗外的风景,显然比棋谱棋局,更吸引谢重姒,她走到窗前,极目望去,八层的楼高可俯瞰望都,整个皇城都匍匐在脚下。

    琴音缭绕,低沉如诉。

    “楼上有琴”谢重姒问道。

    “九楼是主人家的琴室。”宣珏回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她一时忘了神,等残阳落了山,才道“你经常来此么”

    “以前偶尔,这一两年,几个月都难得来次。”宣珏坐在棋桌前,抬指抚上木盘,“上次来,还是年前,都有灰了。”

    太元三年时,来得最频繁。

    总是心不在焉,等皇女归来的步撵可惜未曾等到。

    之后,也习惯地在这个棋室内,布局解局,偶尔远眺,会想她在天金阙中,正在做什么。

    谢重姒转过身,这才看到对面屏风上,还有面竖起的磁石棋盘,上头也是残局。

    黑白分明,厮杀不休,还未分出胜负,已见惨烈。

    她看了看,皱起眉来“这局有解吗白棋”

    “无。白棋必死。”宣珏视线淡淡地从上划过,垂眸,用方巾擦拭干净面前的盘面后,飞速布了盘一模一样的局,“除非身入黑中,然后反刺,能勉强保住腹心的一亩三分地。”

    他笑着落子,落下这枚和上一世公主府里一模一样的子。

    那时他大病初愈,冬阳下,她疾步朝他走来,担忧而焦急,为他梳发盘冠,又不满意地打散。

    宣珏道“我和寒山寺的老主持下过两遍这局棋,总归是没有找到更好的解法。”

    谢重姒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下次有空,再去找他手谈呗。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呢。那老秃驴咳,住持虽然四六不着,但棋艺还是尚可。”

    宣珏轻轻抬眼“殿下也和他对弈过”

    谢重姒“听说,听说嘛父皇对弈过,前些日子,又是被皇兄,又是被三哥,搞得心烦意乱的,觉得俩儿子都不给他省心,他就摆驾寒山寺,去听老和尚清谈道玄去了。”

    “三殿下”宣珏修长的手指捻棋而落,“礼闱之事,也让他元气大伤吧”

    谢重姒“对。起因是玄平附近茶馆,说评书的老先生们,打趣春闱有猫腻,结果那批文人不干了,要求彻查。就是不晓得谁干的了。”

    她怀疑皇兄有插手。

    毕竟,说评书的唱小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三教九流,她哥认识个大概。

    不过皇兄远在天涯之外,她总觉得他不至于插手这么远。

    “应是同济堂那位。”宣珏不喜卫旭,声调都冷了几分。

    谢重姒“阿九吗”

    宣珏“卫旭来齐,混迹于西梁的杂耍摊之中,这些人被三殿下杀了。”

    谢重姒眼皮一颤。

    她是知道的,本来觉得,卫旭位高权重,不至于因此而睚眦必报。

    但后来看卫旭那混不吝的痞气,谢重姒觉得至于的。

    这位杀孽无数的将领,无法容忍再护不住手下人。

    宣珏又落了一枚棋子,道“太子殿下应也插手了,手段很缓和,只是想任其发展,文人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卫旭么,想添油加醋,被我拦下来了,顺手除了她几个西梁眼线,不过,她应该以为是陛下做的。”

    谢重姒“”

    她察觉这话的端倪,问道“你和父皇说了”

    “同陛下交谈,只涉及朝堂闱考之事,未提到卫旭。”宣珏缓缓地道,“说有人暗中作祟,要乱我大齐朝纲,陛下拔萝卜带泥,扯出几个人。加之我为三殿下进言几句,陛下也就雷声大雨点小,轻轻掲过了。”

    谢温留着还有用,能激谢治上进,没必要这么早除去。

    谢重姒却是微微一愣“嗯长林书院跪了一院人,要求彻查的那晚,父皇连夜召见的,是你吗”

    “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顾替,我跟去罢了。”

    谢重姒托着下巴,笑靥如花,也走到他对面落座,胡乱落了颗子,扰乱他棋局,道“嗯你是怎么帮三哥说好话的呀说来听听。”

    棋局被祸害得一塌糊涂,宣珏无奈收了手,想要把棋子收回盒中,不想细谈“稍提了两句。”

    谢重姒却没打算放过他,并指夹住棋子,用玉棋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手背,挑眉“说。”

    带有薄茧的微凉肌肤,避不可避地也触碰到他的手背,宣珏像是被烫到了,睫羽一颤。

    对面小没良心的还在笑,他干脆将掌心收归的棋子一撂,一本正经“臣说,三殿下知行有礼,不可能做出有违律法和身份之事,定是有门客手下撺掇,陛下明查。还说”

    他顿了顿,笑出声来“三殿下温厚,礼贤下士,是明君之选,可立为储君。”

    见谢重姒微愣,宣珏“怎么,殿下不是让我择贤攀高枝么原太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准我另择贤主”

    谢重姒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哦。你要是敢和父皇明目张胆说立太子,明日你头颅就得在武门前落地,还是滴溜溜滚上三四圈,没人敢给你收尸的那种。”

    前一句说手下门客作祟,让父皇好好削一顿三哥那些势力,是宣珏能说得出来的话。

    后面那句大齐灭了宣珏都不可能这么莽撞。

    宣珏没忍住,掩唇咳嗽了声,道“现下的确未说。”

    谢重姒“”

    老天爷,为什么这神仙忽然会逗人了啊

    她继续面无表情“那你之后说呗。或许不这么直白,用委婉的法子旁敲而说,也不一定毕竟,望都里头,已无人能和三哥下一争高低了,你是得给自己寻个退路。”

    宣珏从善如流“好。”

    谢重姒哑口无言。

    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沉默半晌,看着打散的死局,又想到波云诡谲起来的皇城,忽然有点微末的惶恐,心道“真的能破局吗这都才刚开始呢。”

    于是便道“宣珏,太近了。”

    宣珏正抬掌,掌心棋子落入棋盒,一时分心,噼里啪啦落了三四枚在地。

    宣珏起身,边拾棋子,边面色如常地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看他如玉琢磨的侧脸,赏心悦目,除却微抿的淡色薄唇,示意主人此刻的不愉。

    她“呀”了声,眉眼间是恣意粲然的笑“就是你今儿靠得近了些嘛,我”

    宣珏将拾起的棋子随手一放,玉子高高砸入棋盒里,声响惊人。

    谢重姒“有点不舒服。”

    她杏眸微眯,像是狡黠的妖,不经意间搅得人心晃荡。

    宣珏立在她旁边,俯身,温声道“譬如现在么”

    “对呀。”

    宣珏知道,他本该后退一步,告个失礼。

    可忽然想起之前,夜论礼闱那次,谢策道似是烦闷皇子夺权,说到一半,就倦怠地道“罢了,不提这事儿了。顾替,你过来瞧瞧,这些人品性如何先筛选一批。”

    翰林院掌院学士疑惑上前“陛下,这是”

    “尔玉也到了婚龄,朕又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先过个眼,再让她挑。”谢策道摆摆手。

    宣珏当时没忍住,也上前,瞄到名册上一串人名

    时隔一月,还能默背出来。

    他现在也没忍住,不轻不重地问“好。只是有一事想问,殿下,那份花名册,你应是瞧见了吧”

    谢重姒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策道精挑细捡,整整一个月,又废了次名单,还是没给女儿看谢重姒是真的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谢重姒微愣,“什么名单”

    “那便是还未送到殿下手上。”宣珏语气更淡了几分,不再俯身,后退一步垂眸看她,“无事,臣知道了。”

    谢重姒被他勾起了兴趣,还以为和朝政有关,扯住他袖子道“哎到底是什么名单呀话说一半,阎王爷要拔你舌头的知不知道”

    宣珏抿唇“没什么。”

    谢重姒“”

    她皱眉“此次削职名单西梁眼线名单将士调动名单皇兄”

    “为殿下择选夫婿的名单”宣珏难得轻喝一声,眸色暗沉下来。

    他呼吸紊乱了几分,伪装藏匿了许久的狂戾几乎破土而出。

    戚文澜他不在意,前世尔玉也未曾喜欢过。

    鬼谷师兄弟也好,对尔玉都是兄长之谊。

    寻常仰慕者,她也瞧不上,不足为惧。

    可那份名册上,他前世或直接或间接,最后几年,都打过交道。

    有数位,样貌才学

    的确是不输于他的。

    谢重姒千真万确没看过,觉得自己冤枉至极,怒道“没到我手呢,你瞎吼个什么再说了,就算到了,关你什么事儿”

    宣珏反倒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眸中执拗藏住,慢条斯理地道“的确不关我事,但至少,我也能向殿下进言一二吧先向殿下告个罪。”

    说着,他半跪下身,抬臂按掌在棋桌边沿,堵住谢重姒左右而出的路。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看他,敏锐察觉到那双清湛眼眸下,隐约可见的隐忍。

    她没敢轻举妄动。

    那火焰稍纵即逝,复又温和起来。

    檀香里,有种清淡的药味,不知是否有安神之效,谢重姒一吸,就感觉头脑昏沉几分,她道“宣珏,你起来”

    宣珏置若罔闻。

    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凝视很久,眸光矜持而冷离地在她一张一合的殷红唇上,逡巡片刻。

    然后才凑到她耳边,道“殿下,你也看到了,皇权之下,累累白骨,是条尸骸的不归路。强如卫旭,也要手刃周朗,沾染毒瘾。你真的能确定,身处漩涡之中,能片叶不沾,笑到最后吗”

    气流划过耳畔,谢重姒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尝试挣脱,这怀抱看似温柔,给她留足喘息余地,却依旧坚硬如铁,又被紧锢怀中。

    宣珏像是诱哄“我能做很多事儿,可帮你铲敌,可帮你铺路,可帮你夺权,要是你愿意,还可以”

    他低了几分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以下犯上的话,谢重姒猛地睁大了眼。

    宣珏轻轻哄她“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真不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