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意下如何”
幕僚李可之面上露出一股期待之色。奈何眼珠子挤在一块儿,丑的如同一桩冤案。
李可之看不见自己的脸,只顾着感叹道,“将军,世间的事是没有道理的。有人身居高位,有人卑若蝼蚁。不过人生际遇罢了”。
同宗兄弟,他生的丑,李立之便生的俊。要是真要气起来,李可之早就呕死了。
早些年被生活不断的磨搓,早就磨平了李可之身上那股子怨天尤人的气劲儿。
“如今李立之越发得陛下宠信,将军却日渐失宠”,李可之淡淡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将军根本没得选。要么将军卸下兵权,就此解甲归田。要么即刻反击,彻底与陛下决裂”
飘摇的烛火之下,李可之的语调都泛着冷意,赵识猛的打了个寒颤。
赵识枯坐在营帐里已经半个时辰了。太长时间没说话,以至于他的嗓音干涩至极,“何、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李可之嘲讽的笑笑,丑陋的面容被烛火衬得越发诡谲,“若将军要束手就擒,只等上交兵权之后解甲归田,那便请告诉李某一声。李某人虽性格孤寡、无亲无故,却也惜命的很”。
可不能陪着将军找死
赵识猛的喘息,“我与李立之并无旧怨,我若弃了兵权,他又怎会赶尽杀绝”
李可之简直要笑死了。他固然知道这位主子天分都点在了军事上,可万万没料到,在政治上,对方竟然如此天真单纯。
“庆父与闵公又有何私怨呢”,不过是利益冲突罢了。
这一声反问,彻底把赵识问住了。
李可之淡淡道“将军失去兵权就如同猛虎失去爪牙,病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斩草要除根的道理,我不信将军不知道”
赵识站起来,不停的踱步,良久,沉声反驳道,“陛下呢陛下总会保我一命的”
“哈哈哈”,李可之活像是听到了年度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前仰后合,开怀大笑,“陛下自然会保着将军”。
赵识脸色一缓。
李可之一字一顿,用一种恶劣的口吻嘲讽道,“陛下会保着将军的性命。保到他彻底收拢兵权为止”。
赵识脚步一顿,阴着脸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届时,先是钝刀割肉。将军会眼睁睁看着同袍兄弟们一个个被贬谪,直到军中将领大换血,全部换上陛下放心的人。直到赵识这面旗帜在军中彻底倒下”。
李立之笑道,“然后,就是快刀放血。一刀下去,将军势必人头落地。到时候已经没有部下为将军鸣不平了”。
赵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漆黑的夜里,灯火如豆。他的命运就如同这微弱的烛火,将明未明,只等主家吹一阵风,就熄灭了。
“先生可有何教我”
“我还是那句老话,全看将军愿不愿意听了”。
别无他路,唯反而已。
李可之平静道,“若将军执意赴死,还请将军早早告知李某,好聚好散”。
别让一众同袍跟着将军一同赴死。
“我若真的那又能如何”,赵识只觉更深露重,他语气幽微道,“不过是再将川蜀百姓拖入战乱之中罢了”。
“我于打仗一道尚有所长,但于治理民生,并无长处。这些年里全靠王川维持朝堂”。
这也是王川为何脾气又臭又硬,还能屹立不倒的原因。
李可之惊讶道“将军该不会以为王大人也能有什么好结局吧”
赵识一哽。
“原本将军与王大人一文一武,算不上攻守同盟、守望相助,但好歹还算是有些交情的普通同僚”。
“王大人倒好,自绝生路”
李可之评价道“当日在朝中,王大人自诩忠义,试图削去将军兵权。他与李立之短暂结盟,这固然让他成功削去了将军的兵权。但也为日后埋下了祸患”。
“除去了将军,李立之是绝不会放过王大人的”,李可之感慨道,“将军与王大人是唇齿相依的人。唇亡齿寒呐”
赵识郁郁道,“我不长于治理民生,若真要,那岂不是还得劝服王川,投靠于我”
李立之嗤笑一声,“王大人自诩忠肝义胆,只怕是一头磕死在将军面前都不肯投降的”。
赵识喃喃道“我又有哪里不忠心了”
何至于落得今日下场
李可之叹息一声,“将军,若要成大事,切忌游移不定。将军自己都还心生犹疑,又怎敢起兵清君侧呢”
但凡造反,总要有个名头的,李可之连名头都找好了。
“若将军实在不愿意斩杀旧主,倒不如”
“如何”
李可之咧嘴一笑,“不如投靠新主”。
赵识一愣,皱眉道,“先生何意”
“时局乱象丛生,各路英雄纷纷崭露头角。然而遍观天下英豪,有成王之象的不过两位,一为秦承嗣,二为皂衣军”。
“至于陛下”,李可之眼睛小,嘲讽的眼神却相当有力,“早些年还有雄心壮志,现如今呵,不过土鸡瓦狗耳”
“若不是川蜀占据天险,又有一众忠心的臣子保驾护航,咱们这位陛下,只怕早就命丧敌人之手”。
赵识深呼吸了一口气,便是要背弃恩主,他也不想说佘崇明的坏话。于是他转了个话题,“那秦承章呢”
李可之脸色一黑,“将军,投靠秦承章还不如维持现状呢”
“如今将军与陛下尚且还有些旧日情分,可与秦承章却毫无瓜葛。况且秦承章此人,秉性暴虐,心胸狭隘,皆是昏君之兆”。
“况且如今秦承章被皂衣军逼至金陵,摆明了一副夭亡之象”。
李可之断言道,“秦承章绝非明主”
“说来说去,可选的就只有皂衣军和秦承嗣”,赵识喃喃道。
李可之摇摇头,“准确来说,只有皂衣军”。
他解释道“因为秦承嗣居于北方,实在是太远了,隔着淮河与大散关。他若要南下,先过秦承章、再过皂衣军,其南下之路,堪称遥遥无期”。
“不成”,赵识眉目间隐有烦躁之意,他摆摆手,“我若降了皂衣军,死后还有何颜面见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
李可之摇摇头,叹息一声。这便是为何他觉得这位赵识毫无成王之象的原因了。
就赵识的性格而言,他根本走不了造反清君侧的这条路。
这位赵将军倒是能够做到在战场上慈不掌兵,可太过看重兄弟义气。这固然为他赢得了将士们的信重,但也成了束缚他行事的枷锁。
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在战场上送兄弟们去死,但绝不愿意在战争之外伤兄弟们一根毫毛。对于战局之外的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以至于活生生将自己困于囹圄之间。
李可之叹息一声,可这也是为何他愿意为赵识卖命的原因。不论置于何等险地,赵识总不肯放弃一众同袍。
这样的性格,固然没有做皇帝的气象,却也令人格外安心。
“将军啊”,李可之无奈道,“命捏在旁人手里,生杀予夺,全看陛下心意。您根本没得选”
“要么投靠皂衣军,要么动手清君侧,要么就坐地等死。只有这三条路可以选”。
“将军尚且需要庇护身后一众同袍,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选择束手就擒。那便只能造反谋逆或改投新主了”。
“不论将军选择什么样的路,都请尽快决定,时间不等人啊”
李可之拱拱手退下了。话已经说得这么透了,剩下的无非是赵识自己的决定。
主帐里的烛火彻夜未息,赵识就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一点微薄的亮光烧了一夜。
沈游拿着这封公文,跟对面的周恪面面相觑。
史量皱眉问道“姚爽,你确定”
姚爽笑呵呵的顶着众人质疑的目光,“当然确定,赵识的幕僚李可之就在昌义城外求见”。
说着,他下发了一份关于李可之的资料。
蒲良骏将厚实的资料拿到手,不禁感叹道,情搜科这些年是越发的厉害了。
他打开一看,只见这上头赫然有李可之的画像、生年、经历、家族情况等等一系列情报,几乎将李可之的人生勾勒完毕。
“这长得还怪奇异的”,蒲良骏点评了一句。
情搜科的画像素来以翔实为第一要务。如果画师把李可之画成这样,那就真的只能证明李可之长相不是普通的丑,而是惨不忍睹。
蒲良骏颇为同情的瞄了两眼画像。又嘀嘀咕咕的想,怪不得这个李可之仕途极为坎坷,人生境遇凄惨。
虽说官运亨达不看脸,但面容过于怪异的确会影响到仕途。甚至会有爱美的考官,一看见容貌鄙陋之人,觉得辣眼睛,连乡试卷子的等级都给的比旁人低一些。
姚爽才不管李可之长相如何呢,他复述了一遍资料,“李可之,吏部尚书李立之的堂弟,年三十又三,是赵识的心腹幕僚,极得赵识看重”
“此次会晤,赵识在信中并未言明所谓何来,但我推断,极有可能跟赵识兵权被瓜分有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赵识想投靠我们”,蒲良骏自言自语道,“这个离间计起效也太快了吧”
史量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李可之孤身前来。说是奉赵识的命前来一晤,鬼才知道他来干什么”
“无论如何,先见李可之一面再说”,沈游一锤定音。
这一点,众人均无异议。
周恪一声令下,“除此之外,传令刘三俊,戒备武安县的赵识部”。
不管赵识到底是投降还是声东击西,戒备好武安总是没错的。
“自从收到赵识的信开始,刘三俊已经在戒备中了”,姚爽的情搜科消息最快,“此外,刘将军已经接到李可之了”。
姚爽的消息并没有错。此刻,李可之正在从武安行进至临川府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