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唐志学已经反应过来了,他冷冷嘲讽道,“沈先生倒好,发了饷银以剥走我们的士卒,紧接着又来发难,做的竟比佘崇明还过分”
佘崇明分割兵权是自上而下的,甚至引发了赵识等人的激烈反抗,自断生路。而沈游分割兵权是自下而上的,没了基层士卒做根基,所谓的兵权也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这下子连一直没反应过来的其余几个降将都听明白了。
曾英暴怒,“你个小娘皮干出这等龌龊事”
全场皂衣军几乎都即刻拔刀而起,就连惯来冷静的刘三俊都把手按上了佩刀。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也配对先生这样说话”
“若再敢羞辱我等主上,休怪我手上的刀不客气”
与会的皂衣军官吏当中还有好几个小娘子,这会子的眼神恨不得活剐了曾英。
一时间,群情汹汹,人人横眉怒目,其氛围反倒比第一次对峙更为紧张。
刘三俊目视曾英,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钢刀,冷笑道,“此贼可杀之”
“曾英”,赵识肃然道,“向沈先生赔罪”。
赔罪赔什么罪
曾英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恨不得将牙齿咬碎,目光中森冷的恶意呼之欲出。
半晌,他憋着一口气道,“对不住了”
“是我管教无方”,赵识打圆场道,“待会议结束后,我势必严加管教”。
“赵将军,口说无凭,待会议结束后倒不如由我来替将军管教”,刘三俊冷冷道。
赵识眉头一皱,面露不悦,“倒也不必,会议若是谈不拢,谈何替我”
那时候大家只怕要一拍两散,管教个屁啊
“行了”,沈游开口道,“都坐下”。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下,有几个年纪轻轻沉不住气的甚至依然横眉冷对,逼的沈游多看了他们几眼,这才收敛回去。
半晌,沈游才开口道,“方才唐将军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指责我试图剥离你们的兵权,用心险恶,是吗”
“不用说什么试图,你不是已经发了饷银,让士卒们不再听从我等号令吗”
唐志学冷冷道,“乘着我等不备,今日又来发难,用心险恶这四个字,可是你自己说出口的,不过倒也没说错”
唐志学现在只想把自己方才在心中夸赞沈游的“坦坦荡荡”四个字,扔去喂狗。
沈游被讽刺了一通,不怒反笑,“方才我说的是饷银,可这人世间,除了钱,总还是有些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情义”。
“若是发点饷银就能够让士卒们放弃追随你们,那诸位与士卒们多年出生入死的同袍之谊,难不成都是假的”
沈游沉声道,“我若真能依靠一份饷银,短短不半个月就能让士卒归心,从而剥了你们的兵权,那该羞愧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
你们到底做得有多烂,才会让底层士卒们迅速转投他人。
或者说,你们知道自己有多烂,才会对士卒归心皂衣军一事深信不疑。
实话总是刺耳的。
唐志学、曾英等人开始觉得屁股底下长了刺,实在是坐立难安。
这一番连消带打下来,众人仿佛连气势都被削没了一半。
“想来诸位应当也意识到了,对于你们指责军纪森严、管理太细这一条,我的态度是不会改”。
沈游沉声道,“若是有实在不同意这一条的,请现在脱下你身上的皂袍,转身去府衙大堂内寻吏科登记,然后离去。你我好聚好散”。
“当然,诸位皆是能征善战之辈”,沈游放软了语调,决定给颗甜枣,“我自然是希望诸位能够留下来的。便是实在不能留,我也想请诸位听完这场会议。因为这直接关系到你们自己的利益”。
“什么利益你先说来,让俺听听”,曾英粗声粗气的说道。
真要让他们现在即刻下定决心,转身离去,未免也过于困难,总得给点思考缓冲时间吧。况且赵识坐在那里不动如山,仿佛就跟没听见似的。
一时间,众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附和曾英。
“是是是,你先说来听听”。
“你先说,你说完我等再决定”。
沈游笑道,“这就涉及到第二条了,你们觉得自己没有外快可以捞,是吗”
曾英点点头。
“那这就要算一算你们的月俸了”,沈游说道,“你们是高级将领,月俸少说也有几十两,这是足额的俸禄,实打实发放,绝不会克扣。你们有何不满意的”
“至于所谓的捞外快”,沈游冷笑,“你们是指抢掠百姓,还是指吃空饷又或者是让士卒送上孝敬”
这话堪称诛心。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却还要装傻充楞。潜规则一旦摆在了明面上,就让众人觉得格外难堪。
“诸位可否为我举举例子,哪朝哪代的官吏将领胆敢说自己劫掠百姓,吃喝兵血,贪污受贿是正当的”
沈游厉声道,“除非诸位自己另立山门,否则在皂衣军这里,捞外快是绝不能忍的”。
她又放缓了语调,“捞外快无非就这么几条路子可以走,还得提心吊胆,生怕为人所知。与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的拿着高额的薪俸,花钱也花的安心”。
满座皆沉默。
“有些话,我便明说了”,沈游沉声道,“皂衣军用的是高薪养廉的政策。月俸够高,就得死了贪污这条心”。
她轻描淡写道,“上一年,被内部查出贪污的官吏,不论贪污多少,统一被剥去了官位。贪污数额过大的,按照律法,直接就被明正典刑了”。
这不是沈游过于简单粗暴,而是在古代这种官对民有着全方位压制的情况下,一旦开了官员贪污受贿这个口子,哪怕只是几两银子,保不准都涉及到百姓一家五口的命。
全场越发寂寂,大概是被沈游严打贪腐的样子吓到了。
沈游就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似的,只是面色平静的继续,“处置贪污人员的公告现在还在各大府衙门前贴着,旧日的报纸上也有。诸位若是不信,自行去看”。
她环视四周,“诸位是要光明正大的拿钱,还是要提心吊胆的拿钱”
“这、这自然是能大方拿钱最好”,曾英扭了扭身子,颇为尴尬道,“可这律法是不是也太严苛了些。贪污不过几两银子就得”
“严苛”,沈游笑道,“百姓们劳作一年得银十两,便已是丰年了。你若觉得我严苛,尽管脱了皂袍,自行离去”。
十年生聚,沈游下辖的各大州县都建起了学院,年年想报考府衙的人数激增,伴随着频繁的战事,大量的基层人才不断涌现。
说实话,如果说赵识有帅才,可堪一用的话,那么剩下的人,其军事水平也就当个先锋罢了。
并且由于这帮人行事极其不规矩,甚至拉帮结派搞山头,沈游巴不得他们脱了皂袍赶紧滚蛋。
眼看着沈游态度过于强硬,曾英等人屁股黏在椅子上,既不拒绝,也不肯定。
沈游清楚的知道,这帮人根本就没打算走,因为皂衣军的待遇好。这样的待遇不仅仅是自身的月俸,更多的是那些隐形的东西。
比如,皂衣军将领出征从不需要考虑后勤不够,不需要操心没有粮食可果腹、没有军饷可发,不需要操心兵刃不够锋利、没有盔甲等等事情。
攻城略地之后,后续的事情都会被扔去给管理民政的官吏。一座城池,只要军事上打下来了,很快民政上就占住了。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于普通百姓的敬重。
这是沈游十年如一日的宣传,加上皂衣军实打实为民谋福祉打下来的名声。能当受人敬重的人,谁要当被人嫌弃害怕的军匪
受伤或战死还有不菲的抚恤,死后能入武英殿,得享百姓香火供奉。
面子里子都占了,身前身后名都有了。哪个傻子想走
沈游看的很清楚,以唐志学和曾英为首,与其说这帮人今日是抱怨和胁迫,倒不如说是试探。
他们说是投靠皂衣军,又仿佛是合作者。双方关系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他们不习惯皂衣军的作风,双方人员又起了多次冲突与龃龉,心里不安之下便想着试探试探。
他们与沈游来来回回的拉锯,既是试探,也是看看能不能逼迫沈游退一步,能不能再占点好处。
赵识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反正结果是赵识或自愿、或被迫的默认了。所以素来充当这群降将领头羊的赵识沉默寡言当了个背景板。
因为唐志学唱了红脸,赵识就得唱白脸。
果然,面对沈游清泠泠的目光,赵识颇为尴尬道,“既然沈先生话已经撂在这里了,那么我等自当遵从”
赵识一开口,众人便尬笑着,说着些什么“让先生为难了”、“我等尊令便是”的话。
沈游自然也缓了脸色,客气了两句,“我知道诸位初来乍到,颇有些不习惯。但规矩一但定下,成了人人都要遵从的律法,那便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人皆遵其法,无一能例外”。
“便是我这个首倡之人,若有朝一日,违逆律法,都要遭受相应的处罚”。
她环视四周,平静道,“佛家说,终生皆平等。只可惜”
“总有人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平等”。
沈游安安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姿容清丽,身量笔挺。她的面容是平静的,语气是温和的,就连眼神都无波无澜,可她的话语却尖锐而刻薄,直直的刺破了人心。
众人一时间,竟在沈游平静到摄人的眼神中,看出了莫大的决心,直教人惊惧异常。
脱离了沈游清丽的外表,那是一个温润的灵魂在试图引领这个时代。
赵识只觉得嘴巴里跟嚼了黄连似的,直发苦。
沈游此人,十五立志平天下,栉风沐雨十二年,方才走到了今日。其间的重重磨难和生死危机,又岂是今日几个人的言辞逼迫能比的
果然,连消带打之下,众人心气都快没了。甚至这一通试探和胁迫,除了得知沈游态度坚定之外,简直堪称别无所获。
何苦来哉
赵识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决定效忠,那便要表明态度,也好挽回今日这昏招。
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拱手作揖,躬身道,“先生,今日是我等之过,万望先生谅解。此后我等必与诸位勠力同心,共克时艰”
唐志学、曾英等人紧随其后,口口声声皆道,“是极是极”
沈游自然也站起来笑道,“愿与诸位同力协契,解民于倒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