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西管局挂牌仪式现场与丁家人碰面的时候,弗朗西斯的情绪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他希望丁家作为本地的汉人豪商和联姻的对象,能够在自己父子落难的时候出手相助,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丁家不可信,自己入狱之后必定在想法设法地撇清两家关系。
当然弗朗西斯也并不打算因为毫无实证的猜测就跟丁家断绝往来,但他认为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应主动去接触丁家,而是把自己的位置摆高一点,态度矜持一些。即便只是西管局的傀儡领导,那也是海汉封的官,没理由要对平民低声下气。而且弗朗西斯也很想再看看,丁家是否会在意识到地位差距之后,重新主动贴上来维护关系。
小弗朗西斯对这些想法不是太能理解,但他也知道在处理这类事务方面,父亲要比自己擅长得多。虽然他对父亲阻止自己回丁家去与妻子会面的想法不太高兴,但最终还是依了父亲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家里。
事实证明,弗朗西斯的坚持是有效果的,当晚丁家人便主动登门拜会来了,而且是丁峰亲自出动,给足了他们面子。
丁峰登门的目的也很简单,他现在必须要跟弗朗西斯父子把姻亲关系维护好,如果之前有什么心结误会,那么就很有必趁这个机会解释清楚。除了发展生意上的考量之外,丁峰也已经意识到海汉对弗朗西斯父子其实是有着特别的看重。
这父子两人能够以战俘身份被海汉启用,不管是不是被当做傀儡工具,起码说明他们对海汉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至少这用处比自己要大得多到目前为止,海汉人可没邀请过丁峰或是丁家子弟去出任新衙门里的职位。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父子俩既然现在到海汉衙门里当差了,那就说明他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妥协和顺从,这样一来,他们的立场就不再是海汉的敌人,而是同一阵营的合作者了。这种关系,可要比丁家与现任官府之间的关系紧密得多,甚至极有可能足以在近期充当起丁家的保护伞。官府里有人,可比自己掏钱买平安稳当多了。
丁峰虽然是汉人,但他在马尼拉也生活了好几十年,早就学会了西班牙语,因此跟弗朗西斯父子沟通起来倒是没有什么障碍。而他首先要向弗朗西斯说明的,便是丁家的态度。
自从小弗朗西斯被海汉抓捕之后,丁家就再没有半点响动,既没有尝试去营救弗朗西斯父子,也不敢轻易站到台前来向海汉官方表明态度。丁峰很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如果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割裂自家与西班牙人之间的关系,只会显得太着痕迹,海汉人也未必愿意信任这种做事两面三刀的人物。所以丁峰一直让丁家保持着沉默,即便是后来找秦家帮忙去打听弗朗西斯父子的消息,也是悄悄在私底下进行。
丁峰不知道弗朗西斯父子在囚禁期间是否能得知外界的消息,也不清楚他们具体是何时与海汉谈好了合作条件,所以他只能假设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对方知道丁家在此期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营救他们。作为联姻的亲家,弗朗西斯父子有理由对丁家的沉默表示愤怒,毕竟丁家极有可能是他们在囚禁期间唯一的外界支持了。
丁峰现在所能做的,便是说服弗朗西斯父子相信丁家曾经在暗中尝试过营救他们,只是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罢了。
“直到七天前,老夫托的人才终于通过一纸文书确认了你们的人身安全,但依然不知道海汉人将你们关押在何处。老夫也很想拿钱财保你们出来,但真是想拜佛找不到庙门,又怕闹的动静太大让海汉官府注意到,反而害了你们”丁峰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无非都是讲述丁家如何尝试托人打听他们下落,然后设法营救他们。这些事半真半假,由他口中说出来,倒是没有什么漏洞可言。
丁峰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弗朗西斯父子二人的脸色,小弗朗西斯倒是听得颇为认真,情绪几乎都表现在了脸上,而他父亲则是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来喜怒,城府要比儿子深多了。
丁峰说完之后,弗朗西斯才缓缓开口道“之前的事情,丁家费心了。不过如果那时候丁家的动作太大,或许反而会让我们父子俩无法脱身,这未尝不是因祸得福。”
弗朗西斯也不提是否怪罪丁家,但丁峰听他口气,至少应该没有太大的怨气,当下才稍稍舒缓了一些。他最担心的便是弗朗西斯记恨,影响到两家今后的长远关系,但现在看来对方倒是比较冷静。不管弗朗西斯所说的这番话是否发自真心,起码看起来他并不打算要和丁家清算之前的事情。
丁峰心头一块大石放下,后面的事情谈起来就轻松多了。当初两家联姻,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而当时的情况与现在有着某种莫名的相似,也是由弗朗西斯充当丁家的官方保护伞,丁家则利用弗朗西斯给予的种种便利,将船行生意迅速做大,再通过小弗朗西斯以经济收益的方式回馈给他的家族。
这种通过联姻建立起来的利益输送关系,在海汉人到来之前都运转得十分流畅,双方也对彼此的需求都有比较明确的了解。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马尼拉已经换了当家人,但对于这两个家族来说,仍然还是有很多未曾发生变化的东西。只要他们愿意重新联手,那依然还是有操作空间供他们发挥。
“战后本地还有两三千不愿离开的西裔民众,今后与这些人相关的事务都是西管局的管辖范围,或许我们应该想想办法,安排这些人直接或者间接地为我们做事。”既然弗朗西斯这边愿意沟通,那丁峰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真正来意了。
丁家过去主要是做船行生意,但其他陆上的买卖也多有涉猎,只是经营规模不大,不会引人注目而已。而本地的西裔民众一般家境都不会太差,他们所从事的除了航海和商贸这两大主业之外,还有便是本地的农业及相关的加工业。西班牙人过去在本地是统治阶级,即便是从事农业也并非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是只需向劳工和奴隶发号施令的农场主。以资产多寡而论,西裔族群的平均富庶程度显然是要远胜汉裔族群。
丁家早就想在西裔族群中做买卖了,只是因为统治者是西班牙人,西裔对汉裔始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让丁家的相关尝试进行得非常不顺,后来迫于无奈,只能扶持小弗朗西斯来担当这个中间商,才多少有了那么一点成效。
但那时候马尼拉可没有什么西管局、汉管局这类针对某个族群所设立的专门管理机构,即便是有城防司令的暗中支持,丁家针对西裔族群的经营依然只是不愠不火的状态,从西班牙人身上赚那点钱基本都作为合作好处输送给了弗朗西斯父子,最后落到自己手上的部分并不多。而真正盈利的大头,仍然是靠主营的航运业。
不过海汉接管马尼拉之后,丁家面临的经营环境也有了一些变化,首先便是外来同行所形成的冲击。随着海汉军一起来到马尼拉的海汉民间船行为数不少,其中不乏像詹氏船行这样的业界大鳄,其拥有的运力和航运范围都远非丁家船行能够媲美,在业务能力上也有着比较明显的差距。
就算丁家舍得花钱建造购买一些新船来扩大经营规模,那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就抹平这种差距。水手的经验和专业素质,成熟的航线运营策略,大宗海上航运贸易的接洽能力,这些海汉国过来的大船行有太多让丁家望尘莫及的优势。
所以丁峰也不打算在航运这个领域与外来强者硬拼,先老老实实地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再说。此外便是利用地利人和的优势,争取抢在头里,先将西裔民众相关的生意占下来。而目前最有可能帮到丁家实施这个方案的人,自然便是刚刚复出的弗朗西斯父子了。
“恕我直言,虽然海汉人给了我一个局长的职位,但我现在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绝大多数时候,我在西管局只能扮演一个看客的角色。”弗朗西斯并没有试图掩盖自己的窘境,而是很坦率地告知了丁峰。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隐瞒实情是没什么用的,只要丁峰提出的要求无法实现,便立刻就会暴露他在西管局的傀儡身份了。
丁峰虽然对此早就有所预料,但听到弗朗西斯亲口承认,心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失望。不过他对于弗朗西斯这个职位的看法,倒是与女婿小弗朗西斯相似“海汉人如此安排,也不见得纯粹是将你当作傀儡来用,或许要等你对西管局的事务熟悉之后,才会慢慢放权给你操作。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可能地让海汉人意识到你对本地西裔民众状况的熟悉,并且能在局长这个官职上有一些出色的表现。”
弗朗西斯道“这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海汉派来管理西管局的官员非常干练,据说是特地从明国北方调回来的能人。说实话在听过他对西管局的工作安排之后,我认为自己在这个机构里真的是一个可有无可无的人。就算海汉人愿意给我表现的机会,我能做的也不见得会比他更出色。”
弗朗西斯的语气稍稍有些沮丧,但这也的确是实情。民政管理这个领域对他而言本来就比较陌生,自然远远不及受过专门培训,在这方面实际工作经验丰富的葛永,如果要以工作能力来作为竞争标准,那怕是个弗朗西斯绑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葛永好用。
丁峰摇摇头道“你是当局者迷,海汉人用你难道是看中了你在这个领域的能力吗那他们或许应该请你去带兵才更合适。你应该想想你擅长什么,海汉人需要你做什么,这才应该是你寻求突破的正确方向。”
弗朗西斯听了这番话,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感,自己所担忧的一直是专业能力技不如人,但实际上海汉人启用自己的原因跟专业能力基本就不沾边。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在西裔民众心目中有威信,说话有分量的人,而自己恰好就符合这个要求。如果要在当下的岗位上有所表现,那大概也还是得从这个方向去努力。
丁家能否在未来一段时期掌握西裔民众相关的贸易份额,很大程度上就要看弗朗西斯这边是否能够通过官方渠道向丁家资源,而要实现这一点,弗朗西斯就必须要在西管局真正上位,掌握一定的权限才行。丁峰当下积极地献计献策,也是希望弗朗西斯能够快些改变现在的处境,才能帮助丁家去实施这个计划。
两人一直密谈到深夜,小弗朗西斯一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听了一阵,但很快就陷入了疲态。他对于这些政商勾结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也不喜欢跟人勾心斗角,与其花时间去研究这些“阴谋”,他宁可早些回丁家,去见自己十分想念的妻子。但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宵禁了,不管是丁峰还是小弗朗西斯都已经无法出城,只能等到第二天开城门的时候再说了。
丁峰与弗朗西斯都已年过五旬,到了后半夜两人的精神都已经撑不住了,最终还是弗朗西斯主动提议休息,具体的事情可以留待明日再议。反正他现在在西管局也是个闲职,按照葛永的安排,他只需早上去点个卯,中午吃完饭再签个到,下午没什么事就可以早点开溜了,多的是时间来研究丁峰所提出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