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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梦醒
    长信宫中, 纪妧执着一枚黑子与纪昭对弈。

    “承天门宫变,混在禁军中刺杀本宫的那些侍卫,皇帝如何看”纪妧神容优雅端庄,似是家常般随口问道。

    纪昭摩挲着手中棋子, 迟疑道“想来, 应是琅琊王埋伏的暗子”

    纪妧“哦”了声, 徐徐道“可纪因想要的是本宫手中的权力,而非本宫的性命。”

    纪昭试探道“琅琊王当时已然疯了, 许是孤注一掷,意图挟持长姐以逼迫朕让位。”

    “本宫倒是觉得, 自己在皇帝心中没有这般重要的分量。”

    “长姐, 朕”

    “皇帝可还记得,琅琊王见到祁炎出现时说了一句话。”纪妧打断纪昭的话, 悠然复述,“他说, 祁炎辗转三方而不露破绽, 将三股力量诱入局中一网打尽。本宫听后思来想去许久,逼宫那日的势力, 一为本宫,二为琅琊王,那让祁炎斡旋的第三方究竟是何人”

    纪昭紧了紧嗓子,弱声道“长姐觉得, 刺杀你的人便是那第三股势力那长姐为何, 不直接召见祁将军审问”

    纪妧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让本宫, 去审一个力挽狂澜的功臣”

    纪昭双肩一颤, 登时无言。

    纪妧轻哼一声, 却是转了话题“这些年来, 父皇与本宫为你扫清障碍,却唯独留琅琊王性命,皇帝可知为何”

    纪昭道“是因为皇叔琅琊王有成武帝所赐诏书,可免死罪”

    “诏书这种东西,即便是真的也可以让它成为假的,父皇与本宫怎会因为一张纸而言听计从”

    纪妧笑了声“当年父皇曾教导本宫,若想打磨一个人,就该在他身边放一块危险的磨刀石,虎视在侧,方能予人警醒。纪因就是如此,只可惜,他太让本宫失望了。”

    这句话中的“他”别有深意,纪昭举棋的手一颤,不小心落偏了棋格。

    纪妧将这步错棋看在眼里,眸中划过一抹清冷,慢条斯理道“一步错,步步错。棋子失去了用处,便只能杀了”

    说罢,纪妧捻着黑棋落下,一语定乾坤。

    这是第一次,纪妧并非在下指导棋,而是以对手的身份将天子杀了个片甲不留。

    满盘杀棋,亦是最后的警告。

    纪昭鼻尖渗着冷汗,失魂落魄地出了长信宫。

    阶前,大宫女迎了上来,低调福礼道“陛下。”

    纪昭脚步一顿,看着面容冷静的大宫女,目光复杂。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拂铃伺候纪初桃下榻梳洗,忽的皱了皱鼻子,问道“殿下昨夜饮酒了么”

    纪初桃睁眼道“不曾。怎么了”

    “殿下的枕头上,似有酒味。”拂铃提醒。

    纪初桃抱起枕头嗅了嗅,还真是。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昨晚并未饮酒,但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似乎有什么人来过,坐在她的榻边注视她,用极其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后悔了,真想把你圈禁起来”

    纪初桃一天一夜未合眼,那会儿实在太累了,只当是做梦,便翻个身继续睡去。

    现在想来,难道昨夜真的有谁来过

    是祁炎么

    可是明明清晨时,他们还在宫道上起了争执,纪初桃满腹话语还未来得及说,祁炎便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似的,松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纪初桃还以为,他不会再理会自己了。

    她不知道祁炎为何那么生气,连听她解释都不愿。她也是在宫乱当晚才彻底确定伤害大姐的另有其人,其中的挣扎苦楚,并不比旁人好受。

    纪初桃抱着那只留有酒味的枕头,失神许久。

    如若祁炎昨晚真的来过,他是喝了多少酒才会逾墙进来,说出那般疯狂的话语

    想到什么,纪初桃拉开榻边矮柜的抽屉,取出那枚穷奇玉攥在手心,贴在心口的位置。

    定了定神,她穿鞋下榻,吩咐外头候着的宫婢道“备车马,本宫要出去一趟。”

    京城像是个留不住雪的地方,明明前几日还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今日再看,却是一点雪的痕迹也没了。

    冬日阳光慵懒,南郊山野苍茫,校场上黄沙弥漫。

    校场守门的士卒仍是上次来所见的那几个,见到娇艳无双的绯裙少女自华贵马车上下来,先是一愣,随即纷纷执戈抱拳道“属下见过三公主殿下”

    他们竟是还记得纪初桃。

    纪初桃取了令牌示意身份,随即笑着道“劳烦带本宫去见你们将军。”

    顿了顿,她又轻声补充“安静些,勿要惊扰他人。”

    为首那名校尉颔首表示明了,恭敬道“殿下请随我来。”

    今日是月底休沐,军中并未集中练兵,士卒们都各自散在校场中,蹴鞠骑射,或是切磋身手,滚了一身黄土。见校尉领着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美人而来,不少士卒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勾肩搭背看起热闹来。

    校尉带着纪初桃朝一处巍峨宽敞的将军殿走去,还未靠近,便听见正殿中传来一阵叠着一阵的高亢叫好声,似是有什么精彩赛事。

    纪初桃上了石阶,抬眼见到被人簇拥殿中的祁炎时,不由一怔。

    只见殿中摆了一张长桌,桌子两旁各摆了一长排斟满酒水的瓷碗,而两名赤膊汉子从分别立于长桌左右,从第一碗酒开始拼,一路灌下去,几乎一口一碗,其豪迈粗犷的气派瞬间将殿中气氛点燃,一片热火朝天的叫好

    祁炎则一袭齐整肃穆的黑色武袍,抱着双臂,交叠双腿坐于长桌尽头的将军椅上,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微眯隼目看着自己的两名下属斗酒。

    这是纪初桃从未见过的祁炎,不似平日与她相处的温柔迁就,也不似战场上的冷冽凌寒,而是姿态微痞散漫,有种说不出的落拓不羁之感。

    见到纪初桃出现在殿门外,祁炎亦是一怔,睥睨的笑意僵在嘴角。

    满屋子的叫喊声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落在如羊入狼群的矜贵少女身上,有少数几个认出纪初桃的亲卫,都自觉给纪初桃让出一条路,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祁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将嘴里的狗尾草取下,揉碎在指间,目光沉沉地落在纪初桃身上。

    “祁将军,三公主殿下来了。”引纪初桃进来的校尉堆笑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意,门外亦有士卒打着路过的幌子,探头探脑朝殿中张望。

    祁炎姿势未变,只冷冷一瞥。

    那两名拼酒的汉子立刻打了个颤,挥手赶鸡崽似的将看热闹的下属士卒赶了出去,嚷嚷道“都看什么看什么滚滚滚,别打扰少将军和三殿下说正事儿”

    众人笑着“嘁”了一声,做鸟兽四散,还体贴地掩上了将军殿大门。

    门一关上,祁炎的眸色便尤显幽深晦暗,将军椅中的身形被镀成冷硬的剪影。

    纪初桃许久不曾感受过他这般压迫的气场了,不适应地咽了咽嗓子,有种近乡情更怯的紧张。

    “祁炎,你这两日都住在这里么”说罢,纪初桃拢着袖子朝他走去,倾身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她想闻闻看,昨夜醉酒逾墙的,是他还是梦。

    “殿下做什么”祁炎眸色变了变,伸手按住她企图靠近的肩。

    那肩亦是薄而圆润的,令人想起温泉中触及的,凝脂般柔滑的触感。

    纪初桃嗅到了淡淡的酒味,却不知是方才下属斗酒沾上的,还是昨晚宿醉未消。她有些失落,望着祁炎暗波涌动的眸子道“本宫昨夜,好像梦见你了。”

    祁炎抿紧淡薄的唇线,随即松手扭头,调开视线道“殿下做的噩梦那么多,难道各个都要相信”

    纪初桃眼睫一颤。他指的是宫婢们先前说纪初桃做噩梦,性子反常那件事。

    祁炎这般不信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若是此时说明预知梦的真相,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说谎狡辩

    祁炎说完那句话后,也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起身道“不知琅琊王是否还有余党藏匿,殿下此时出来太过冒险,快些回去”

    这就赶人走

    纪初桃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拉住祁炎的腕子道“等等,祁炎。”

    祁炎的腕子绷得极紧,纪初桃能感受到他隐忍待发的力量,硬得像铁。

    他讨厌自己了么

    纪初桃想着,缓缓松了五指。片刻,从袖中掏出那枚穷奇玉,递给祁炎道“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本宫不能要。如今物归原主,你务必好好收着。”

    顿了顿,她弯了弯眼眸,展眉笑道“谢谢你,用它护住本宫”

    这抹笑是纯净的,没有一丝阴霾。

    哪怕,她知道“穷奇”强悍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祁炎没有接那玉,只看着她许久,复杂道“殿下不要”

    他说过,有了喜欢的姑娘,会将此玉双手奉上。

    纪初桃摇了摇头,坚持道“本宫不能要,这东西只有放在你手里,才最有价值。”

    她怕有人看出这玉的作用,给祁炎招来灾祸,还是不要戴在自己身上招摇过市了。

    纪初桃拉起祁炎的手,将玉放在他的掌心,双手合拢将他的五指包起来,温声道“藏好它。”

    正要松开手撤回,却被祁炎一把拉住。

    熟悉的滚烫体温,握得纪初桃的指尖发烫。

    她诧异地抬起眼眸,看到晦暗中祁炎微微俯身,喉结滚动,眼中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桎梏决堤。

    下一刻,凶猛而熟悉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攻城略地,纪初桃“唔”了声,攥着祁炎的袖子闭紧了眼眸。

    片刻的失控,祁炎一顿,很快撤离了唇舌。

    旖旎未散,纪初桃唇上一片嫣红水色,疑惑地看着他。

    祁炎呼吸微沉,松开手后退一步。半晌,转身拉开门道“东西既已送到,不便久留,我让人送殿下回府。”

    亲完了就翻脸,他怎的还在生气呀纪初桃气结。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相顾无言。

    “祁炎,本宫送你的剑穗呢”许久,纪初桃问道。

    祁炎背影一顿,半晌,慢悠悠道“丢了。”

    纪初桃轻轻“噢”了声,有些失落。

    祁炎张了张嘴,复又抿紧,蹙起眉头。

    送纪初桃上了马车离去,祁炎强压下的嘴角绷不住了,负手走到无人的校场上,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观摩许久。

    是纪初桃亲手做的玄色剑穗,先前大战,血流漂橹,他怕弄脏了这条穗子,便临时解下来藏在了怀中

    抚着精致的玄色流苏,祁炎眸色涌动,忽的出掌击在木柱上,震落灰尘簌簌。

    “啧啧,方才故意说违心之言气人家,这会儿又后悔了”

    宋元白趴在校场围栏上看他,笑嘻嘻道,“不就是怕三殿下不够爱你么感情之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多大点事儿”

    被触到逆鳞,祁炎皱眉“闭嘴”

    他占有欲太强,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份懵懂浅薄的感情。

    “好,我不说。只是你为何不告诉殿下,”宋元白叹道,“你就要启程北上边关了”

    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毫无征兆的,纪初桃再次做起了那些怪梦。

    梦里琅琊王宫变之后,天子同时剪除了琅琊王和纪妧两大势力,因此颇为倚仗祁炎。后祁炎又领兵北上,连克北燕残部,一时煊赫无双,归京后便以最风光的排场迎娶自己为妻。

    只是纪妧的身子每况愈下,梦中的自己因为此事而郁结于心。

    祁炎将她揽入怀中,命她时刻佩戴好穷奇玉,并告诉她趁乱诛杀纪妧亲信的,其实另有其人。

    可画面一转,当纪初桃闻讯赶到宫门下时,看到的却是大姐倒在血泊中的身形。

    祁炎执着带血的剑,护住她哑声道“殿下,我来迟了一步,没能救下她”

    尽管如此,梦中的自己悲愤交加中,竟是当场呕血昏厥过去。

    “卿卿”

    昏厥前最后一眼,是祁炎那双几近崩溃的赤红眼睛。

    后面的梦境模糊且快,走马灯似的,她只知道自己在病榻上躺了很久很久,可每次醒来,都能看到祁炎端汤喂药守候在榻边,竟是比她还瘦了一圈,更显凌厉沉默。

    “殿下这是心病,如大厦将倾,太医署也是无能为力”老太医战战兢兢地回复。

    那天,祁炎雷霆震怒,纪初桃从未见他如此绝望又疯狂。

    他告诉太医,若是纪初桃好不起来,他会让所有人都陪葬

    他确实做到了。

    梦境的最后,是三百穷奇精兵围困金銮殿,天子尚未焐热手中的权力,便被逼退位。

    “祁炎你逼宫废帝,倒行逆施,就不怕遗臭万年吗”年轻的帝王跌坐在地上,惊惧万分道。

    雷雨轰鸣,闪电将祁炎的脸劈成一明一暗两面。

    他将滴血的剑刺入龙案之上,语气冷冽陌生“臣本就是反贼之后,身后虚名与我何干天下信臣者唯有一人,陛下千不该万不该,骗了她。”

    “骗她的不是朕即便影卫不动手,长姐也活不过明年的”年轻的废帝哑声道,“早有人设计好了一切,自她监国那日起,就已注定是将朽之躯,活不过十年”

    祁炎嗤笑一声,用令人战栗的语气轻轻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他亲手扶稳天子掌权,又亲手将天子的帝位废除,只为对病榻上的妻子哄一句“负你之人,我已替你惩罚出气。唯有我,卿卿该用一生来惩罚殿下,快些好起来,可好”

    记忆定格在自己颤巍巍朝祁炎伸出的,瘦削手指上

    可紧接着,这些惊心动魄的画面一幅幅倒退,淡去,消失,回归到一片湮没的黑暗中。

    纪初桃知道,这是因为现实中祁炎改变了策略,保下了大姐纪妧,所以这些预示的梦境并未实现,皆如云烟般消失散开。

    铺展在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她看到一束光自虚空中打下,落在前方祁炎大步行走的身上。

    墨一样没有尽头的黑暗梦境,纪初桃也不知祁炎是要去往何方。她眼眶酸涩,下意识追了上去,大声喊道“祁炎,你等等本宫”

    可祁炎的脚步并未停歇,纪初桃跑得气喘吁吁,眼看着近了,更近了她拼命伸长手指触碰祁炎,而后跌入一片温暖刺目的光中。

    蓦地醒来,心脏胀得快要裂开。

    祁炎那些内敛的、沉重的、疯狂的、专情的爱意,如潮水般淹没她的理智,令她久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原来如此

    祁炎爱她入骨,为她入魔,自始至终,都没有伤害她与大姐分毫。她之前的那些挣扎和担忧,根本就是庸人自扰

    她作为梦中的旁观者,都如此心酸难受,更遑论为她做了那么多的祁炎

    纪初桃怔怔躺着,而后慢慢侧身蜷起了身子,像是要抓住什么般紧紧地抱住自己,任由泪水打湿眼睫。

    正此时,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殿下”挽竹匆忙进来,禀告道,“殿下不好了北燕残部作乱,祁将军临时受命北上御敌,现在就要拔营出城了”

    “你说什么”纪初桃来不及从梦境中抽离,挂着泪,猛地坐起身来。

    想起梦中最后,她怎么也追不上祁炎的画面,没由来一阵心慌意乱。

    她擦了擦眼泪,匆匆下榻道“快备车马快”

    来不及梳洗,简单地穿好外袍和鞋子,接过宫婢递来的斗篷便小跑出门,上了马车。

    凌晨天还未全亮,街上空荡,马车疾驰奔向城门,纪初桃仍是觉得太慢。

    到了城门,却刚好看见乌泱泱的军队尾巴整齐有序地撤离出去,只留下一路飘散的尘埃。

    就晚来了一刻钟

    纪初桃心中一哽,想要追出城去,却被拂铃拦下道“殿下,咱们没有手令,马车无法离开京城”

    可是,祁炎就要走了。

    纪初桃披散着长发,焦急地四处张望一番,目光落在城楼之上。

    她一咬牙,提着裙边便朝城楼上跑去,百来级石阶,她恨不能两步并做一步,等到好不容易登上城门之上,腿软得连站立都没了力气。

    此时天际微白,一线曙光挣扎破晓,城楼上高处不胜寒,朔风吹得人几乎张不开嘴。

    远远望去,旌旗猎猎,十万军马乌压压蜿蜒如龙,蚂蚁般微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而祁炎又在何方。

    纪初桃趴在护栏上大口呼吸,肺腑刀刺般疼痛。她身体前倾,急促唤道“祁炎”

    嘶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如投石入海,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纪初桃深吸一口气,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唤道“祁炎”

    戗风破了音,她忽的弯腰咳嗽起来,杏眼通红湿润一片。

    赶上来的拂铃心有不忍,劝道“殿下,人的声音根本无法穿达那么远的,您还是先下来罢。”

    人的声音无法传达

    那哨声呢

    纪初桃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匆忙从衣襟中拉出坠子。她因太过着急而有些手抖,好几次才顺利将骨哨置于唇间,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吹响

    “呜呜”

    清澈悠扬的哨音响彻黎明前的大地。

    祁炎说过,姑娘吹响骨哨之时,鹰落苍山,心爱的男子便会上门娶她为妻。

    他说无论何时,只要听到她的哨音,无论多远,他都会来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