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第一回,那么第二回进宫就摸着点儿章程了。
有的人吧,似乎天生适合宫廷,譬如颐行,顺顺溜溜跟着太监进了宫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上辈子来过这里,对这宫中一切很有熟稔之感。
不像第一次的大选,各旗秀女人数众多,安排在御花园进行。等到二选的时候,原先五百多人的阵仗,最后只剩下三百来人了。
颐行和众多秀女列着队,从西二长街低头经过,间或会遇见有意来探看的宫女太监们。这些有了资历的前辈们都带着谨慎,即便可能是奉了主子之命,也绝不会指指点点妄自评断。他们含蓄地掖着手立在道旁,仿佛只是恰巧经过,不得已凑了一回热闹而已。
颐行倒并不在意他们,只顾偷觑这连绵的红墙金瓦。其实宫里的屋子到处都差不多,论精巧不及江南园林,但胜在雄伟壮阔。走进这地界儿,自发就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到底是天子住家,处处漫溢着鼎盛的王气。不说旁的,就说这笔直的夹道,那样热烈似火,把澄净的天宇都给划拉开了。
忽然队伍里起了一点骚动,不知道打哪儿蹿来了一只白猫,想是哪位小主儿养的吧,脖子上还戴着精美的项圈。
猫不怕人,一下子钻进了人堆里,后面的小太监虾着腰追赶,刘总管刚要问怎么回事儿,那小太监一扑,直接扑进了刘总管裆底。
“唉哟”刘总管的调门又尖又长,“不长眼的猴儿崽子,往哪儿撞呢”
人群里一阵哄笑。
小太监油滑得很,谄媚地说“小的看见刘大总管就走不动道儿了,一心想给您老磕头呐。”边说边从袍子底下把猫拽了过来。
刘总管嗐了声,“你们景仁宫养不住猫是怎么的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快带回去好好看着吧,回头要是跑出了宫,看和主儿不扒了你的皮”
小太监一叠声答应着,抱着猫一溜小跑离开了。这算是宫廷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桩闲事,大家笑过便不放在心上了。
颐行转过头,望向东边的宫墙,经过了一冬肃杀,二月里春风才一吹,墙顶上便有了生机。
稀稀拉拉的枯草间,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花在风里摇摆着,细瘦的身条几乎被吹得贴地,但疾风一过,它又顽强地直立起来,就有那股子永不言败的韧劲儿。
太监将大队人马领到宫门前,刘总管说“姑娘们,进去吧。”
众人鱼贯踏入随墙门。
这大大的院落,早就辟干净了场地,没轮着入内的且在外头候着,挨着了的点卯应是,入内受人检阅。
颐行身后的银朱似乎很紧张,肃静的氛围下,隐约能听见她上牙打下牙的声响。
颐行回头瞧她,“你怎么了”
银朱抬手压了压胸脯,“心里头悬得慌。”
分明头前说了,大不了撂牌子的,怎么这会儿倒不自在起来。
颐行宽慰她,说不要紧的,“实在不成也是命,回头出去了,我请你吃炒肝。”
银朱嘟囔“倒也不怕旁的,就怕给我阿玛丢人。”
旗下人大部分还是以进宫当差为荣,早前翀秀想着,皇后出自他把兄弟的家,自己闺女凭着这层关系,及到选秀年纪的时候,好赖能混个女官。结果后来皇后坏了事,福海也罚到乌苏里江去了,这份念想没了,银朱进宫后,可不得事事靠自己吗。
关于丢人这种事儿,颐行想得不太深,当时难过一阵子,过后谁知道谁。因给了银朱一个肯定的眼神,“你这身板儿,一看将来就是特特等的女使。”
银朱有些不好意思了,略微含着点胸说“我就是那什么份量不重,显胖。”
颐行点头表示明白,这时候轮到她们了,门上太监高喊一声“上徵旗玄字号秀女应选”,一行六个人忙进了体元殿。
这殿以前是启祥宫后殿,明间前后开着门,因此豁亮得很。殿里站着十几位教习嬷嬷打扮的,手里拿着尺子,拉着脸,示意秀女都上前来。
颐行纳闷,还没入选就要裁衣裳了么结果人家把她的胳膊抻直了一通量,量完胳膊又量手腕到指尖的长度。这还不算,最后连脖子带腿,齐根儿量了个遍,边量边支使,“姑娘活动活动吧。”颐行便手足无措地在地心走了两步,转了几圈。想是很合嬷嬷们的眼,为首的冲边上一点头,她就给留牌子了。
银朱的过选也算无惊无险,对于包衣女子的审核一向不那么严苛,因此稍有些显胖也是可以担待的,反正将来进了宫,自然就瘦下来了。
颐行本以为二选不会筛下多少人来,没想到院子里足站了百来号。她们大部分是因尺寸不合乎标准被撂了牌子,还有风度仪态有可挑剔的,也通通发还老家了。
银朱出来后一副庆幸的模样,搓着手说“我指定是沾了您的光,才让我这么顺风顺水过了二选。先头还以为会被裁下来呢姑爸,等您当了娘娘,我上您宫里伺候您。”
颐行臊眉耷眼笑了笑,“能不能留还不一定呢,这会子是二选,回头有三选,最后还得让主子们挑拣”
“可不。”边上冷不丁冒出个声音来,哼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这么早论娘娘,你们也忒心急了点儿。”
话虽这么说,但被人当面反驳,难免拱火。
颐行摸了摸额头,不知道怎么回人家,银朱却不是吃素的,她亦是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包衣吧五音旗下秀女,难不成还有人盼着做宫女既是进宫应选,都奔着当主子做娘娘来的,谁也别嫌谁心气儿高。倒是那些个爱踩人头的,才是嘴上一套心头一套,叫人瞧不上。”
“你”那个秀女被挤兑了,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和银朱论长短,却被她抢先堵了口。
“别回嘴闹起来叫掌事的听见了,大家一块儿撂牌子”银朱冲她龇牙,“长得好看,心里头敢想。要是长了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脑袋,就是妆点出血来,也不敢往高处看。”
颐行这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伶牙俐齿,要论耍横,自己真不如银朱。
那个寻衅的秀女最终忌讳把事闹大,狠狠咬住了嘴唇,脸上那股子不服气的神情招来银朱好大一个白眼,终是没法儿,也只有暂且忍气吞声。
颐行像看英雄似的看着银朱,仿佛她是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银朱反倒难为情起来,讪讪说“我自小长在营里,学不会什么大家子做派。我阿玛和您哥哥虽是把兄弟,实则我阿玛的品级不高,不过是个佐领。我们营房姑娘要是文绉绉的,早被人当成下酒菜吃了。”
这点确实和这位老姑奶奶不一样。
老姑奶奶因辈分高,连福海和她说起话来都是“您”啊“您”的。祁人家最是抬举姑奶奶,老姑奶奶又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个个奉承她还来不及,几时和人置过气,斗过嘴皮子。
这种脾气,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成了短板,遇上个把不开眼的,难保不被人欺负。好在有银朱,等将来老姑奶奶真当了主子,有她给她护驾,一定能护她周全。
二选就这么选完了,等所有人都量过了尺寸,秀女出宫已是巳正时分了。
吴尚仪总算交了差事,从体元殿里出来。跟前大宫女准备好了吃食,温声说“姑姑,我托重华宫厨房的大师父,给您做了您爱吃的拌腰片和蟹粉蛋卷。这回您可受累了,昨儿太阳下山一直忙到这早晚。刘总管也是的,夜里不叫传饽饽”
吴尚仪垂着眼皮子擦了擦手,“里里外外那么些人,两盘子饽饽谁吃了好户部倒是叫给秀女预备点心了,你瞧往年选秀,哪一回兑过现”
太监捞油水是老例儿,幸好选秀三年才来一回,饿一晚上,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这厢正要举步迈出螽斯门,边上有人招呼了声,“尚仪,借一步说话儿。”
吴尚仪停住了步子扭头瞧,是翊坤宫祺贵人跟前宫女,便堆笑说“逐月姑娘啊,可是祺主儿有什么吩咐呀”
照说一个贵人,倒也没那么大的脸面,但祺贵人背后是恭妃,吴尚仪无论如何得让这个面子。
逐月颔首,也没说什么,转身进了长春门。
吴尚仪只得让身边人先回去,自己跟着进了翊坤宫。
果然进去就是三堂会审的架势,主位恭妃穿着一身铜绿色缎绣博古纹袷袍,崴身在上首坐着,一个小宫女正跪在脚踏上替她捶腿。恭妃见她进来,很客气地摆出了笑脸子,轻声细语道“尚仪,有阵子不见了。今儿体元殿里选秀,没想到是你经的手。”
吴尚仪忙蹲个福,“请恭妃娘娘的安。”又给祺贵人、贞贵人见礼,“两位小主吉祥。奴才也是临时给提溜过来的,这差事原不归奴才管。因着换季了,尚仪局里头事忙,奴才常说要来给主儿们请安,竟是空有孝心,腾不出空来。”
都是漂亮话,宫里没个首尾亲近不起来。不过上头的仗着位分,让你不得不周旋应付罢了。
恭妃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这种话听过就当玩笑,脸上却领情得很。
祺贵人在下首的杌子上坐着,嗳了声道“我听说你干闺女咳嗽总不好,恰巧我这儿得了两包上好的杏仁粉,你顺道拿回去给她解痰吧。”
吴尚仪无功受禄,心头顿时明白了几分,这回召见,怕不是那么简单。
她嘴上应着罪过,“那丫头几世修了这样造化,主儿们倒惦记她,没的折了她的草料。”边说边从逐月手里接过杏仁粉来,向上连连蹲安,“奴才代她谢过主儿们赏了,等她病气儿散了,叫她亲自来翊坤宫,给主儿们磕头谢恩。”
祺贵人道“原不值什么,叫她好好养着吧”一头说,话题一头转到了正事上,“我听说,今年的秀女都比往年的出挑,尚家还有个老大辈分的姑奶奶,也在这回的应选之列”
吴尚仪说是,“今儿打奴才手上过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贞贵人追问“模样怎么样,生得好不好看呐”
吴尚仪吮唇计较了下,“要说模样,倒是不错”一时想起来,忙又转了话风,“不过比寻常女孩子略有些姿色,可有姿色又怎么样呢,终究出自尚家。”
“这倒也是。”恭妃慢悠悠发了话,“只怕万岁爷见了人,又想起前头娘娘来,空惹怹老人家生气。依着我,还是避讳些的好,只可惜这事儿不由咱们说了算。”
话只需露半句,一下子错处就转移到代摄六宫事的裕贵妃身上去了。
为了免于给裕贵妃添麻烦,下头人就得懂事儿。
吴尚仪咽了口唾沫,呵腰道“恭妃娘娘想得周全,奴才也是这样想头。”
恭妃抿唇笑了笑,“你今儿怪辛苦的,我就不虚留你了。快回去吧,好好歇着,后儿还有三选,且有你忙的呢。”
吴尚仪道是,又再三谢过了三位主儿,方从翊坤宫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