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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河蚌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李寻欢。

    他是书香名门养出来的不世英才, 自小到大也鲜少能有难倒他的事,书读得好,武功练得也好, 像是生来就比别人懂得多, 做什么都信手拈来似的。少年中举时就险些被许多高门榜下捉婿, 等到被皇帝钦定了探花, 熙来攘往的媒人更是差点踏平李园的门槛。

    其中不乏有高官贵胄家的女公子, 殿试三甲打马游街时, 远远瞧了这新鲜出炉的探花郎一眼,从此便一见倾心,央着父兄对李寻欢明示暗示, 含羞带怯地盼着能嫁入李园。

    连宫里都隐约传出了一点风声。

    那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提亲场面, 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可他一个也没有答应。

    彼时他父母兄长尚在, 大李探花因患病而主动拖延着婚事, 全家的目光就都放在了小李探花身上。连一向自认“严父”的李老爷都曾捋着细须, 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小儿子谈心, 旁敲侧击着打听他是不是一早就有了心上人,不然怎么会如此的处之泰然, 媒人来一个他便打发一个。

    “除非圣上下旨赐婚, 命你尚主,否则为父看你的婚事”

    李老爷还曾上下打量了小儿子几眼, 果断做出结论“恐怕难了。”

    “儿子从不曾想过攀龙附凤。”

    李寻欢斟上一杯茶, 送到父亲面前, 等李老爷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 却又突然听他道“即便圣上当真抬爱, 儿子也不愿。”

    “噗”

    李老爷一口茶喷出半丈远。

    除了在自家夫人面前, 李老爷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这么失态过。他被惊得双目圆睁, 胡须上还沾了茶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自家小儿子却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好像那个随口说着“抗旨就抗旨罢”的人压根就不是他。

    “你、你这”

    早年也曾官袍加身的李老爷下意识就想训斥,一句“大逆不道”几乎都悬在嘴边了,可他看着小儿子冷冷静静一双眼,最后问出来的话莫名其妙就变成了

    “你这到底是看中了哪家姑娘”

    若非早就心有所属,怎么会是这样别无所求的坚定

    李老爷都顾不得打理自己了,一想到小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就认定了未来妻子,纵然是他这个严父也有些喜上眉梢“可曾约定过何时提亲咱们李家向来不兴纳妾,你既然心仪人家姑娘,便需得做足礼数,该有的一样也不能少,万不能怠慢了她”

    河蚌亲眼见证着李老爷从天真稚子到妻儿圆满,也难得见他如此多话。那满盈在眉眼间的喜色掺杂着为人父者的欣慰,像是悬在心口的大石缓缓往下降了一半,让她这个藏身李园的小妖都凝目看了许久。

    李寻欢却只是含笑听着父亲的叨念。

    不管如何被家人追问,他也没有说出那姑娘的名字。连抱病在身的大李探花都曾指着李寻欢,一边低咳,一边拿这个弟弟打趣,说弟媳尚未进门就被他护成了宝,往后可怎么得了啊

    可是,等到昔日的四口之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接连离他而去的父母兄长也没能见到那个姑娘。

    谁也不知道李寻欢的心上人是谁。

    河蚌也曾好奇过。

    她不懂所谓的情爱,却看着李老爷李夫人琴瑟和鸣了一辈子。李老爷走后,李夫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多岁河蚌从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可以伤心成这个样子,眼睛里再不见一点亮光,原本保养得宜的头发突然白了,笑着的时候都让人觉得她要落下泪来。

    河蚌离开海夜叉固然也很难过,可是身边没有了海夜叉,她一个人也在默默往前走。想念归想念,她依然会尽力修行,好好活着。

    所以小妖不明白,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两个人一旦失去对方,漫漫余生便从此了然无趣,连每一个日出和日落都变成形单影只的煎熬。

    尤其是文武双全的小李探花。

    李寻欢越是出众卓绝,河蚌便越不能想象,什么样的姑娘才能让他生死相依。

    直到他遇见了沈素。

    瘴气林,篝火旁。

    明明是李寻欢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沈素,动作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强横,可他那样埋首在对方颈窝的样子,却像是突然坦露了所有的疲惫和伤口,把一个满身沧桑的自己交托出去,任由那个人的手穿过小李飞刀的防御,将这个伤痕累累的李寻欢收拢在她的怀抱。

    他唤她的名字,问她的红线要系给谁。

    河蚌被这个意识迷蒙的李寻欢惊在当场就算是面对父母兄长,小李公子也没有像这样坦然示弱过。

    以至于当沈素好不容易挣脱的时候,哪怕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寻欢,眼底更是杀气腾腾,河蚌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好在沈素没有当真动手。

    小姑娘冷着脸,一巴掌拍开李寻欢还要过来握她的手,甚至不耐烦到直接扯开了他的衣衫,再不见方才的小心翼翼。

    哪里像是要给人上药给人上刑还差不多。

    “生死同心蛊没有。”

    沈素将刚刚捣好的草药三两下涂在李寻欢侧腰,看也不看他紧实流畅的肌理,只把沾在手上的药汁全往他衣服上蹭“钻心噬魂蛊你要不要尝尝包君满意。”

    小李飞刀眨了眨眼。

    他似乎疲惫极了,任由小姑娘拿他当抹布,眼神更是虚晃不止,最后却总能落回沈素的身上。听见她开口了,李寻欢竟然还真的沉思了一会儿,也不知道那个快要烧糊涂的脑袋在想什么。

    沈素蹙眉,就见这人目光混沌着反问她“哪里来的草药”

    白天用完了,逮兔子时一并采的。

    或者说明白点,是补充草药时顺手逮了只兔子。

    小姑娘双唇紧抿,没想到他都这般情形了,竟还能意外直指要害。

    “你不要乱跑,万一遇到什么危险”

    土生土长的南疆女儿撇了撇嘴“能有什么危险伤到不能动弹的人又不是我。”

    李寻欢轻轻一笑。

    他正是最好的年岁,生得芝兰玉树一般,眼角眉梢却总带着一点莫名所以的沧桑,此时整个人的气质因伤病沉落下来,眼底失神,更显出了几分难见的困顿与脆弱。

    可他却说“我也没事。”

    这完全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小姑娘直接翻个白眼,看在他是替她挨了一匕首的份儿上,总算没有继续和这个伤患较真。

    她低下头,把先前蹭满药汁的衣衫扯过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多谢她手下留情,一股脑全蹭在中衣内里。沈素看着小李探花乱七八糟的衣衫,一边利落地给人系衣带,一边嫌弃道“我可不会给你洗衣服,若是爱干净,就趁早自己想法子解决。”

    “好。”

    李寻欢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我尽快好起来。”

    小姑娘手上一顿,怀疑地看着他“你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装的”

    脑子这不是挺清楚的么。

    沈素似乎是想也没想地去探他的额头,要试试这人究竟有没有发热。但还没等她的手掌落下去,李寻欢已经在她掌心阴影下闭起眼睛,眉心皱起一个波折的“川”字,呼出的热气先一步撒落在她的手腕上。

    沈素也跟着皱起眉头“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怪她有此一问。

    早在第一次被围攻时,李寻欢就已经负伤,可他一声也不吭,之后依然一力拦下大半敌人。旧伤新伤,内伤外伤,如此叠加反复个没完,再遭遇这一记深入腰侧的匕首,终于彻底爆发。

    林诗音可能还看不出什么,可作为医治他的人,沈素嘴上再不肯饶过他,心里却很清楚

    李寻欢是真的伤得不轻。

    否则以他的性子,但凡还能动弹两下,也不会放任两个姑娘这么忙里忙外,而他自己“坐享其成”。

    李寻欢双目紧闭,像是呼吸不畅似的,分明正发着高热,唇色却已经微现青紫。

    他却只是轻声重复“我没事。”

    死鸭子嘴硬。

    沈素干脆不再和他废话,原本要落在他额头的手绕去颈后,素白指尖不经意间探入李寻欢的发根,把人托扶起来,自己再往他身后一挪,便让这个重伤的探花郎枕上她单薄的肩头。

    李寻欢此时心脉较弱,这样抬高上半身让他呼吸微缓,看上去似乎平复了些。

    沈素却颇为复杂地望了望天。

    虽说换了个姿势,可到头来,还不是她自己又投怀送抱了那刚才还挣扎个什么劲。

    “搞不好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小姑娘咬牙挤出这句话,却还是把手掌落在李寻欢心口处,默默运功为他护住心脉。

    李寻欢却皱着眉要躲“沈素”

    他虽然神志不甚清楚了,却还记着不能让她动用内力。

    因为沈素同样有伤在身。

    “你给我闭嘴”

    小姑娘显然是耐心告罄了,不想再听他啰嗦,又不好捂住他的嘴,索性一手推着他的脑袋,让李寻欢就着这个最舒服的姿势重新埋进她的颈窝。

    探花郎灼热的体温像是燃着火的棉絮,一下一下燎烧着近在咫尺的她,难以抑制的战栗从肌肤相接处一路蔓延至心头。从未如此亲近过男子的小姑娘有些不自在,语气愈发烦躁“不想死就给我安生点,否则就算病不死你,我也迟早要了你的命。”

    李寻欢滚烫的呼吸喷吐在她秀美的脖颈“”

    “还有完没完了这样都堵不住你的嘴么”

    他刚才那一句声音极低,心烦意乱的小姑娘没有听到,抓狂地低头一看,却见李寻欢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精气神,眉心依然深锁,人却已经失去意识。

    按理说,沈素身量纤瘦,李寻欢却长身玉立,枕在她肩上绝不可能是什么舒服的睡姿也确实是不太舒服,毕竟他连睡着的时候都在皱眉,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烦心事。

    但这样几近穷途末路的困境里,他伤病交加,虚弱不堪,却被小姑娘不讲道理地压制在怀中,竟像是主动上缴了兵刃的将帅,不曾有过丝毫抵抗,武林中人该有的警惕心早就荡然无存了。

    “”

    小姑娘憋屈得不得了,看上去恨不能拽着李寻欢的衣襟摇醒他,让他把刚才那句话重新说一遍。

    可是凶神恶煞地瞪了人半天,她的手依然稳稳停留在李寻欢心口上,继续输送着内力。

    沈素守了李寻欢一夜。

    等到第二天他清醒过来,不再发热了,呵欠连天的小姑娘却没有真的去追问那句没有被她听见的话,到底是什么

    只有河蚌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一晚火光摇曳,小姑娘恶狠狠地威胁着,说迟早会要了探花郎的命。

    昏昏沉沉的探花郎却轻声答了一句

    “你不是早就做到了么。”

    要了他的命。

    一行三人在瘴气林躲了五天。

    李寻欢心里很明白,之所以能得到这一个喘息之机,一是此处确实易守难攻,不止瘴气密布,还有各类毒物横行。他们是有沈素领着才敢往最深处闯,也是有她镇着才敢落脚五天,连南疆百姓都未必能这么无所顾忌,更别说那些人生地不熟的正道门人了。

    即便真有聪明人猜出他们躲在林子里,但想要找到遏制瘴气和林中毒物的办法,也得花费些时间。

    二是他们只有三个人,却接连突破正道围攻,就算沈素总是执意焚尸灭迹,尽量遮掩她的用毒手段和李寻欢的身份,但总不能每次都将人杀得一干二净,总有贪生怕死者逃得飞快,也总有他们三个人只能逃离的时候。事到如今,正道总该清楚他们这边战力如何了。

    与其分批行动再被逐个击破,倒不如形成合围之势,届时仅凭人数优势也能碾压他们三个。

    于是,当李寻欢刚刚有所好转,他便提出要尽早离开。

    林诗音看着他犹带苍白的面色,踌躇道“要不,我们再多留几天吧。”

    “好。”

    李寻欢还没说话,已经听见小姑娘斩钉截铁的声音抢先传来“我们多待些时候。”

    “”

    他转头去看沈素。

    小姑娘蹲在溪水边,百无聊赖地掬起一捧水,看着它一点点从指缝间滑落。察觉到李寻欢的注视了,她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干嘛”

    李寻欢慢声道“瘴气林被突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用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小姑娘这几天看他似乎格外不顺眼,哪怕正商讨着生死大事,她说起话来也像是夹木仓带棒“我这么仓促都能配齐遏制瘴气的草药,他们那边但凡剩下一个长脑子的,也该明白要去向南疆人讨法子了。”

    林诗音愈加不解“既然素素你都能猜到,那怎么还”

    “我这不是就等着他们么。”

    小姑娘看着水底渐渐向她靠近的黑色长蛇,神情不变,甚至还能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单手托腮地注视着它,懒洋洋道“他们不来我才要发愁。”

    毕竟少了要入瓮的鳖

    沈素毫无征兆地突然伸手,下身纹丝不动,却精准捏住黑蛇的七寸,不顾它尖利的毒牙和瞬间缠紧在她腕上的蛇尾,将这水底毒物湿哒哒地拎在手中。

    那她捉谁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