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用这种姿势睡觉, 枕和被枕的都不会太舒服。起先还咬牙坚持了一刻钟,后来实在难受得慌,就各睡各的了。
反正老姑奶奶是不会吃亏的, 她一个人占尽天时地利, 睡得很舒坦。可苦了万岁爷,山野间后半夜很凉,得盖上被子才能入睡, 结果呢, 枕头被霸占了, 被子只能搭一个角,一夜接连冻醒好几回, 勉强匀过来些, 一会儿又被卷走了。
后来实在困得不行, 也就顾不得那些了, 于是第二天醒来的颐行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高高在上的万岁爷穿着单衣, 蜷缩在床沿上。那种落魄又无助的可怜相,饶是老姑奶奶这样的铁石心肠,也生出了一点愧疚之感。
她伸手拍了拍他,“万岁爷,您怎么睡成这样呀快挪过来, 要摔下去啦。”
今天的皇帝分明有起床气,都没正眼瞧她, 气呼呼翻身坐了起来。
颐行讪笑了下,“怎么了嘛, 天光大好,万物复苏, 您有什么道理不高兴啊来,笑一笑,整日心情好。”
皇帝别过了脸,“朕笑不出,朕这会儿浑身都疼,心情很不好。”
颐行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一向一人独霸龙床,某一天开始和另一个人同床共枕,而且被欺压得无处可躲,这种委屈的心情,简直无从抒发。于是她想了个辙,“下回让他们多预备一条被子,咱们分着睡,就不会打起来了。”
皇帝觉得她纯粹瞎出主意,召她来就是侍寝的,两个人各睡各的,还怎么体现琴瑟和鸣有些事你知我知,他身边的人一个都不知,这是关乎男人颜面的问题,千万马虎不得。
只是这一夜的煎熬,让他不再想说话,他蔫头耷脑迈下床,谁也没传,自己穿鞋,自己穿衣裳。
颐行一看这不成,哪儿能让万岁爷亲自动手呢,忙上去伺候,殷情地替他披上了单袍。一排纽子扣下来,复又束腰带,临了看见她那个荷包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捏在手里吱唔着“做得不好,万岁爷可别嫌弃。”
皇帝从她手里把荷包抠出来,蹙眉道“好好的,你捏它做什么,都捏得走样了。”一面说,一面低头挂在行服带上,复又整整衣领举步迈出去,然后回身,重新替她掩上了门。
皇帝早晨有机务,要会见臣工,和在紫禁城里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用鸡起五更,可以延后到辰时,再在前头无暑清凉升座。
颐行透过门上菱花,看外面伺候的人迎他上西次间洗漱,心里慢慢升起一点温存来――这样一个尊贵人儿,好像也有寻常男人待自己女人的那份细致劲儿呢。
出门不忘关门,因为她身上只着中衣,不能让那些奴才看了去。她有时候细品咂他的言行,窝里横常有,但对外一向有大气的人君之风。其实遇上这样的男人,若没有那些心结和将来不可预测的变故,就看当下,算得上是极窝心的吧
那厢含珍和银朱也从殿门上进来了,站在寝室门口轻唤“主儿,该起了。”
颐行应了声“进来”,自己穿上氅衣,随意拿簪子绾了头发,打算回“一片云”再洗漱梳妆。
出门遇见了御前司帐的女官,她顿住脚,气定神闲地吩咐“昨儿一个玉枕散了架,请匠作处的人想法子修一修吧。”那女官听了,神情倒没什么异样,低眉顺眼道了声是。可颐行却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再也不好意思停留,匆忙往自己小院儿去了。
到了没外人的地方,才叫浑身舒坦。含珍伺候她擦牙洗脸,先拿温水给她浸了手,再用松软的帕子包起来。后妃的那双柔荑是第二张脸,必要仔细养护着,用小玉碾子滚,再拿玉容膏仔细地按摩。老姑奶奶晋位三个月了,做过零碎活儿的双手,如今作养得脸颊一样细嫩。那纤纤十指上覆着嫣红的春冰,末尾两指留了寸来长的指甲,小心翼翼拿累丝嵌珠玉的护甲套起来,她还要做作地高高翘起,翻来覆去看,好一派富贵闲人的烂漫。
银朱在一旁奉承拍马,“主儿今天气色真好,面若桃花不为过。”
含珍听后心照不宣地一笑。
颐行明白她们的意思,翻眼儿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含珍说是,“是行宫的山水养人。”
这回颐行没辩驳,她们取笑,她也不以为意,待一切收拾完,该上太后那儿串门子了。
从前位分低,没有在太后跟前说话的份儿,现在位列四妃,发现太后是位温和仁厚的长辈,便很愿意上她身边多陪伴。
人说爱屋及乌,想来就是这样,自己不嫌弃皇帝了,连着他的额涅也觉得可亲。
进了月色江声,太后刚做完早课,正由云嬷嬷伺候盥手。见颐行来了便招呼“才刚做得的莲叶羹和金丝小馒首,来来,陪我再进点儿。”
于是一同坐在南窗下进吃的,促着膝,也不需人伺候。太后往她碗里加一勺子花蜜,她眉眼弯弯说谢谢太后,这倒引发了太后的思念,怅然说“瞧着你,我就想起昭庄公主了,她和你同岁,上年才下降,如今跟着额驸在外埠呢。”
颐行抬起眼问“公主是和亲去了么”
太后说“不算和亲,嫁给了察哈尔亲王。头前也是不高兴得很,又哭又闹的,后来打发人回来送信,说额驸待她好,她也不想家了,今年三月里遇喜,过程子就该生了。”顿了顿问,“我听说你母亲五十岁上才生了你,今年她该六十六了吧身子骨还健朗”
颐行说是,“奴才也打发人回去探望过,说我额涅一切都好,只是记挂我。”
太后点点头,“老来得女,必定宝贝得什么似的,送进宫来连面也不得见,可不叫人惦记”
颐行抿唇笑了笑,“奴才是个有造化的,万岁爷和太后都瞧得起我,我在宫里活得好好的,写信回去告诉额涅,请她不必忧心了。”
太后说好,“能在宫里住得惯,那是好事儿,毕竟要消磨一辈子呢。像我,早前先帝在时,男人孩子热炕头,后来先帝没了,就参禅礼佛,日复一日的,倒也不自苦。”
颐行听了,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跟着您一块儿礼佛吧,还能给您抄经书。”
太后的金匙优雅地搅动汤羹,笑道“礼佛是好,能助你戒骄戒躁,修身养性。不过你偶尔抄写经书尤可,日日礼佛却还没到时候,佛门里头有讲究,倘或不留神触犯了反倒不好,横竖心中有佛处处佛,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颐行心下明白,这才是真心待你的长辈,要是换了不真心的,随口让你入了门,后头的事全不管,倘或触犯了忌讳,往后就大不顺了。
这头说得正热闹,不经意朝门上看了一眼,见和妃由贴身的宫女搀扶着,正款款从宫门上进来。颐行便搁下碗站起身,待和妃进来向太后请过安,她也朝她蹲了蹲,说“姐姐万安。”
和妃虽和老姑奶奶不对付,但在太后面前还是得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来,一面还礼,一面相携坐下,笑着说“行宫里头果然凉爽自在,妹妹夜里来去可得多添衣,没的着了凉。”
不满的心思全在里头了,昨晚皇上明明没翻牌子,后来却还是招纯妃侍寝,这个消息早就在随扈的嫔妃里头传开了。
有人唏嘘“尚家出身,还是命好啊,皇上不计前嫌照旧抬举她,咱们有什么办法。”
所有人都认了命,自打老姑奶奶进宫,宫里就没得消停过。先是懋嫔,假孕栽在她手里,后来又闹出个捉奸的闹剧来,连带贵妃、恭妃、怡妃全折在里头,一切都因她和皇上暗通款曲而起。
起先大家都勉强安慰自己,皇上待谁都一样,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曾得过万岁爷的青睐,想必老姑奶奶也正处在这个时候。但后来那件事一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这回和以往不同,万岁爷是动真格儿的了。要说不羡慕,那都是漂亮话,暗地里还不是个个眼红得出血但即便是如此,她们照旧看不上善于和男人吊膀子的女人,就算那个男人是皇上也一样。
颐行呢,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锋棱,不被人妒是庸才,自己既然占了便宜,就得容别人上上眼药。尤其在太后面前,更圆融些,更大度些,才能投太后所好。
所以她只是含蓄地微笑,并不作答,和妃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大觉无趣。
于是又将视线调转到太后身上,太后虽有了点岁数,但风韵犹存,还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怎样的美人。可惜美人有蛇蝎心肠,多年的富贵荣华盖住往事,就觉得全天下都被糊弄住了。要是没有遇见先帝的彤常在,和妃倒是对太后存着敬畏的,可自打听说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这心境又变得不是滋味儿起来。
原来不管多尊贵的人儿,暗里少不得都有些脏的臭的。现在看着太后,再也找不到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了,只知道大家都是人,个个都有私心,太后再了不得,年轻时候不也就那样吗。
可惜还要来请安,面上谨小慎微,心里头却满含轻慢。
和妃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继续谈笑风生,“这行宫风水就是好,早年间也算龙兴之地,到底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人的运势也大不一样。”一面又兴致勃勃提议,“太后,您曾来过热河好几回,奴才们却是头一遭儿。听说这里有两处景儿,一处叫锤锋落照,一处叫南山积雪,都是景色顶美的地方,您多早晚带奴才们逛逛去”
太后轻蹙了下眉,不知怎么,平常还算讨巧的和妃,今儿看着这么碍人眼。
有的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习惯,心里装着事儿的时候,眉眼就欠缺坦荡,变得精细,工于算计,连每一回眨眼,都透出一股子处心积虑来。只不过都是皇帝的嫔妃,太后也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便道“那两处景致好是好,就是距离行宫有程子路,且这么老些人,过去不方便,我看不游也没什么,横竖看景儿的地方多了。”
和妃听了有些失望,复又一笑,“那瞧着什么时候得空,咱们上外八庙进香吧来了承德,没有不逛外八庙的道理。”一头说,一头瞧了老姑奶奶一眼,“纯妃妹妹自小长在江南,八成没见识过,我外家就在承德,常随母亲逛来着。外八庙是那会儿筹建的,专供外埠王公贵族观瞻居住,因此建得格外壮阔。”
和妃虽是笑着说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只差提点老姑奶奶,你家那位被废的皇后就囚禁在外八庙呢,你来了这两天,怎么一丁点儿也不牵挂
可颐行大事儿上脑子还是清醒的,虽说在皇帝面前她经常犯浑,但太后和皇帝不一样,长辈的喜恶也许就在一瞬,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包涵。便在绣墩儿上微微欠了欠身,含笑向太后道“这会子正是大暑芯儿里,走出去多热的。等天儿凉快些了,太后爱挪动了,奴才再陪您上外八庙进香去。”
所以这就是人和人的不同,和妃憋着坏似的调唆,太后哪能看不出来。她是瞧着纯妃受宠,心里不受用,这才想尽法子搬弄是非。不就是因为前皇后在外八庙修行嘛,太后凉凉从和妃身上调开了视线,转而对颐行道“拜佛进香看的是虔诚,天儿虽热,也不是不能去。不过寻常日子不及初一十五好,今儿二十,等再过上十来天的,看看皇帝得不得闲。到时候我带上你们,好好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咱们大英国泰民安,你呢,早早儿遇喜得个小阿哥,这回避暑就算来着了。”
你啊你,太后眼里除了老姑奶奶,就没旁人了。挑起了话头子的和妃全然被排除在外,在这里呆着也是难受,又略坐了会儿,便借故辞了出来。
园子里古木参天,走在底下倒是阴凉,但心境儿也像前头假山石子上流淌的水一样,凉到了根儿上。
“你都瞧见了吧人比人气死人,太后的心呐,都偏到胳肢窝去了。”和妃望着远处的景致,喃喃自语着,“什么位分不位分的,在她们眼里算个什么呀。我如今是体会到了贵妃她们的难处,纯妃一个人,把咱们这群老人儿全打趴下了,真是好厉害的角儿啊。”
主子置着气,奴才自然也挑她爱听的说。鹂儿搀着她的胳膊,轻笑了一声道“如今的纯妃,不就是当年的太后吗,怪道她们投缘,这种做派您学不会,宫里头那三位娘娘也学不会。早前奴才还说呢,那三位倒了台,好歹该把您挑在大拇哥上了,谁知竟是这样了局。皇上宠爱谁不按资历,后宫里头排位也不讲究位分资历,说出去还不如大家子有体统。”
是啊,这可太叫人不平了,本以为自己好歹熬出了头,谁知道一个犯官家眷,短短两个月从答应升到了妃位,简直小孩儿过家家一般儿戏。
究其根本,还是这宫廷本来就荒诞,见过了先帝爷彤常在的和妃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想告诉皇上的,没曾想刚开口就给撅回姥姥家了。皇上稳稳主宰这江山,自然一切静好,可他哪儿知道灯下黑,都黑得没边没沿了。
和妃频频摇着脑袋,为这事儿,昨儿一晚上没睡好,想得都快魔怔了,又不能和旁人提起,只好再三问鹂儿“你说,我究竟该不该信彤常在的话”
信不信,其实全在对自己有没有益。倘或有好处,那自然得信,老姑奶奶立了一回功,青云直上,试问后宫哪个嫔妃不羡慕她的好运气如今一个妙哉的机会放在自己眼前,用不着她做太多,只要把人引到皇上面前就成了,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细想起来,昨儿上帝阁的经历像个梦似的,至今还让人背上一阵阵起汗。
宫里头晚膳进得早,一般申正时候开始,逢上有赐宴,酉时前后也就结束了。夏季昼长夜短,酉时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呢,宴散过后她百无聊赖,没有男人伴着,自己总得开解开解自己,便和鹂儿作伴,一直顺着水榭往东逛逛。
然而走到上帝阁的第三重院落时,花圃后闪出个人影来,穿着破旧的宫装氅衣,低着头毕恭毕敬向她行礼,口称“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和妃恍惚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管她叫皇后娘娘呢,就算认错了人,也还是让她短暂地受用了一下。
可是当那个宫人抬起脸的时候,她吓得心头一咯噔,因为那张脸被火烧过,半边姿容娟秀,另半边却面目全非了。
这回皇后也不想当了,匆匆说“你认错人了。”转身就要走。
结果那宫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惆怅地说“您这相貌,竟和先皇后一模一样,想是先皇后转世投胎,又回热河来了。”
和妃起先听得疑惑,后来才弄明白,她所谓的先皇后,是先帝爷早逝的元后。
得知自己和前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点引发了她的好奇,甚至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太后对那三妃都不错,唯独对自己淡淡的,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既然如此,就得继续听下去,听那宫人哀伤地追忆,说先帝爷和先皇后恩爱,后来先皇后莫名得了急症崩逝,第二年先帝爷便带着后宫众人来承德避暑,这才有了太后出头的机会。
“您瞧我这张脸,怪吓人的吧,其实我是先帝爷的彤常在。”她摸着自己的脸颊,陷入无边的回忆里,梦呓般说,“我也曾深受先帝爷恩宠,先帝爷说我有大行皇后风骨,初到承德的时候夜夜翻我牌子,枕边蜜语说得多好啊,说只要怀上龙种,即刻就升我的位份。我那会儿心思单纯,又承受天恩,只愿两情长久,并不在乎什么位分。可是后来,沁贵人买通了先帝跟前大太监,使尽浑身解数勾引先帝,终于先帝爷被她迷得失魂落魄,就此把我抛在了脑后。我原不是个爱挣的人,也明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大不了往后仍旧过原来的日子就是了,可沁贵人霸揽得宽,指使看园子的太监放火烧我的住所,把我的脸毁成这模样。先帝再也不愿见我了,临走没有带上我,把我连同承德收下的几个答应,一块儿留在了行宫。”
和妃听她说了半天,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你口中的沁贵人,难道是”
“正是当今太后。”她笑了笑,眼里却流下泪来,“先帝走后一个月,我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可是一个容貌尽毁的女人,再也回不了紫禁城了。行宫里总管圈禁我,等我一生产,当夜就把孩子抱走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一口亲娘的奶都没吃过,被迫母子分离到今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冤屈啊”
和妃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你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彤常在那张癫狂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渐渐凝结成冰,眼神呆滞地望向她道“是个男孩儿。先帝当时已经有了四位皇子,我的儿子是他的第五子,听说送进宫里,由沁皇贵妃抚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