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游开始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整个天下的格局开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黄河南岸全部落在了皂衣军之手。
也就是说,秦承嗣握着的地盘仅仅只剩下了四个省。而这四个省的气候都不太适宜耕种。
没了粮,秦承嗣的赋税收不上来,赈灾、发兵等等事宜都进行不了。
更要命的是
“这是什么”
秦承嗣沉着脸问京都府尹邓达。
邓达额间冷汗涔涔,两条腿抖得不像话。
“朕问你呢这是什么”
邓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启禀陛下,京都有人乱传谣言,臣已经命人将这帮造谣传谣的,都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
秦承嗣怒极反笑,“你告诉朕,一个谣言都能够传到朕的耳朵里了,满京都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你能不能把他们都抓完”
他猛的把一张纸拍在案几上。
那纸上赫然写着论南阳之战,最后一句写的是“五万大军围攻南阳,杀不了沈游一人,可见北齐气数将尽矣”
“陛、陛下”,邓达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劲儿的磕头请罪。
秦承嗣火气越来越大,“你可有查过这个谣言是从哪里起来的”
“回禀陛下”,邓达简直要哭了,“这东西是刊印在南方停刊已久的金陵日报上的。结果、结果”
“说”,秦承嗣声音极沉。
邓达一个哆嗦,也不婉转了,“结果有商户入京都做生意,带进来的”
“这个商户呢查到了吗”
“启禀陛下,此商户已经出京了”。
“出京了”
秦承嗣又怒又恨。
“朕看不是出京了,而是你不肯查吧”
“陛下”,邓达满头冷汗,“臣对天起誓,臣待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半分违逆之处”。
秦承嗣冷笑。
邓达坐在京都府尹的位子上已经有八年了。这是干的最久的一个京都府尹了。
当年秦承嗣提拔叶玉泉当首辅,是为了收拢人心。但既然有了怀柔的,就得有立威的。
于是他提拔了另外一个京都府尹,叫柏诚德。
此人性烈如火,刚正不阿,正宜统管京都事宜。
万万没料到,最后柏诚德看不惯叶玉泉人事斗争搞得贼溜,干起实事来一点也不行。
于是他参了叶玉泉一本,那时候叶玉泉刚刚坐稳首辅之位,最恶旁人挑衅他。
双方你来我往,今日你参我一本,明日我参你一本。
结果没料到柏诚德老父突然去世,这下子柏诚德必须丁忧三年了。
这是朝廷的第一场党争。
结果是叶玉泉胜利了。
作为胜利者的回报,他举荐了邓达。
在京城这个掉块瓦片砸到十个人,八个都跟大臣、勋贵有关系的地方,要想做好京都府尹,只能走两种路线。
谁都得罪的铁血府尹以及谁都不敢得罪的面团府尹。
很不幸,邓达是后者。
糊弄学十级学者,打太极的宗师,人生格言是“没事别找我,有事也别找我”。
从前邓达只敢糊弄勋贵大臣,如今邓达连他都敢糊弄了。
秦承嗣黑着脸,“说吧,你可有主意若今日你不能替朕平了此事,恐怕”
他不想动叶玉泉,是因为叶玉泉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并不代表他不能动叶玉泉的狗。
邓达双膝一软,猛的跪地,“臣、臣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
谣言之所以恐怖,就在于它跟长脚似的,能走进人心。
这个谣言遍及京都,拿什么平息
况且最要命的是,这东西它不是谣言啊
正儿八经的一篇分析点评南阳战局的文章,除了最后那句“北齐气数将尽”,别的都很客观。
甚至就连最后一句都很客观。
邓达猛地一抖,像是被这个想法吓坏了一样。
“来人,去了他的乌纱,扒了官袍,扔进天牢去”,秦承嗣看着邓达惊恐屈辱的眼神,心情终于舒畅了一些。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的确如此,秦承嗣的局面远比当年他夺位时还要恶劣。
一来是土地面积严重减少。引发的人口、赋税都减少。这两个国家根本被动摇,意味着秦承嗣没钱没粮没人,拿什么打战
甚至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不能抢回土地,此消彼长之下,北齐只会越来越虚弱。
二来是经过十几年的动荡纷争,大家对于秦氏王朝的信任严重下降。
现如今发动一场大战却战败,搞得人心浮动。在朝在野的,别管是达官显贵还是黔首黎庶,好些人试图过河去往皂衣军那里。
或是普通百姓想过上安定的日子,或是世家大族们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而北齐呢,既没有实际意义上的钱粮兵马,又没有精神层面上的民心信念,他拿什么跟皂衣军对战
秦承嗣的脸色越来越黑。
不能再拖下去了
便是没有希望也要殊死一搏。
否则此消彼长之下,一旦皂衣军真的掌握消化了拿到手的土地,实力越来越强,再加上民心归附,那时候他就真的来不及了。
“去传叶首辅、虎贲军统领徐伯英、飞鹰军统领陈嘉”,秦承嗣停顿片刻,“还有神策军统领熊正阳”。
“是,陛下”,掌印太监王忠义躬身道。
极快,四人尽数到齐。
秦承嗣张口就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朕要御驾亲征”。
“不可”
“还请陛下三思啊”
“请陛下三思”
打从秦承嗣说出那五个字开始,叶玉泉头皮都要发麻了。
此刻,叶玉泉根本顾不上对于武人的偏见,四人有志一同的劝阻起秦承嗣来。
虎贲军徐伯英直接劝阻道,“陛下龙体何其尊贵,怎能亲临前线”
“陛下有此念,盖因臣等无能。是臣之过啊”
叶玉泉老泪纵横。
飞鹰军陈嘉顿时心里一阵恶心,心说这老头儿,演技是日渐进步了。眼泪说来就来,还有鼻涕泡。
但他此刻也顾不上叶玉泉了,直言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陈嘉是个极耿直的脾气,说话过于直接,显得不太好听。以至于在虎贲、神策、飞鹰三军中,飞鹰最末。
“陛下若亲临险境,如有万一,国将不国”。
意思是你要是死了,北齐没有继承人,直接就狗带了。
这话简直难听至极。
可秦承嗣再怎么不喜欢,这也是他最后剩下的三支亲军了,他绝不可能现在把陈嘉杀了。
况且陈嘉话糙理不糙,北齐的确需要一个继承人。若他有个万一,这秦家的江山还是要传下去的。
只是
“此事稍后再议”,秦承嗣道。
皇后无子,剩下的妃子为了太子之位快要人头打成狗头了。
况且孩子最大的一个也不过十岁,暂时还看不出来秉性如何。
他也不可能潦潦草草,现在就把太子人选定下来。
“启禀陛下”,话最少,心最忠的熊正阳直接开口道,“陛下若是已经决定了,臣愿为陛下效死”
徐伯英、陈嘉、叶玉泉都很无奈。
熊正阳是秦承嗣侍卫出身,对他最是忠心,说东不往西。这会子赞同,一点也不奇怪。
“好好”,秦承嗣连声赞道,“卿不愧为朕之肱骨”
陈嘉还好些,徐伯英顿时又酸又妒。
他是秦承嗣当年伴读,都没有此等厚爱,熊正阳小小侍卫出身,还是个军户出身的,竟也配称“肱骨之臣”
徐伯英只好道,“臣亦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两人皆已表态,只剩下叶玉泉和陈嘉了。
其实叶玉泉很想说,他觉得这事儿不成。就算陛下御驾亲征,都未必打得过皂衣军。但他要是敢这么说,那就是被夷三族的命。
姻亲故旧,门生故吏都指着在他这棵大树底下乘凉呢。
叶玉泉只好道,“臣必尽力而为”
秦承嗣若是御驾亲征,那么在京都留守以及负责后勤的一定是叶玉泉。
秦承嗣点点头,便将目光看向了陈嘉。
陈嘉跪地稽首,“启禀陛下,若陛下御驾亲征,那么此战便是国运之争”。
秦承嗣打赢了仗,双方就处于割据的状态,或许北齐还能够获得翻盘的机会。
可一旦秦承嗣战败,就算立下了太子,估计也无用了。
因为到了那时,国库为了打仗,最后的一点钱粮也耗尽了。更别提皇帝御驾亲征都失败了,这对民心是何等之大的打击。
届时皂衣军只会如狼似虎长驱直入,北齐覆灭就在顷刻之间了。
秦承嗣知道陈嘉说的话固然刺耳,但都是实在话。于是他也平心静气道,“朕知晓了”。
打赢了自然是一切都好,打输了也是万事皆休。
但无论如何都要做些什么。
若是眼睁睁看着皂衣军一步一步的逼近京都,像秦承章那样当个缩头乌龟,他不如去死
“此战既已是国运之争,陛下不如发动大齐上下,倾尽全力备战”,陈嘉劝道。
叶玉泉面上无波无澜,手却一个哆嗦。
打仗无非就是人口和钱粮。陈嘉说要“发动上下”,其意思是要从民间大肆征兵,还要向达官显贵、世家大族们要粮要钱。
叶玉泉突然就觉得今日殿中议事,堪比鸿门宴啊
皇帝这是摆明了要他从世家大族那里要钱要粮啊
事实上,叶玉泉是真心实意的盼着秦承嗣能打赢的。在北齐当一个位高权重的首辅跟在皂衣军那里当一个投降的遗老,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可秦承嗣要是剥削的太过,保不准都不用皂衣军,北齐一众勋贵大臣自己就先谋反了。
但话是不能这么说的。
“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妥”,叶玉泉直言道,“近期境内已有小股流民起义,若是压迫百姓太过,只怕起义扩大,后院着火,妨碍了陛下南下之路”。
陈嘉直撇嘴,说什么担心百姓起义,是担心他自己的党羽利益受损吧
又或者,他不愿意被陛下派遣去做此事。
秦承嗣已经没有耐心跟叶玉泉周旋了。正如陈嘉所言,这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他已经打算扒光这帮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皮,又何必还要在此处虚与委蛇呢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道,“叶首辅若是不愿意,尽管直言。有的是人愿意”。
叶玉泉额间冷汗涔涔,赶紧跪地道,“启禀陛下,承蒙陛下厚爱,臣不胜感激。必为陛下充盈国库,筹措钱粮”
秦承嗣方才缓和了脸色,说道,“劳烦叶爱卿了”。
叶玉泉苦笑。
就这一句称赞,得舍出去多少钱粮、面子、人脉,甚至还有他的地位。
“不知叶爱卿半月之内可以筹措到多少钱粮”
叶玉泉心一梗。
半个月
赶着投胎啊
“臣尽力而为”。
这种事情哪有准话呢,只好说自己尽力。
“朕要三十万石粮食”,秦承嗣直接道。
叶玉泉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三十万石粮食,能把京都半数的达官显贵都搜刮一空。
他叶玉泉就是大齐在世都办不到,更别提他不过是和达官显贵们拉帮结派、互惠互利的关系罢了。
看上去叶玉泉是党派首脑,但他若是侵害了党派利益,他这个首脑顷刻之间就要被抛弃。
“怎么叶爱卿做不到吗”
“臣、臣”,叶玉泉哆嗦了两句,额间冷汗涔涔,竟然活生生翻了个白眼,晕过去了。
徐伯英目瞪口呆,心说这都可以
秦承嗣冷笑一声,“来人,叶爱卿朝堂失仪,然朕怜其鬓发苍苍、年迈体弱,令其回家修生养息”。
昏倒的叶玉泉一时之间竟松了一口气。
至少能够避开这一摊子乱事。
“方才朕忘记说了。邓达办事不力,已经被朕扔进牢里去了。即日起,由柏诚德接任京都府尹之位”。
叶玉泉悚然一惊。
此人当年丁忧之后,为母守孝归乡。按理,守孝期满后合该返回朝堂,等着户部给他分配官职。但是叶玉泉一直压着此事,以至于柏成德一直没被起复。
多年以来,他以为皇帝早就忘了这个人。
可如今,皇帝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人
“臣柏诚德遵旨”。
柏诚德自殿中帷幕后走了出,跪下接了口谕。
殿中众人皆惊。
叶玉泉一听见柏诚德的声音,心里顿时懊悔不迭。
他万万没料到,皇帝今日突然对邓达发作,除了因为愤怒他办事不利、放任谣言传播,更多的是为了给柏诚德腾位子。
甚至就连刚才皇帝对自己连番逼迫,也不是为了逼他去搜刮钱粮,而是为了让他自朝堂之上退出。
好让柏诚德再无阻碍,能全力施为。
果然,秦承嗣看了眼还躺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叶首辅,就跟刚看见似的,对着身侧的太监王忠义怒骂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请太医过来”
也不晓得在骂谁。
王忠义赶紧吩咐小内侍去请太医。
能够干到掌印太监,他也是个人精子。心知接下来陛下要和众心腹在此议事了。这个地方已经不需要叶首辅继续晕着了,自然屁颠屁颠儿的把叶首辅扶出了大殿。
第二日,柏诚德带着虎贲军的士卒,一家一家的敲门。
先去的自然是百官之首叶玉泉家里,还带上了圣旨,褒奖了一通叶首辅的劳苦功高,又替皇帝慰问了他,希望他在家好生养病,来日再为国效力。
至于若是养好了病什么时候回朝,皇帝也没说。
叶玉泉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躺在床上,强撑着一脸倦容,还得笑着感谢皇恩浩荡。
然后
柏诚德站在叶首辅的床前,拉拉杂杂的扯了一大堆,两脚就跟扎了根似的,死活不肯挪出府去。
叶玉泉无可奈何,心知自己今日是要大出血了。
“臣虽年事已高,不得上战场杀敌,却亦有报国之心”,叶首辅喘了两口气,“臣愿捐五千石粮食,以助陛下斩杀皂衣贼”
“好”
柏诚德中气十足的称赞了一句。
说完了,两只脚连个脚尖都没挪一挪。
“你莫要太过分”
叶玉泉长子愤怒无比,气的面色涨红,拳头紧攥。恨不得打死眼前这个威逼自家老父的人。
“伯安”
这会子叶玉泉倒是中气十足的呵斥了自家儿子两句,“还不快快向柏大人致歉”。
柏诚德似笑非笑,“贤侄也是体察他父亲心意,叶大人又何必多怪罪呢”
话里话外,一股子阴阳怪气劲。
更气人的是柏诚德年级和叶伯安相当,若是称呼叶伯安为“贤侄”的话,岂不是说柏诚德自诩和叶玉泉是一辈的
叶玉泉这下子脸色是真难看了起来。
黄口小儿,不过是仗着有了几分皇帝恩宠,便敢肆无忌惮,竟也敢上门欺辱老夫,真当我叶府无人了吗
叶玉泉心头火气直冒,奈何养气功夫好,面上更是看不出来一丝一毫愠怒之色。
“柏大人劳苦功高”,他讽刺了一句,心里气顺多了,“臣愿再捐两千石粮食,代犬子致歉”。
与其说这两千石粮食是为了致歉,还不如说是为了打发柏诚德赶紧走。
柏诚德这才笑起来,说道,“首辅不愧为肱骨之臣,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竟然榨出了七千石粮食。
柏诚德已经很满意了。于是与叶玉泉客气了几句,这才带着兵丁离去了。
紧接着,柏诚德又陆陆续续登遍了京都众多达官显贵、宗室贵戚乃至于豪商巨贾的大门。
不是走亲访友,就是慕名上门拜访。对方若是大大方方痛痛快快的给了,柏诚德便也好言好语的告辞。若是不给,便日日上门拜访。还不给,便让如狼似虎的兵丁们白日夜里,多围着这户人家走两圈。
反正是有粮的捐粮,没粮的捐钱。
靠着不要脸的死缠烂打加恐吓,柏诚德在短短半个月内就筹措到了四十万石军粮,还多出了十万石。
与此同时,他还在这帮人手上搜刮到了三十万两白银。
有钱有粮,就能够维修武备、征召士卒。
很快,北齐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征兵。由于卫所制度的崩坏,北齐只能采用募兵制。
然而又撞上连年战乱、灾荒,许多百姓藏匿于山林水泽间,早已不在户籍上。人口的减少让秦承嗣无法再顾及“十六成丁”、“先非独子后独子”、“先青后壮”、“先少后老”这些原则。
只能按照各地尚存的户籍先分配人数。只有征召满了人数才算是当地主官完成了这项任务。甚至还将征兵是否满额列入了当年的官吏小考中。
这一通折腾下来,足足两个月后,各地征兵才算结束。
这时候,已经是隆冬腊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