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场战事所带来的影响,马尼拉地区的市场交易,特别是大宗贸易和跨国贸易,目前几乎已经陷入到完全停滞状态,只有一些食物、药物这类生活必需品的零散买卖还在海汉军的监控之下进行着。类似冉惠这样的商人,看不到短期内市场恢复正常的希望,便自然会想尽快设法将货物脱手,换成金银拿在手上,不管选择留下还是离开都更为方便。
把货物运到别的贸易港出售,无疑是最现实的做法,但细数南海地区主要的几处贸易港口,除了马尼拉之外,一多半都是在海汉掌控之下,而冉惠手头的瓷器总不可能运回大明去卖,还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巴达维亚,但西班牙与荷兰是直接的竞争对手关系,荷兰人又岂会放任有西班牙背景的商人进入自己的港口进行贸易。所以算来算去,三亚其实就是最合理的选择,至少以冉天禄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理解冉惠的这种选择。
如果促成这笔买卖,海汉军方就可以得到一笔还算不错的经济收入,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应该也足以打动将领们松开手指缝,放一艘货船离港。当然了,冉惠承诺给冉天禄个人的一成回报,也是让他心动的原因之一,虽然按规定他得向上面申报这笔钱,但安全部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对于驻外人员这些灰色收入一向管得比较松,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笔钱到时候就是进他私人的口袋了。
冉天禄并不是圣人,财帛动人心这句话在他身上也同样适用,而且这笔钱来源正当,先办事后收钱,似乎也没什么毛病能挑。如果按照市价来算,他事后能拿到的酬劳,已经足以在三亚买下一套过得去的公寓房了,当然如果是以马尼拉的物价来衡量,那大概也够在城里买下一栋二层小楼了。总之不管在哪个地方,这笔钱都足以让他的生活质量上一个台阶了。
接见完剩下的几拨客人,便已经到了中午时分,冉天禄闭门谢客,却并没有休息,而是赶紧出门进城,去找能做主的海汉军将领汇报冉惠的事情。破城之后,指挥部已经从城南迁入城中,地点便在原来西班牙统治机构所在的城堡内。南城门已经花了一天的时间清理出了原来的城门通道,勉强恢复了五六分的通行能力,虽然一些大件和车马出入仍需走东西两面的城门,但南门这边让行人通过倒是已经没问题了。
到目前为止,冉天禄的真正身份仍然并未公开,对外还是使用明商这个掩护。在安全部对他的下一步安排出来之前,他还得继续以现在的身份生活下去。不过军方还是在尽可能不引人瞩目的前提下给了他一些方便,比如说第一批拿到海汉军发放的临时通行证,能够自由进出马尼拉城的人当中,就有冉天禄在内。
海汉军的普通士兵自然是认不得他这个潜伏马尼拉的谍报人员,通行证要比他的明商身份好用得多,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城堡,到指挥部外打听那一番,他要找的王汤姆却没在这里,而是出城去了马尼拉港清点缴获的船只。冉天禄一想那倒是正好,要是王汤姆能同意此事,就可以当场把船给定下了,当下便又调头去了马尼拉港。
到了港口,要找王汤姆倒是不难,只需看哪里戒严了便知其所在。不过冉天禄还隔着大老远就已经被外围警戒的士兵拦下,他先出示了军方开具的通行证,但在这种场合却并不管用,不得已又拿出了安全部的身份令牌,戒严的士兵这才去通报了上级。不多时便来了一名少尉,先查看了王汤姆的身份令牌验证身份,又问明来意之后,这才带他去见王汤姆。
王汤姆在潮升商栈见过冉天禄,知道他的真正身份,见他来了也没见外,便将他招到身边询问来意。冉天禄一五一十地将冉惠的事情说了,便恭敬地站着等王汤姆作出决定。不过事情似乎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顺利,王汤姆没有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问他冉惠这人是否靠得住。
冉天禄与冉惠偶有生意上的合作却交往不深,听王汤姆的口气,他可不敢主动去替冉惠做担保,对方给出的条件虽然诱人,但冉天禄做事一向谨慎,岂肯拿自己前途冒险。当下便老老实实地向王汤姆报告,这事还尚未完全落实,但如有需要,可让冉惠先交出一笔保证金,待交易完成之后再多退少补就是了。
王汤姆摇头道“你没理解我的意思,这人如果只是想运一批货去三亚,那倒问题不大,租条返空的货船给他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怕就怕这人在这个过程中玩什么花样。”
冉天禄道“他若是想借此手段带人离开马尼拉,那也由得他去,反正去到三亚之后,那边的安全部和港务局都会搜查船只,核实船员身份,真有什么猫腻,他人在船上多半也跑不了。”
王汤姆道“这冉惠既然说要亲自押这批货去三亚,那他要带多少人上船,准备在何处装货,你问过没有”
冉天禄点头应道“卑职自然是问过了,他说大约十五人左右。除了几名家人,剩下的应该都是仆从手下。至于装货,他说货物都在城北巴石河河岸边的仓库里,我们的货船应该能驶入河口码头停靠。”
王汤姆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辛苦一下再跑一趟,把具体的时间地点都落实到位。我签发一道手令给你,回头派人送到潮升商栈去,届时你凭手令来这边调船出港。至于保证金,让他先照货物市价付三成好了,回头货到三亚出售之后,再按你所说的多退少补。”
王汤姆的回应算是滴水不漏了,反正是对方求海汉办事,那就在办事之前先把这笔钱拿到手再说。冉惠要是想玩什么花样,反正钱已经进了海汉口袋,他总不可能把船给拐跑了何况用来运货的帆船也根本值不了他所付出的高额运费。至于安全方面的问题,王汤姆倒是对冉天禄经办此事比较放心,毕竟之前由他所的相关情报大多准确无误,特别是军事方面的信息,替海汉军省下了不少麻烦,避免了大量无谓的伤亡,光凭这一点,王汤姆就得把这个顺水人情给做下来,让冉天禄也能拿下这笔好处。
冉天禄得了王汤姆的安排,自然大喜过望,连忙代冉惠谢过了王汤姆,当下便赶回城内,去向冉惠通报这个好消息。二人当下便商量好了装货出发的时间,但这笔保证金数目不小,冉惠却需要一点时间来筹钱。
冉惠虽然掏这笔钱有些肉疼,但条件是他自己开出来的,对方只不过是要先收钱后办事,也没再给他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也只能咬着牙连夜凑出了这笔钱,第二天一早便用马车送到了潮升商栈。
王汤姆的手令几乎是与冉惠的保证金同步到达商栈,正好也替冉天禄省了事,当下便将军队应收的两成费用拿出来,让送来手令的军官签收,然后另派了一辆马车,连人带钱一起送回去。
当天下午,冉惠便与冉天禄在临近马尼拉港的西城门碰头,然后一起去接收军方调拨的货船。冉天禄见冉惠身边就人而已,便问他是否改变主意,就只带这几人出发,冉惠笑称已经派了数人前往巴石河附近的仓库提前点算货物,以便节约装船时间。
冉天禄也不疑有他,出城之后到港口,亮了王汤姆的手令,当下便有人带着他们去到已经安排好的一条货船上。
船老大叫孟戈,早年也曾在海军服役过一段时间,海汉军打舟山群岛时候受了伤,便退伍转业回到地方上,进了与海汉官方关系十分密切的詹氏船行做事。这次攻打马尼拉的行动中,许多担负补给任务的货船都是从民间征调,光是詹氏船行就出动了十五艘货船助战,孟戈这艘船便是其中之一。船上的物资早已经全部卸下,如果不是接了这个差事,顶多过两三天也会空船返回海南岛了。
当然了,既然这趟差事是收费的,孟戈也已经从军方这边收到了一笔运费。待冉天禄等人全部登船之后,孟戈便下令起锚升帆,离港往北驶往巴石河河口。
从这艘船停靠的码头到巴石河河口距离非常近,只消片刻便到了,船只缓缓驶入河口,沿河岸逆流而上大约两里地,便到了冉惠所说的仓库区。这里所建的码头和仓库,基本都是为城中商户服务,使用的费用也较马尼拉港更为实惠一些。所以似冉惠这样的商人,一般都会将海外运来的商品存放到此地。
船只按照冉惠的指点靠上了某处码头,平时这里的码头上都有力工过来帮着捆缆绳接活干,但此时正值战事结束,社会秩序尚未恢复过来,码头上也没什么闲人在,就只有冉惠派到这边清点货物的几名手下凑了过来。
冉天禄与冉惠一同下船之后,冉惠便主动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天禄兄出手相助,大恩不言谢,日后再有碰面的机会,小弟再做东宴请天禄兄,好生答谢这番恩情。”
冉天禄听他说得郑重,当下便谦虚几句,称自己拿钱办事,理应尽力办好。等过段时间马尼拉恢复正常之后,冉惠便可回来继续做买卖了。
两人寒暄几句,冉惠便主动送客了“天色不早,天禄兄奔波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冉天禄心里也记挂着商栈那边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既然这边的事已经差不多安排妥当了,自己也就不需要在这边一直盯着了,当下便向冉惠告辞离开。
不过这个时候冉天禄忽然注意到冉惠安排在仓库这边搬运货物的手下,虽然都以布帽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但一瞥之下似乎全都是高鼻深目的西班牙人,顿时觉得有些奇怪西班牙移民在本地再不济也是个农场主或者开店铺的商贩,怎么会为冉惠这种混血儿做事,更何况还是这么卑微的力工。
换个人可能当场就问出口了,但冉天禄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情报人员,即便发现了事有蹊跷,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犹豫,仍是与冉惠拱手作别,然后不慌不忙地步行向南返回城内。
不过当他确认自己已经离开了冉惠的视野后,也顾不得会引起路人注意,立刻便放开脚步奔向距离北城门极近的海汉军指挥部。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门岗处,便掏出安全部的身份令牌向哨兵叫道“我乃安全部探员冉天禄,你速速去禀报,有紧急军情”
哨兵看清他手中号牌之后也不敢怠慢,连忙一路小跑去报告,不多时便带着一名军官回来,由那军官带他去见指挥部里的高级将领。
正好今天指挥部人也齐,派往巴石河北岸追剿西班牙逃亡者的部队一早便已经出发了,将领们正在听取从前方传回的战报信息。
冉天禄的到来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将领们的重视,还是王汤姆率先发问道“你今天不是该去办那个什么运瓷器去三亚的差事吗事情办完了”
冉天禄自知事态可能会很严重,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海汉礼仪,噗通一下便跪在了王汤姆面前,口称有罪。王汤姆见状连忙问他所为何事,冉天禄应道“那冉惠准备在城外接应上船的乃是一群西班牙人,只怕并非如他所称是去三亚,卑职认为这厮多半是要出港之后夺船跑路,所以赶紧回来报讯,希望还能来得及将他们拦下”
“西班牙人”王汤姆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神色,只是对冉天禄问道“你能确定吗”
冉天禄十分肯定地应道“卑职亲眼所见,应当无误,在巴石河等着这艘船的一共有十人左右,俱都遮挡着头脸,但又怎能瞒得过卑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