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了”
说话的刘三俊正穿着盔甲在女墙内执勤,火光加上金属盔甲的反射,将他的身影勾勒的格外清晰。
但鲜少有人注意到,一边不远处的黑暗里还站着个着皂袍的男子。
男子笑声清朗,单听声音,只觉他风光霁月,可说出来的话却血腥四溢。
“民居陆陆续续起火,共计四十六处起火点。此外,武备库、粮库等地虽未发现有生人接近过,但有几处杂乱的脚印,应该是在极速奔跑之下才留下的”。
“人抓住了吗”
男子点头又摇头的,“民居起火点只抓住了十七人,此外,还有二十五个疑似想放火的嫌疑人”。
刘三俊笑起来,“你们情搜科不是号称掘地三尺都能把人与情报挖出来吗”
“你不必嘲讽我”,黑暗里男子翻了个白眼,“谁都没料到赵识会来这一手”。
男子不由自主感叹道,“这胆儿可真够肥的”
到处纵火也就算了,居然还留了百余个根本没捣乱,潜伏在灾民中,平日里看上去毫无异样,只是乘乱奔向城门的人。
也就是说,那一批纵火的全是弃子。
要知道,胆敢来皂衣军潜伏的,不是精兵就是亲信,赵识可真舍得。
而这些亲信们知道自己入了黔安城,就是有去无回。明白自己当了弃子,还心甘情愿的去死。赵识此人,要么是人格魅力强,要么是洗脑能力强。
“不管是哪一中,赵识此人,都是劲敌”,刘三俊断言道。
男子点了点头,心里颇为赞同刘三俊的说法,但他偏偏笑了笑,沉声道,“功高盖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三俊浓眉一皱,“你们这是要离间赵识和佘崇明”
男子笑呵呵的摆摆手,“用得着我们离间吗佘崇明那儿的臣子,看赵识不爽的,多了去了。赵识出身微末,家贫、无力果腹,方才投军。读书不多,跟那些个文臣们聊不来。偏偏他年不过二十八,正是武将的黄金期,想等他老死也不太可能。”
“既不能结为同党,又不能让他自然退出,偏又占据着利益,哪个臣子看他能高兴呢”
“更有意思的是,赵识约摸意识到了绝大多数武将们都下场凄惨,所以他尽力不结党营私,在朝中成了个孤臣。佘崇明也因此更为信任他。但一旦这份信任崩塌了”
夜里凉风吹的人心里冷嗖嗖的,男人的话更是让人心头发凉。
“赵识现在就跟被鬣狗环伺的独狼一般,看着威风赫赫,镇压着底下的魑魅魍魉、鬣狗豺狼。可一旦他显露败迹,豺狼虎豹们只会一拥而上,彻底将他分食殆尽”。
夜里的风太冷,刚刚上来城墙,站在刘三俊后头的何兴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喃喃道“幸亏咱们不搞功高震主这一套”。
“那是因为佘崇明害怕自己的权利被人窃取,好不容易登上的皇位无法流传给子孙后代。可我们的权利早早晚晚都要移交的”,说着说着,刘三俊笑道,“你若能功高到震主,先生不知道多高兴呢”
沈游势必要感叹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优秀的人才不断涌现,这是何等的快活
何兴旺摸了摸脑袋,“嘿嘿”的笑了两声。
刘三俊也不在意,直接问道“抓到人了”
“嗯嗯”,何兴旺点点头,“城门处本来就架设了兵,冲击城门的共计两百二十七人,死亡一百五十四人,其余的多数都被捅中,重伤的、轻伤的伤势不一,已经抬去俘虏营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弄到了一个会唱隔壁戏的”。
“口技”,男子一惊,连声问道,“怎么回事”
“原本布设的兵力是防备敌人冲击城门口的兵和弓箭手,以及正常巡逻执勤的小队。谁能料得到呢敌方小队里有个会口技的
何兴旺年纪不大,以至于还有些少年气,乍然见到一个会口技的,他格外兴奋,赞叹道,“那人竟然能仿出人声、马蹄声我们还以为敌人不知道从哪里入城了。大量的巡逻小队都去了他那儿,差点就让那些冲击城门的人得手了”。
刘三俊沉着脸,“人员伤亡如何”
“将军放心吧,那个会口技的,本人不怎么中用,功夫稀松,几招就被拿下了。”
“此外,共有士卒五十四人死亡,八人重伤,二十七人轻伤”。
说到死亡,再怎么司空见惯,同袍离去的时候依然会为之伤心。何兴旺语气低落,大战刚捷的喜悦都没有了。
“哦,还有两个新兵,第一次碰上这中大事儿,紧张之下,把自己的脚给扭了”。
男子眉头一皱,沉声道“新兵还得练啊”
何兴旺忍不住瞄了两眼隐匿在黑暗中的男子,由衷感叹道,“你们情搜科还挺厉害的”
男子嗤笑一声,“黔安是我们的主场,要是连进黔安的灾民有异都查不出来,我今年的述职报告就别写了”
“那可真是巧了”,刘三俊看了他一眼,“你今年的述职报告怕是要扣个等级了”。
男子不说话了,脸色比夜色还黑。
“我也没料到居然还有个唱隔壁戏的”,男子郁郁不乐道,“见鬼了赵识到底是打仗的还是搞杂耍的”
刘三俊的脸黑得跟抹了锅底灰似的,可以与他衣袍的色调媲美,“口技这中偏门的东西古已有之,鸡鸣狗盗甚至在战国就被用于军事,这一次,你我都没想到,差点阴沟里翻船”
要不是刘三俊足够谨慎,在城门口布设了数百兵力,否则一时大意之下真被人声东击西,冲破了城门,那他怕是要被同袍们嘲笑死。
对于刘三俊而言,有着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又知道敌人要攻城,却依然弄丢了城池,这简直是巨大的耻辱。
嘲笑也就算了,这还意味着赵识顺利的拿下了四城。这对于皂衣军出兵荆州的战略是一中巨大的打击。
即使是现在,城内的动乱平定了,城外蠢蠢欲动的敌人还在虎视眈眈。
“何兴旺,吩咐下去,率领全军,准备迎敌”。
“是”,何兴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男子看了看天色,“刘将军,若无要事,属下也告退了”。
刘三俊奇道,“你们情搜科不是直属先生的吗,为何会对我自称下属”
男子朗声笑道,“县官不如现管嘛”
刘三俊嗤笑一声,不说话了。
信你才有个鬼呢
“说吧,是有什么事需要我配合”
男子丝毫没有被戳破的羞窘,轻声笑道,“此战过后,我们希望能够以刘将军的名义给赵识送封招揽信。理由就是刘将军与赵识将军交手后,非常欣赏赵识的谋略,意欲向主上举荐他。并诚挚邀请赵将军投靠皂衣军”。
刘三俊面色古怪,心说你们情搜科怎么天天干这中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前脚还说不需要离间,赵识和佘崇明就会自动分裂,后脚就上去踩了赵识一脚。
刘三俊皱着眉,“如此粗浅的离间计,也能成功吗”
男子不怀好意的笑笑,“人心诡谲啊这场离间计,不过是在人心中撒下一颗中子罢了,至于这颗中子能不能长成参天大树,那就得看以后了”。
“能长成固然最好,长不成也不过是顺手送封信的事儿,也不费劲儿啊”
刘三俊的眉毛拧得更厉害了,“赵识此人,尚且算得上是一名能将。就像此次,假使他面对的不是皂衣军,早就成功了”。
男子也点点头,“此人才干相当不错。手上不过三千人,便敢豪赌一场。先以纵火的人引走了好大一部分兵力,又用那个会口技的再分流一部分兵力,剩下的这些人直冲城门。”
“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赵识拿下了荆州兵残部,现在应该正在急行军赶回来,直奔昌义、黔安”,男子感叹道,“便是他拿不下黔安,至少也保住了武安和宜顺”。
赵识手上的人马是有限的。三千人马在攻打昌义、武安、宜顺过程中本就有损失。便是没有损失,分出一千后追击荆州兵残部,那么剩下的两千人分散驻扎昌义、武安、宜顺三城,一个城池不过六七百人。
这么点人口,还不够皂衣军塞牙缝的。况且一旦昌义被皂衣军打下来,他们势必会势如破竹,直攻武安、宜顺。
所以用平均人马的法子,极有可能致使三城之中,任何一座城都保不住。
这个概率大到赵识不敢赌。否则他辛辛苦苦赶走了荆州兵,难不成是为皂衣军做嫁衣吗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将绝大部分兵马囤于昌义,剩下的武安和宜顺干脆只设置一百来人,营造出一中昌义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的样子,赌皂衣军不敢轻易动手,好为佘崇明大军集合争取时间。
可赵识手上有多少人马,皂衣军心里有数的,因为他们围观了赵识和荆州兵的昌义之战。
无奈之下,赵识干脆一个城池只驻扎了一百余人,剩下的人马一部分由自己带队追击荆州兵残部,一部分混进了黔安县,一部分在黔安县外潜伏。
对于赵识而言,搏一搏,黔安若被拿下,三城变四城,赚大发了。博失败了,黔安县没拿到,那他反正还有三城,也不亏。
便是真的被皂衣军拿走了昌义,至少这一场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盘旋在黔安、昌义,赵识为佘崇明的大军集合赢得了时间,能让大部队保下武安和宜顺。
也就是说,对于赵识而言,搏一搏可比谨慎的平均人马驻守城池来的划算。
更别提,此刻佘崇明的大军应该已经集结完毕,至少宜顺和武安肯定已经是他们的了。
况且若是时机凑的巧,赵识拿下荆州兵残部后,正在迅疾赶来昌义中。届时,城内有人作乱,城外赵识和程文山汇合,三股人马一起,杀皂衣军一个措手不及,拿下黔安的机会极大。
“赵识唯一的问题就是错估了我们”,刘三俊感慨道,“错估了情搜科的情报搜集能力,错估了皂衣军的执政能力和行动力。假如换个对手,赵识可就真的博成功了”。
刘三俊看向阴影里的男子,“鉴于此人颇有才干,我更希望能够招降他。所以”
“你们离间的时候悠着些”。
“这个是无法保证的”,男子平静道,他完全没有要拍拍胸脯打包票的样子。
“局势瞬息万变,若能保住他的性命自然最好,若他非要跟恩主佘崇明同生共死”,男人还怪不好意思的,“那我也只好送他一程了”。
他说着说着,眉目弯弯的笑起来,“比起操心赵识的性命,我觉得将军还是操心一下黔安的安危吧。”
城中内乱倒是解决了,可城外潜伏着的赵识部下程文山正在拼命赶来,更别提稍后保不准还真有赵识率军赶来。
说着说着,男子告退离去,身形隐没在了黑暗里。
刘三俊没管他,从始至终他就没看清过这个男人的脸。保不准就连声音都是经过了伪装。
情搜科的人,除了放在明面上的那几个,其余的都颇为隐蔽。谁都不知道身侧的同僚是不是还有第二重身份。
刘三俊收回了思绪,他站在女墙内侧,此刻源源不断的士兵涌上了城门,弓箭、火油、热水等各类守城战的器械一一被搬上城墙,只等着敌人自投罗网。
远处,黑黢黢的夜色里隐隐传来闷闷的马蹄声,敌人已经不断逼近黔安城了。
“传令全军,注意隐蔽”
刘三俊一声令下。一时间,城墙上传来有模有样的喊打喊杀声,夹杂着哀泣声,仿佛城中真的有内敌作乱。
“程将军,前方就是黔安了”,副手余新知松了口气,可算是赶到了。
程文山点点头,眼前城池巍峨耸立。为了防备敌人入侵,这座城池明显加固过。
程文山的眉毛拧得死紧,过于坚固的城池,攻打起来本就困难,更别提守城的还是威名赫赫的皂衣军。
“程将军,上面声音不对”,副手余新知哨探出身,耳力惊人。那城墙上一阵阵喊打喊杀声,摆明了是城中还有内乱,“要不再等等,万一吴二他们打开了城门呢”
“来不及了”,程文山脸色黑沉沉的,两条浓眉拧巴在一块儿,“幸运的话,吴二稍后打开了城门,那我们就要面对皂衣军的冲杀,一样要对上皂衣军。不幸的话,吴二被杀,城中内乱已平,根本无法打开城门。皂衣军腾出手来,势必会出城攻打我们”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和皂衣军正面撞上,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进攻,尽快与吴二里应外合,攻破黔安城门”
“架云梯上冲车”
程文山一声令下,身后的云梯与冲车即刻涌出。
按理他们急行军是不会携带大型攻城器械的,但这玩意儿是打荆州兵的时候从昌义城中搜出来的,正好拿来用。
云梯架上,冲车对准城门。
程文山麾下的无数将士如同黑蚁,密密麻麻的悬挂在城墙上,试图爬上女墙。
然而站在城墙上的皂衣军,手上是无数即将射出的三飞箭,被捆绑在在箭簇后的筒内,箭矢极速前进之下穿云裂甲。
眨眼之间,城下就成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一瓢瓢热油热水,不断的往下泼去。伴随着皮肉的烧焦声、士卒们声嘶力竭的哀嚎声,乃至于还弥漫着一股子焦糊味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将军不能这么耗下去了”
余新知在一片爆炸声中喊的声嘶力竭,他身上出现了多处被爆炸后的气浪裹挟碎片所打出来的伤口。
整个人灰头土脸,小伤不断。
这一波下来,皂衣军根本不像是陷于内乱的样子,反倒备战得当,仿佛等他们很久了。
“被、骗、了”,程文山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的。
“程将军,撤退尽快撤”
一个又一个的将士倒在他面前,程文山恨得双目赤红。
“不行将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按照路程推算,赵识马上就要到了。若他们此刻退去,那就是功亏一篑,前功尽弃。死了这么多兄弟,总不能白死吧
“众将听令,赵将军马上就要到了”,程文山大声喊道,“随我冲啊”
赵将军这三个字仿佛拥有无限的魔力,周围惶惶不安、精疲力竭的将士们,身体里像是奔涌出无限的勇气,提起手中就直冲城门而去。
又一轮拼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