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纸上热热闹闹的讨论着妾室和离、该不该纳妾时, 另一个版面上出现了一则不过几行小字,但信息量巨大的报道。
“陈俊、王珂等八人原为临川府人,假借行商之名, 混入南平府, 意欲刺探军情如身侧有鬼祟之辈, 欢迎举报。一经核实,必有重酬”。
从前从未有过往报纸上大肆刊登暗探被抓的报道,这条消息看上去不过是因为朱敬在登瀛楼公审, 导致暗探被抓,消息走漏。
反正百姓们都知道了, 所以才会刊登这样一条消息, 专门用于通告百姓,完成朱敬对于百姓的允诺。
然而就在三天以后, 南平府刊发了一份讨伐临川府的檄文。
对外理由就是临川府私派暗探,刺探军情。至于这暗探到底是谁派的,反正说是临川府派的,那就是临川府。
“你看看,你看看,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临川府府尹韩兴淮气的不行。他把檄文递给两个幕僚看。
幕僚魏康平不禁赞叹道,“撰此文者必定精于骈赋, 读来险要崛奇、气势雄浑,却又偏偏字字如刀、砭肌入骨。此等奇文,撰此文者势必能借此文闻名于世”
韩兴淮凉凉道, “周六首可不需要借此文扬名”
江晖都不敢去看韩兴淮的脸色。韩兴淮人生最大的痛苦考了个同进士。要知道,同进士等于如夫人,在周恪这个六首面前,韩兴淮自觉矮他一等, 心里自然不舒服。
这会子魏康平夸赞周恪文章写得好,简直直戳韩兴淮的心窝子。
江晖叹了口气,他这位恩主,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太在意自己同进士的身份。
事实上,这年头,还能有府尹的州县要么是府尹自己牛逼,要么是当地底子比较厚实,经得起傻帽府尹瞎折腾。
而韩兴淮就是属于自己牛逼的那种。他年三十八,能从同进士坐到府尹,可见其能耐。秦承章一月之前将他调任过来的,专门用于防备抵御沈游、周恪。
然而厉害的韩兴淮现在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地步。
南越、闽地的边界线极长,毗邻附近四个省,若是走海路的话,甚至可以直通金陵。以至于秦承章自民间征调的二十万大军只能分散囤积在南越、闽地与其余省份的交界线上。
二十万大军一分散,对于每个州县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例如临川府,不过只分配到了两万大军罢了。
“大人,莫与反贼置气”,幕僚江晖劝慰道,“当务之急是先调理好两万大军”。
韩兴淮一月以前才艰难上任,两万大军一到,朝廷的钱粮供给没有那么快,也不会有那么多,还得做好被拖欠的准备。也就是说,大军的人马嚼用都要临川府自掏腰包。
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粮啊
眼看着韩兴淮眉头紧皱,另一个幕僚魏康平提议道,“可否加征赋税”
“不成”,韩兴淮满脸烦躁,“临川已经是疮痍满目,隔壁的南平却能安居乐业。近期已经陆陆续续有百姓开始往南平潜逃。若是加赋,潜逃人数只会更多”
“大人,钱粮还不是最要紧的”,江晖郁闷道,“那两万大军里不仅有老弱病残,还要十岁左右的孩童。这样怎么上战场”
“糊涂”
韩兴淮一拍桌子,恨恨道,“朝中佞臣当道啊”
“大人”,江晖一急,“隔墙有耳啊”
韩兴淮脾气虽直但人不傻,否则太刚直的人也不太可能步步高升。
韩兴淮眼里俱是阴霾,“无法加征赋税就没有钱粮,根本打不了仗。再加上一帮歪瓜裂枣的兵,怎么打”
“大人,为今之计,一要整理军备,二要弄到钱粮”,魏康平也是个直脾气,“若是一条都做不到,倒不如投降算了”
韩兴淮勃然大怒,“我等深受皇恩,便是要降,也不能降周恪这个乱臣贼子”
“大人,您别怪我说话难听”,魏康平拱手一礼,直视韩兴淮道,“您去看看,外头生民的日子过得如何猪狗不如秦家的江山被折腾成这样,不都是他们秦家人自己作出来的”
“当年周坪为阻拦胡虏而死,到头来周家被那昏君弄得妻离子散,周恪活生生被逼反。大人以为周家是乱臣贼子,焉知在庶民心中,秦承章才是不配做皇帝的人”
“放肆”
“大人”,魏康平越说越急,他根本就不想打这场仗,因为这场仗根本赢不了。
“我们一无丰沛的钱粮,二无百战的将士,三无归附的人心。我们拿什么打”
“民心不在我们这里啊大人”
“昨日要封城备战,我抓住了两个要逃出城的百姓。那老妇人抱着三岁稚儿哀求我,让我放过她们。”
说到这里,魏康平一个大男人,怆然泪下,“我家中也有老母,也有稚儿。按理,逃者杀无赦。我本想装作没看见,让这老妇人带着她孙女回家去”。
“大人,你可知道那老妇人说了什么”
魏康平没等韩兴淮说话,直言道,“那妇人说她丈夫、儿子、孙子都被征去当兵,生死不知。家中唯有这一个孙女,若是回去便是个死字”。
“那老妇人求我,说她可以以命换命,只要别杀她孙女,让那小孩出城当个流民就好”。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三岁小儿出了城,当了流民,只会成为旁人的吃食罢了。为何这妇人要这么做”
魏康平讽刺的笑笑,他自顾自说下去,“因为临川离南平不远。只要直走就能到南平。到了南平去找穿黑衣服的人。那些皂衣军有养济院,他们会抚恤孤儿,教她读书识字,那她孙女就活下来了”。
书房里,三个人静默无比。
“大人啊”,魏康平疲惫无比,老妇人的那番话活像是抽干了他全部的心力,“我本来以为,老妇人的这番话已经够让我难受了,然而我没料到,更难受的还在后头”。
“不必提了”,韩兴淮摆摆手,“我再想想”。
“大人”,魏康平叹了口气,“我们根本没有想的机会”。
“昨日下午,我前去军营,想去看看将士们训练的如何了”
魏康平讽刺的笑笑,“我转着转着,正好听见几个兵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康平兄,军纪虽严苛,但也没有严苛到连说笑都不许吧”,江晖笑着想缓和缓和气氛。
魏康平平静道“江兄,你若听到这些将士们说了什么,只怕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江晖悚然一惊。
只听魏康平说道,“其中一个士兵在可怜那些逃跑被杀的逃兵们,另一个则在嘲讽这些逃兵,说他们脑子不好使。紧接着”
魏康平的脸色都灰败了下去,“这个士兵笑着说,只要上了战场马上投降,皂衣军就不会杀人。他们的俘虏营,日子过得可比我们这儿强多了”。
韩兴淮和江晖面面相觑,只觉后背汗毛倒耸。
“大人,我们什么都没有,连民心都不站在我们这里。可皂衣军却什么都有了。我实在想不出我们能赢的可能啊”
魏康平叹息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的将领昏了头,发出了错误的指令。”
“可据我了解,他们的将领都是在一场场战役中磨出来的,全是从低层的小兵卒中脱颖而出的,根本没有世袭罔替的。指望着敌方将领出错,还不如指望着天降神雷,把皂衣军都劈死”。
“大人,没有钱粮、没有敢战的士卒、没有民心,我等若是死守不肯降,唯一的法子就是孤身上阵,能杀几个算几个,或者拔剑自刎,以全忠义”。
江晖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人,若是情况真如康平兄所言,我等不如”
“让我想想吧”,韩兴淮摆摆手,让魏康平和江晖出去。
“还有”,魏康平道,“大人,皂衣军的行动速度极快。这篇檄文发出的时候他们可能早就出发了。临川与南平,快马赶来也不过一两日。便是加上各类军械粮食,也不过四五日。檄文是今日上午收到的,我估计”
“下午他们就快到了”。
魏康平说完,推门出去了。
江晖叹了口气,将书房门合上,留韩兴淮一人坐在书房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呆。
中午时分,刘三俊刚刚率军赶到临川府。
“将军”,前去探路的哨探面带疑惑,对着刘三俊说道,“对面城门大开,府尹韩兴淮率府衙众人连同数位将军站在城门外,疑似投降”。
刘三俊生怕有诈,“杜仲,你率军前去查看”。
“是”,杜仲应了一声,带着一支小队迅速赶去。
韩兴淮站在城门外,只觉风声凄厉。他一投降,便成了不忠不义之辈。可不投降,受到伤害的就是那些被强征来的无辜百姓。
罢了,古来忠义难两全。韩兴淮看向自己的佩剑。都说君子佩剑,这把佩剑是父亲遗物,如今很快就要变成他自己的遗物了。
“大人,皂衣军来了”,魏康平道。
韩兴淮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约摸百余人的小队赶来。他们着皂袍、穿盔甲,整齐有序、小步前进,全场除却有几个领头人在带领队形、催促前进之外毫无任何杂声。
韩兴淮毛骨悚然,他发现魏康平说的是对的。这样一支军队,怎么打得过
“敢问前方可是皂衣军”
“立定”,赶到还有半里之遥的时候,杜仲喝令全军,“结阵”
韩兴淮眼睁睁看着这百余人令行禁止,迅速变换阵型,兵在前,紧接着是兵,最后才是手持钢刀的士兵。
他们如同一团坚实的黑雾,一点点涌过来。
“我等确是皂衣军,不知诸位是何意”
杜仲脸生的嫩,说话声也哑哑的,摆明了还在变声期。
看刚刚那变阵迅速的样子,就知道这个年轻的将领不是草包。如此年轻就能当上百夫长韩兴淮想起自己仕宦多年却碍于同进士出身,不禁叹了口气。只怕他此生做到府尹,便是到头了。
想着想着,韩兴淮自嘲的笑笑,他这一月府尹保不准还能载入史册,成为史上任职年限最短的府尹。
“吾乃临川府尹韩兴淮,今日请降于皂衣军”,韩兴淮穿着自己的常服,将大印和官服一同递交到杜仲面前。
杜仲很想板起脸,但又实在高兴。可这种场合笑出来也不对,况且对方说是投降,谁知道是不是诈降。
于是杜仲年轻的脸上混杂出了一种怪异的表情。活像是喜事临门,却发现自己吃了巴豆,还得在这跟客人寒暄的样子。
看的一众临川府官吏脸色怪怪的。
半晌,杜仲清了清嗓子,“请诸位稍等,待我禀报将军”。
魏康平暗叹一声,谨慎至此,无愧于皂衣军百战百胜的名头。
没过一会儿,韩兴淮就见到一团乌云涌来,黑压压的大军步伐整齐。
百人的整齐与数千人的整齐,那种恐怖的威慑感截然不同。尤其是这支军队如同穿云裂甲的利刃,直奔临川府而来时,韩兴淮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两下。
杜仲眼看大军到来,一声令下,“归队”
小队如同滴水入海,迅速融入了大军之中。
这种对于士卒如使臂指的指挥力、士卒的配合度,都需要日复一日的锤炼。
百炼成钢、千炼成军。
韩兴淮佩剑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支悍不畏死的精兵
“敢问可是韩兴淮韩大人”
刘三俊作为此次作战的主将,即刻出列。
韩兴淮点点头,又将投降的话说了一遍。
“劳烦韩大人与我等一同进城”。
韩兴淮点点头,知道这是怕他们诈降,所以要府尹和一众官吏、将军一块儿进城。
只可惜他不能了。
韩兴淮微微一笑,右手在佩剑上摩挲片刻。
刘三俊的眼神一直在韩兴淮身上打转,尤其是对方作为文官,竟然配了剑。以至于刘三俊极不放心,生怕有诈。
这会子韩兴淮忽而拔剑,刘三俊眼疾手快,抬手挑掉了对方的配剑。
刘三俊以为韩兴淮想刺杀他,本能的就想一刀砍过去。可若是他将韩兴淮砍死,只怕再掀战火,或者痛失人心。这帮降官还以为自己投降了都得死,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刘三俊只好急急改变方向,挑飞了韩兴淮的佩剑。得亏韩兴淮是个文臣,又一时不备,这才让刘三俊得手。
配剑落地声颇为沉闷,却如同惊雷一般在众人心头响起。
“大人”,魏康平急急道,“大人这是为何”
“我不过一介同进士,能够做上府尹,深受皇恩,今日投降已是不忠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怎能苟活于人世”
韩兴淮笑得颇为苍凉,“烦请诸位不必阻拦于我,也算全了我一片忠义之心”。
“大人”魏康平内心的痛苦丝毫不比韩兴淮少。劝韩兴淮投降的是他,一旦韩兴淮一死,背弃恩主甚至害死恩主的负罪感足够把魏康平击垮。
江晖抬脚将佩剑踢远,“大人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嫂夫人、平小郎还在等你啊,大人”
担忧韩兴淮的除却几个亲信之外,其实再无旁人。可满场众人,就连不太熟悉的几个官吏都在劝韩兴淮,因为韩兴淮一死,全了他的忠义之名。那他们这帮投降的怎么办
不忠不义的名头岂不是要跟着他们一辈子
一时间,仿佛人人都感伤于韩兴淮素日里的情谊,纷纷劝慰他。
全程只有皂衣军一言不发,迅速提刀戒备。
一直没说话的刘三俊开口问道“我想问一问,韩大人为何要自刎”
韩兴淮一愣,这会子被众人打断,他只觉这场自刎如同一场闹剧,实在难看。
韩兴淮只好说道,“让将军看笑话了”。
“不是笑话”,刘三俊认真的说道,“韩兴淮,年三十八,同进士出身,初任太康县县令,在任内兴文教、劝农桑,三年期满,县粮库内仓廪足。于是被调任至益升县为县令。十五年间,辗转多地为县令三月以前,忽被擢升为临川府府尹。韩大人,我说的可对”
韩兴淮只觉额头冷汗涔涔。历任经历,按理,只有吏部能查的到啊皂衣军为什么会知道的如此清楚
“韩大人,你年三十八,早已心智成熟。做出任何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我并不想劝,也没有这个必要劝”。
刘三俊说道,“我不过是想告诉韩大人,选择死以全忠义,这是韩大人的选择。选择生,择良木、投明主,将来好平定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是其余这些人的选择。两种选择,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也绝不是笑话”。
韩兴淮了然一笑,他知道刘三俊说这番话是为什么。
为了堵上悠悠众口。否则势必会有人责问剩下这帮投降的人,为什么韩兴淮能以死尽忠,你们就骨头这么软,非要投降
果然,刘三俊此话一出,能够意识到的人都颇为感动,有几个甚至还对着刘三俊拱手一礼。
眨眼之间就收拢了人心,好手腕啊
“受教了”,韩兴淮心悦诚服。
“若是韩大人要以死尽忠,我稍后势必为大人奉上宝剑,以配得上大人的品行”。
韩兴淮朗声笑道,“劳烦将军了”
刘三俊没有受这一礼,他话锋一转,“方才我念的是韩大人的履历”。
这是情搜科搜集来的情报,因为他们有了一个投降的武将,自然也需要有一个投降的文臣。
刘三俊微笑道,“从这份履历上来看,韩大人能够躬耕于庶民之间,十余载未改其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官。所以我来之前,上峰曾嘱托我,尽量将韩大人收到麾下”。
来自敌人的这一声褒奖竟令韩兴淮鼻子一酸。
数十年辗转,每到一地便全心全意的护持百姓。韩兴淮无数次的痛恨自己是不是读着圣人言读傻了脑袋,可到头来还是改不了这个性子。
“多谢将军厚爱,只是我意已决”,韩兴淮到底还是笑着拒绝了。
“韩大人难道不想再多活一会儿,看看太平盛世的样子”
韩兴淮一阵恍惚,“太平盛世”这四个字,从来只在纸上见过,现实里只有“满目疮痍”。
“韩大人可以在临川府多待一阵,若一个月后韩大人对我等的治理成果不满意,并且依然想以死尽忠,我自会将宝剑亲手奉上,届时亦会厚葬韩大人”。
“大人”,江晖劝道,“将军如此厚爱,大人怎能辜负,不如便听从将军的,再等一段时间吧”
韩兴淮在原地站了半晌,又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道了一声,“好”。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