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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强烈的、霸道的洪流在他脑海中搅动, 叫嚣着要唤醒什么东西。可是仿佛有一个更强横的封印镇压在上面,任凭脑海中惊涛骇浪,汹涌澎湃, 裴纪安也始终没想起什么。
他只知道,他是裴家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刚刚重生。不久之前, 他一剑穿透李朝歌胸膛, 自己也被李朝歌震碎心脉。他摔落在大业殿冰冷的地砖上,隔着血红的视线, 看到她站在高台上,握着剑,缓缓倒下。
时日曷丧, 与汝偕亡。他们两人残杀了八年,未能同生,终于共死。
裴纪安重生后, 缓了许久才从前世强烈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因为他异状太明显, 家人都以为他病了, 风风火火地折腾了许久。今日, 裴纪安终于收拾好心情,决定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一个没有李朝歌的, 全新的人生。
新生的第一步,自然是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阻止前世的悲剧, 以及弥补他和李常乐的遗憾。裴纪安在病中已经见过了父母双亲、兄弟妹妹,他今日起来后,突然想起好像还没见过顾明恪。对于这个才华横溢, 却又英年早逝的表兄,裴纪安一直非常惋惜,如今他重生到顾明恪未离世的时候,当然要来看一眼。
于是,裴纪安不顾下人劝阻,换了披风,来西院见顾家表兄。前世顾明恪死的实在太早了,裴纪安对顾明恪仅剩的印象,便是弱不禁风,不善言辞,消极避世。
然而今日,裴纪安毫无预料地抬头看了一眼,浑身仿佛受到剧烈冲击。这是他的表兄裴纪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又在提醒他,没错,这就是他的表兄,顾明恪。
秦恪站在回廊上,平静地看着贪狼星君在人间的化身。从五官上还能看出贪狼的影子,不过,记忆已被封印,法力也被极大压制,是个纯粹的凡人无疑。
在天庭时,秦恪是天尊,贪狼是星君,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权责势力,他们两人都没有交集。但贪狼毕竟是二十八星君之一,秦恪多少知道这个人。所以秦恪实在不懂,堂堂一个星君,为什么能如此无用
被一个女人逼到同归于尽,害天庭不得不违反规则,重置世界,让他们带着记忆重生。重生后,李朝歌只用了一晚上就调整好心态,第二天生龙活虎闯黑森林,而贪狼呢,非但要多一个人来帮他,连他自己调整心态,都比李朝歌慢了五天。
秦恪真的不想承认,这就是西奎天尊的下一任人选,日后会位列四尊,和他同起同坐。
秦恪看着裴纪安,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两边的下人都觉得不安。焦尾心急如焚,压低声音,悄悄提醒道“郎君,裴大郎君大病初愈就来看你,先请大郎君到里面坐吧。”
秦恪主管刑狱多年,早已将感情和理智分开,绝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公务。事实上,他也没有私人情绪。培植贪狼是天庭的决定,就算秦恪对裴纪安再不满,也不会带到任务中,影响裴纪安历劫。
秦恪淡淡收回视线,转身,说“请进。”
表兄移开视线后,裴纪安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仿佛经过了某道凶险苛刻的考验。他生出这个念头后,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面前之人并非皇帝、天后,甚至都不是个官员。顾明恪终其一生都只是布衣百姓,虽然著完了隋史,但依然籍籍无名。甚至说得不好听些,顾明恪的性格在裴纪安看来,有些太懦弱了。
裴纪安对这位表兄有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上位者看有才之士的怜悯感,他怎么会对顾明恪生出敬畏呢裴纪安暗暗纳罕,他以为是自己刚刚重生,心态还不稳固,所以风一阵雨一阵。裴纪安奇怪了一会,便也撂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纪安和秦恪到屋里就坐。焦尾给两位郎君倒了茶,轻手轻脚退到后面。裴纪安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喝茶的意思,而是继续和顾明恪说话“表兄,我听姑母说你这几天病了,一直没好好吃饭。你今天好些了吗叫郎中了没有若是没有,我让人去太医署,请医使过来。”
大概裴纪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前世恨李朝歌入骨,可是不知不觉间,他也有许多习惯像李朝歌。比如,不碰任何来路不明的食物。
太医署很少接外诊,可是裴家地位不一样,连皇帝都给裴家十足颜面,更不必说太医。寻常人仰望不及的御医,对裴家来说,不过是司空见惯。
秦恪摇头,说“不必。”
他又没病,请医使来还要装病,太麻烦了。
裴纪安仔细地看着对面的人,对方神情自若,气度从容,虽然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病弱之色。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裴纪安不知道松了口气还是更提起心。不知道为何,今日表兄似乎格外不一样,至少在裴纪安的记忆里,他面对顾明恪时,从没有这种心惊胆战的感觉。而且,顾明恪长得未免太好看了,裴纪安一个男人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惊心动魄。
裴纪安脑海里猛然想起一个人,他立刻将其压下,无事般笑了笑,对顾明恪说“表兄无碍就好。如果表兄有哪里不习惯,不必顾忌,立刻和我说。表兄在裴家如同我们兄弟,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表兄受委屈。”
秦恪应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秦天尊可不是个会陪别人聊天的人,千年来只有他审判别人的份,断没有别人要求他的。饶是裴纪安有心拉拢,此刻都有些坐不住了。
前世他忙着交游东都,并没有注意过寄住裴家的表兄,难道前世,顾明恪也是这样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性格
裴纪安努力回想,越想越觉得迷惑。他直觉某些地方不对,然而在他即将接近答案的时候,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将他束缚住,让他始终不得其解。
裴纪安沉思间,外面忽的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顾明恪,你醒了”
裴纪安应声回头,而秦恪坐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顾明恪”是喊他,慢了好几拍站起来。对啊,他下凡了,并且在执行任务。既然接了就要做好,今后这段时日,他不再是北宸天尊,而是顾明恪。
一个红衣女子提着襦裙,快步穿过石子道,跑进屋宇。后面的丫鬟、侍从一叠声叫“娘子小心些”,而红衣姑娘充耳不闻,一心往顾明恪和裴纪安这里跑。
裴纪安看到年轻活泼、还好端端活在世上的妹妹,眼睛忽然湿润。前世他听到楚月车毁人亡、一尸两命的消息后,愣了许久都不敢相信。他极力瞒着消息,可是楚月死亡的风声还是传回老家,母亲听到后当场晕死,醒来后精神越发不好,时常对着空气又打又骂。
裴纪安恨李朝歌,更恨自己。他知道李朝歌为什么杀楚月,他和李常乐的事情暴露后,彻底惹怒了李朝歌那个疯子。李朝歌不管不顾发动政变,不光赵王被流放出京,连李常乐也被牵连,被缢死在道观里。后来仵作说广宁公主是自缢身亡,可是洛阳众人哪能不知道,是李朝歌杀了小公主。
裴楚月是李常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听到这个消息后裴楚月也大受刺激,她不顾众人劝阻,拿着李常乐的亲笔书信要进宫,想向武皇证明李常乐不是自杀,而是被李朝歌害死的。可是她的证据根本没有递到武皇跟前,在裴楚月进宫路上,就遇到贼人袭击,车毁人亡。
李朝歌是刽子手,裴纪安亦难辞其咎。若不是他,楚月和常乐根本不会死。
然而现在的裴楚月一无所知,她尚未出阁,依然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娇小姐。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兄长面前,撒娇道“阿兄,你来看顾明恪,为什么不叫我”
裴纪安正沉浸在回忆中,听到这里微微回神。他看了顾明恪一眼,敛了脸,轻斥道“不得无礼。表兄是你的兄长,你岂可直呼其名”
“我就要叫”裴楚月知道兄长压根不舍得凶她,颇为有恃无恐。她依偎在裴纪安身边,说完后,像是小女孩挑衅一般,有意无意看向顾明恪。
这样一看,她很是吃了一惊。这是,顾明恪裴楚月隐约觉得不对劲,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此时已变成秦恪的顾明恪对裴楚月的目光毫不在意,和任务无关的人,他向来懒得关心。裴楚月似乎喜欢顾明恪,但是,那又如何
她喜欢,和他有什么关系。千年来他一丝不苟地维护天规法度,早已变成天规的一部分。他对禁止仙凡结合的法条了如指掌,他自己就亲手审判过许多,如何会知法犯法,明知故犯
再说,从功利的角度上来讲,情爱也是一项完全无用的事情。凡人成婚是为了繁衍后代,仙人不死不亡,无需繁衍,既如此,为何还要浪费精力,被情爱耽误时间
裴楚月忍不住偷偷看顾明恪,而顾明恪却无动于衷。顾裴氏慢慢从后面跟上来,正值隆冬,她手里依然握着一柄羽毛团扇,缓慢摇动着“楚月你跑得慢些,你们年轻人腿脚好,姑母一把年纪,可跟不上了。”
顾裴氏的声音唤回了裴楚月神志,裴楚月眨了眨眼睛,用力扑到顾裴氏身边,嘟嘴道“姑姑,你才不老呢。你还要看着表兄娶妻成家,怎么能老”
裴楚月故意用夸张的语气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殊不知,这样只会让她更加明显。顾裴氏仿佛不知道裴楚月的小女儿心思,笑着说“好,我不老。等亲眼送着我们楚月出嫁,生下好几个漂亮孩子后,我再变老。”
裴楚月被说的红了脸,她飞快瞥了顾明恪一眼,娇嗔说“姑姑,你说什么呢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顾裴氏用扇子掩唇大笑,笑的花枝乱颤。裴纪安看着丰腴美艳的姑母,一派小女儿情态的妹妹,心中无限感慨。
所有人都在,这样真好。裴纪安如何舍得凶裴楚月呢,他看到完好无损的妹妹,补偿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责怪她
顾裴氏和裴楚月腻歪完后,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还在病着,随口问道“恪儿,你好些了吗”
顾明恪听到这个称呼,微微拧眉,但是为了任务,还是忍下了。他淡淡颔首,自觉他已经和善至极,天界有谁敢这样称呼他的名字可是顾裴氏见了,却殊为不悦。
这个儿子像极了顾家人,眉眼像,脾气像,连病恹恹的身体也像,唯独没一点像顾裴氏。顾裴氏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她也想对顾明恪好,可是看着那张冷淡的脸,顾裴氏实在没法热络起来。
之前顾明恪虽然疏离,但好歹知道顺从她这个母亲,今日可好,从她进门,顾明恪一直不冷不淡地坐着,除了最开始的问安,没有关心过她这个母亲一句。她这个儿子养的,竟还不如侄子侄女。
顾裴氏的脸不由冷下来,她摇着扇子,不咸不淡地说“病好了就行。你身体本来就弱,还成天闷在家,难怪总生病。依我看,你应该和纪安、楚月学学,多出去结交朋友,不要成日待在家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裴楚月的表情尴尬下来,她飞快地扫过顾明恪,正要圆场,却见顾明恪淡淡点头,应道“好。”
顾明恪并不关心顾家母子的隔阂,更不会为了顾裴氏的冷淡而伤心。不过,顾裴氏的提议正合顾明恪心意,他也该找时间,慢慢“病好”了。
顾明恪的反应出乎所有人预料,连顾裴氏都惊讶地睁了下眼。裴楚月停顿片刻,连忙说道“表兄愿意出门,这再好不过。正好,这几天广宁公主正嚷嚷着要去狩猎呢,表兄好好养一养身体,等过几天,我一起去打猎。”
裴楚月说这些话完全是圆场,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顾明恪多走几步路都咳嗽,如何能骑马狩猎呢裴楚月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面子都好看罢了。
顾明恪再一次点头,在他这里,这件事便说定了。其实顾明恪并不想狩猎,世间已少有人能让他产生动手的冲动了,但是为了任务,他少不得勉强一二,亲自出门保护裴纪安。
裴楚月和丫鬟一唱一和,哈哈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顾裴氏也跟着笑,场面上一派和乐融融。裴纪安听到狩猎,静了一会,问“这次狩猎,圣人和天后会去吗”
“当然。”裴楚月想都不想,说,“圣人和天后那么疼广宁公主,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宫这次,必然又是全体出动,一起去行宫。”
顾明恪似乎感应到什么,回眸看向裴纪安。裴纪安袖子中的拳头无声攥紧,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说“好。既然所有人都在,那我正好找机会,请圣人给我和广宁赐婚。”
裴纪安的话说出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裴楚月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是高兴又是惊讶“阿兄,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
裴楚月和广宁公主李常乐是伴读,裴家又和长孙家有姻亲,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说从小一起玩大。在裴楚月眼里,公主李常乐善良美丽,纯真可爱,兄长裴纪安风度翩翩,文武双全,是一等一的璧人。
裴纪安从小就很照顾李常乐,李常乐也愿意亲近裴纪安,他们两人一直是裴楚月心中的金童玉女。不光裴楚月这样想,大人们也乐见其成,圣人天后默许公主和裴家亲近,裴家的长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小公主及笄。
两人家世相当,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似乎天下所有的艰难险阻都为他们绕道,他们只需要顺水推舟,等着那一刻降临就好。
两个孩子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态度,往常裴纪安虽然没有表露过对广宁公主的喜欢,可是被长辈、好友打趣时,亦抱默认态度。裴楚月以为,兄长和公主就会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直到某一天,圣人天后高兴,下旨给两人赐婚。从此,她和公主的关系就能更近一层。
没想到,兄长会这么突然的,主动提出请求赐婚。
顾裴氏也惊讶地看向裴纪安。以裴家的地位,无论尚公主还是嫁皇子,都绰绰有余。但跟皇家结亲可不是个轻松活,尚公主尤其如此,要是公主知书达理还好,万一摊上个嚣张跋扈、不守妇道的,那可有的折腾。
顾裴氏一方面心疼自己的侄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吃味。裴纪安随随意意地就能说出娶公主,仿佛只要他提,就能轻松得到公主。顾裴氏回想自己家的境况,心里多少有些微妙。
顾明恪年纪和裴纪安差不多,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但顾明恪的亲事却是一个老大难题。小门小户顾裴氏看不上,但同等门第的贵女,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病秧子。公主郡主这类宗女倒也是个好选择,顾明恪文弱安静,娶个强势妻子对双方都好,然而有裴家的几个郎君顶在前面,无论如何都轮不到顾明恪。
顾裴氏嫌弃顾家败落,人丁萧条,但另一方面,又放不下顾家的门第。顾家才是真正的书香世家,如今东都里最有声望的几户人家,放在顾家面前,全是暴发户。顾裴氏就这样左右矛盾,哪方面都不愿意屈就,因此,顾明恪的婚事也一年年耽误下来。
如今顾明恪已经十八,尚未订婚。这个年纪对男子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和同龄人比,也不算早了。顾裴氏本来没想起这桩事,听到裴纪安说要请求赐婚后,她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起来。
顾裴氏也说“是啊,大郎,你怎么突然想起赐婚了你今年才十七,成家的事还不急。”
裴纪安摇头,他前世也觉得不急,他和李常乐相伴多年,对彼此早已知根知底,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就好。再加上圣人和天后疼女儿,想多留公主几年,便迟迟没有赐下婚事。
洛阳的人家没有不知道这桩事的,大家心照不宣,裴家没有给裴纪安说亲,宫里也没有给公主招驸马。大家静静等着小公主长大,结果,横空杀出一个不遵守默契的人。
李朝歌回来了,并且看上了裴纪安。裴纪安最开始没当回事,安定公主即便长在民间,那也是个公主。婚姻之事上男子占绝对的主权,他不愿意,公主还能强抢不成
谁想,还真能。
裴纪安从前世的记忆中回神,见姑母和妹妹都奇怪地看着他。裴纪安连忙遮掩住神情,状若无事道“迟则生变,我与广宁的婚事虽然定了许多年,但毕竟是口头约定,并没有文书旨意。既然两家都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宜早不宜迟,尽快定下吧。”
顾裴氏毕竟是姑姑,她见裴纪安执意,也不好再劝。裴楚月本来就是公主和兄长的头号粉丝,听到兄长要和广宁公主成婚,几乎一蹦三尺高“好啊太好了,公主要成我的嫂子了我这就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裴楚月风风火火,站起来就往外跑,动作太急都带翻了坐垫。顾裴氏心里百味陈杂,她握着扇子站起身,说“这个丫头,总是闲不住。我去看看阿月,你们兄弟两人慢慢聊。”
裴纪安起身,送顾裴氏出门。他站在门口,初春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光都是冷的。裴纪安恍惚了一会,心想,前世李朝歌永徽二十四年回到洛阳,如今才永徽二十二年,比前世提早了两年。这一世裴纪安早早和李常乐成婚,等李朝歌出现时,他们两人连婚礼都举办完了。这样一来,李朝歌总不能抢妹妹的丈夫了吧。
他一生的悲剧,就是从他被李朝歌缠上开始。这一世,他会从源头纠正所有错误,他们两人,不会再产生交集了。
今日裴纪安频频走神,他站了站,收回恍惚的神识,转身往回走。他一回头,见顾明恪站在不远处,平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