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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赵云鹤(三)
    水气慢慢渗透灰云。

    虚空灰云压城,雨幕冰人。

    降水。

    我睁开眼睛,周边车水马龙,天空阴沉,雨马上就要下下来了,我现在是站在外面的,我嗅到了有些冰凉的空气,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呼出了缭绕的白气。

    这是一个即将细雨绵绵的黑天。

    我站在天桥上,那些贴膜的小贩眼看天气不好,都是搬着小桌子慌忙逃离,他们走的时候,还不时回过头看看我,和我面前的这个女孩。

    我眼前这个女孩却没有慌着跑走,秦安看着我,脸上挂着笑容,眼泪却是大颗大颗地掉落,她好像高兴又悲伤。

    即便是穿着肥大的羽绒服,但还是掩盖不住女孩瘦弱的躯体。

    秦安小心翼翼地向我走过来,然后伸手拉一拉我的衣角,她的声音好似是蚊子振动翅膀,但我却听得格外清楚:“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想起来了。

    这是我的女朋友。

    秦安叫秦安。

    安心的安。

    但是我现在正在跟她说分手。

    雨水有些冰人,让我的脸颊有些刺痛。

    我想秦安应该也是这样的感觉吧。

    因为我看到她已经疼得又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我第一次见到秦安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细雨绵绵的黑天。

    是在黑哥的酒吧外边的小巷子里,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打手。

    我把砸得稀碎的啤酒瓶扔在一旁,走出了酒吧,刚走没多久,侧目一看,就看到秦安靠着墙,坐在一条潮湿的巷子里,白色的短裙和白皙修长的双腿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我站在巷口,秦安坐在巷子里。

    我们两个对视了。

    秦安双眼通红,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

    我走了过去,看见满是积水的破烂地面上,鲜血夹杂混浊。

    “你受伤了。”我这样说道。

    “对,我不干净了。”

    秦安的脸上还是笑容,但是看起来有些狰狞,秦安长大着嘴巴,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涣散,发丝也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还是雨水,反正紧紧贴着秦安的脸颊。

    秦安纤细的手臂上尽是淤青,我也是走近了才发觉,她身下的裙子破碎,本是白皙如玉的大腿上而今却青紫密布。

    “你很干净。”

    我情不自禁地说道。

    秦安的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疯狂滴落。

    但是伴随着的却是大鹅一样的笑声。

    我不懂,秦安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也不像是强颜欢笑。

    我心里只能想着,这女孩真乐观。

    我蹲下身子,视线和秦安齐平。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秦安的脸颊。

    秦安没有躲闪。

    她好似不惧怕我。

    我好似心生怜悯。

    或者

    心生爱惜。

    我送秦安去了医院。

    秦安送我去了酒吧。

    最后我们一起回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秦安悲伤的模样,她很喜欢笑,但是直到后面我才知道,秦安只是因为生过一场怪病,导致面瘫了,无论秦安有什么情绪,都只能以笑表达。

    有时候秦安笑着骂我为什么会把臭袜子到处扔。

    有时候秦安笑着问我为什么那晚的那个男人还没抓到。

    有时候秦安笑着给我穿上整洁的衣服。

    秦安随时都在笑。

    我也随时都在笑。

    我觉得秦安的笑容很甜,给我伤痛的生活带来了慰籍。

    秦安时常会靠在我的肩头,问我“你不会觉得我脏吗”

    这时候我会摸一摸秦安的头,笑着回答“傻丫头。”

    “你可是我唯一的光亮。”

    秦安很高兴,哈哈大笑。

    笑声像是我在家里养了一只大鹅。

    秦安说“有你在,我很安心。”

    你点燃了我熄灭的火炬。

    驱散了楼间纷乱的寒气。

    我和秦安坐在沙发上,秦安手里拿着一瓶碘酒和一根棉签,我的脸因为帮黑哥镇场子挂了彩。

    秦安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

    两人无言。

    许久后,秦安突然开口说道“我奶奶去世了。”

    “那就回去看一看吧。”我回答。

    秦安看着我,问道“你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秦安的脸上还是笑容。

    “但是我挂了彩。”

    “没事,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秦安脸上还是笑容。

    我看着秦安。

    秦安看着我。

    我点点头。

    “好吧。”

    我们坐上班车,绕过许多盘山的公路。

    我们扛着行李,走过许多泥泞的山路。

    终于,我们走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

    破烂的房子,白布竟然是成了最好的装饰。

    长长的木盒子里,躺着的是秦安的至亲。

    秦安总是跟我说,奶奶对秦安很好,小时候被爸爸妈妈打的时候秦安都会跑到奶奶家。

    奶奶能够给秦安慰籍。

    我和秦安站在灵堂外,感受到了灵堂内幽幽的寒气。

    唢呐声起,不是大悲,就是大喜。

    有人嚎啕大哭,有人啜啜泣泣,有人低头不语。

    在声声唢呐中,秦安的笑声却是断断续续。

    像是有一只大鹅闯进了灵堂。

    身边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不解其意。

    他们的目光都转到的秦安身上。

    秦安跪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娇小的她此时像是抱成一团的刺猬。

    她的头挨着脏湿的地面。

    伴随着她断断续续的“呃呃呃”的笑声。

    她的头也是断断续续摆动。

    不断捶着地面。

    发出“咚咚咚”的轻微闷响。

    后来,秦安再也没有回过村子。

    她说“那里已经没有我所能留恋的东西了。”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秦安还是会笑着骂我为什么会把臭袜子到处扔。

    秦安还是会笑着问我为什么那晚的那个男人还没抓到。

    秦安还是会笑着给我穿上整洁的衣服。

    秦安随时都在笑。

    可我却不能随时笑了。

    我觉得秦安变得奇怪了。

    我没有帮黑哥讨到债,被黑哥打了一顿,我敲开房门。

    秦安在笑。

    我因为聚众斗殴进了局子,两个周后我出来了,我敲开房门。

    秦安看着我笑。

    我笑不出来了。

    虽然我也知道,她所有的情绪都只能一笑以盖之。

    但是

    我还是觉得她在讥讽我。

    好像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想要和她离开了。

    在那个被雨水浸湿有了点点积水的天桥上。

    秦安问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真的,我想离开你了。”我回答。

    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

    抬起双手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然后退后两步,对着我一个深深的鞠躬。

    秦安说“我好像又失去了一个能够留恋的东西。”

    她缓缓下楼,下了天桥。

    我好似看到她脚步虚浮。

    秦安走上了马路。

    我站在天桥上,看着她瘦小的身影。

    一辆白车呼啸而过。

    血红的莲花在马路上绽放。

    整个世界好像都失声了一刹那。

    接踵而至的便是杂乱的吵闹声。

    他们叫着“报警报警”

    “救护车救护车”

    我被惊醒了。

    女孩还是轻轻攥住我的衣角,她的气力很小,我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挣脱她。

    我看着她。

    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眼眶中却是载满了泪水。

    她问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会再这样了。

    秦安。

    我伸出双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她实在太瘦小了,抱在怀中好像会随时破碎一样。

    “当然是假的。”我说。

    秦安将脑袋往我怀中拱了拱,说道“嗯,我知道。”

    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大鹅似的笑声。

    细雨绵绵,却好像没那么冻人,因为我能感受到彼此逐渐攀升的体温。

    天桥上,我们相拥的身影渺小。

    却好像在发光发热。

    “我”

    我刚刚开口,却发现我的身体又开始变得透明。

    然后变成了光点飘散。

    我又要消失了。

    秦安还在我的怀中哭泣,我一把捧起她的脸。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我张着嘴巴,无声地说道

    “我爱你。”

    无声,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

    秦安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似是不理解我在干什么。

    我的视线逐渐变得昏暗。

    嗯,看来是没看懂我在说什么。

    五感将逝之际。

    秦安说道

    “我也爱你。”

    光流狠狠穿破云层。

    空气灼热难耐,气浪翻滚。

    烈阳。

    我再睁眼,我站在一个胖子面前。

    胖子穿金戴银,满脸横肉。

    我记起来了,这就是我前一天的时候。

    我二十八岁。

    我蹲在一群背篼中。

    这胖子一眼就看中了我。

    他叫我帮他把木板从这栋楼,搬到那栋楼,一块木板一块钱,总共有一百来块木板。

    此时的我,刚出了牢门,这时候我才知道,黑哥因为扫黑除恶被抓进了牢里,自己也失去了讨饭吃的差事。

    终日无所事事,好在知道这天桥底下有一群背着背篓的人,也就是很久以前被人叫做棒棒的人。

    因为身上劣迹斑斑,加上多病,迫于生计,我走进了这支队伍。

    我盯着烈阳,穿梭在两栋楼宇之间,但是我不敢休息,因为这胖子给我规定了时间。

    我搬完了。

    但是他却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

    我擦了一把汗,说“是一百二十一。”

    他嘿嘿一笑说“你这么一会就搬完了,这么轻松的活,五十就够了。”

    我抄起地上的板砖就向他敲了过去。

    他鲜血横流。

    倒在了地上,没有多久就咽了气。

    但当时的我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我将板砖扔在地上,扶着楼梯向下走去。

    却因为太久没吃饭,又做了这么多体力活,走到一半的时候双腿一软滚了下去。

    我的额头上满是热流,我摸一把,然后甩在了地上。

    我靠在楼梯间的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总算是有了一点力气。

    我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下楼了。

    我走进药房。

    他们都很奇怪。

    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为什么要买一瓶安眠药。

    我的意识清醒过来了。

    我心底一直在告诉自己,现在不能这么做了。

    我握着拳头。

    我说“是一百二十一块钱。”

    胖子嘿嘿一笑,说出的话不出所料。

    “你这么一会就搬完了,这么轻松的活,五十就够了。”

    看着他肆意狂笑的模样。

    我没有捡起在地上显得格外显眼的板砖。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向他狠狠地挥了一拳。

    他倒在地上,捂着脸指着我骂骂咧咧。

    看着他的样子,我开始狂笑,肆意的样子就像他刚才脸上的笑容一样。

    我一把夺过他手中攥得紧紧的五十块钱。

    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我转身想要下楼。

    却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沉重,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在我满心欢喜之际,我又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