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备司大牢很安静。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秋后处斩的占大多数。
而现在距离秋天结束,也就只剩一个月左右。
这些将死之人无论生前多么邪恶,多么狂暴,多么凶残,多么狡诈,在将死与必然将死之际,都感受到生命将逝的悲苦。
每个人都很忧郁,消沉,透过铁栅栏,能看到他们死寂的脸。
柳子衿由刘老三带领,走过寂静长廊,牢中的犯人听到脚步声,大多连头都不抬。偶有抬头看他们一眼者,眼中也没有什么光彩。到处透着一股墓底黑暗般的死气。
走过男牢,便到了女牢,在这里,倒偶能听到抽泣声,但大多人与男犯一样,都安静无比。
刘老三一直走到女牢的尽头,才停下脚步,这里的几间牢房,都是石门铸就,上面开一小窗。柳子衿透过小窗,看到杜若惜无比安静的坐在铺着草席的石床上。
脸上没有那种将死的消沉和绝望,而是非常平静,她听到脚步声,感受到被人注视的目光,于是缓缓抬起头看过来,当看到窗口处露出的是柳子衿的脸时,双眼之中顿时展现出神采,并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柳子衿实在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激动。
刘老三从腰间拿下一大串钥匙,把石门打开之后,道“佛子请便,小的就在外面守着,若有事,喊一声便可。”
柳子衿点点头“有劳。”然后推门而入。
刘老三在外面将石门关上,然后便靠在旁边墙壁上,耳朵竖起听里面的动静。
杜若惜毕竟是反贼,万一她暴起伤人,那可非常糟糕。要是佛子死在这里,他的小命也别想要了。
柳子衿推开石门走进房间,才看到在房间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小丫头,她看着柳子衿,眼中却是仇恨的光芒。
柳子衿且不管她,直接问杜若惜“你要见我,所为何事当今这情形,我不觉得我们见面,还能改变什么。”
“小女子没想改变什么,只是将死之前,有桩心愿,不了结,实心有不甘。故此才冒昧托上官姑娘请公子前来,想要让公子帮小女子了了这桩心愿。”杜若惜道,“原本没抱希望,却没想到公子真的来了。单为这个,小女子便要感激不尽。”
“咱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熟人,并且还站在相对的立场。就算你有未了的心愿,也不该请我帮忙。所以你是脑子进水了么”柳子衿问。
旁边丫头大怒“你怎么说话呢”
杜若惜伸手制止她,然后苦笑道“小女子也知这件事情实在冒昧,但,这件事情,只有公子能够帮的上忙,故此,小女子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公子是天生佛子,有悲悯之心。小女子眼下将死,希望公子微施佛心,帮小女子一帮。若有来世,定当犬马相报。”
“若有来世这承诺的期限倒够久的。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那我权且听听,杜姑娘想让我帮的到底是什么忙。”
“小女子想见宁公子一面。”
“宁公子”
“宁采臣,宁公子”杜若惜眼中微微涌上一些羞意,还有丝丝遗憾。
柳子衿怔了片刻,随后道“我记得我上次说过,他是一个和尚。你就算见他,也没什么用。”
杜若惜道“他不是一般的和尚而且无论有用没用,
小女子都想见他一面。这是我如今唯一难以放下的事情,恳求佛子帮小女子一帮。”
柳子衿道“这个忙我帮不了,也不会帮。”
“为什么”杜若惜失望而沮丧的问。
“带一个和尚见一个女子,这实在太不像话。而且我还是佛子,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柳子衿道。
旁边丫头不满的问“为什么佛子可以见女子,和尚就不可以。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杜若惜斥道“入画,不得对佛子无礼。”
入画“哼”了一声,忍着没再说话。
“她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公子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杜若惜可怜巴巴道。
柳子衿道“你的事情,我帮不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真的,不能帮么”杜若惜眼圈泛红,里面隐隐含泪。
柳子衿实在不能理解“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和尚,连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是老是少都不知道,仅仅因为几首诗词,便如此牵肠挂肚,芳心私许,杜姑娘,你这是不是有点太太随意了”
“或许是我太寂寞了吧。”杜若惜道,“看似身处一片欢乐的风尘地,每天唱和的都是风花雪月,实则暗地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刀光剑影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也自负自己能在这样的生活里如意随心,现在才发现,那一切都是假的。我只适合当一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女子,而不适合掺和到世间一切纷乱的事情里去。但是命不由人,回头无路。我以前一直以为选择是一件事情的开始,现在才知道,选择是一切事情的结束”
柳子衿不想听她感叹这些,直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你的命运便是如此,既然无力改变,那就无奈接受吧。”
说完,转身便要走。
刘老三在外面听着房里的说话声,忍不住感叹,他娘的,佛子就是佛子,在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都能这么冷漠无情,厉害,要是自己可做不到,真他娘的,这就是佛子跟凡人的区别啊。
不过,听起来,佛子不是杜若惜的负心汉啊
那看来,他确是上官姑娘的负心汉了
于是心里已然又安定上几分。
“公子”杜若惜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你不愿带他来见我,但能帮我带样东西给他么”
柳子衿重新转身看向她“什么东西”
杜若惜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起来的靛青色手帕,双手捧着递给柳子衿“一方手帕。万望万望公子,千万不要拒绝。”
柳子衿看到手帕上绣的还有字迹,但不知道是什么。
不过看着杜若惜眼中泪水泛涌,几欲溢出,实在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一个素未谋面从不相识之人动如此深情,真不知姑娘是勇敢感性还是愚蠢冲动。”
“公子是答应帮小女子这个忙了”杜若惜泪珠挂上晶莹的喜意。
柳子衿道“我不敢确定他是否会收。毕竟这是女子送的东西。”
“他收与不收,已经不重要。只要他知道就行。”杜若惜道。
柳子衿伸手接过手帕“一定送到。”
杜若惜眼泪立刻涌下,随后用颤抖的声音道“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来世必报。”
“举手之劳。”柳子衿说完,转身离开。
当刘老三把石门重新锁上,杜若惜开始坐在石床之上痛泣。
有悲伤,有欢喜,有期盼,似乎也有释然。
柳子衿走出巡备司大牢,向楚小六道“上官姑娘还有些事情,估计要等会儿才能出来,你再在这里等她一会儿吧,我先走了。”
楚小六道“恭送佛子。”
柳子衿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从上官云飞那抢了辆马车坐了上去。
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过了良久,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
靛青色,素雅,深重,布料上佳,纹理漂亮,还有着淡淡香气。
盯着这方手帕看了一会儿,柳子衿开口道“杜姑娘宁采臣那家伙是个剽窃犯啊你这倾心倾的很冤啊。”
一边摇头,一边将手帕展开。
这才发现,柔软的手帕里,还有一根细细的绣花针,针眼之上,还连着一条黑色丝线,线的另一端,连着手帕上一个正好绣完的字。
那是一个“愿”字,线的那端,便连在“心”字底的最后一点上。
杜若惜绣的是一首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
戛然而止,针未断线仍连。
但是“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这十个字,却永远没有机会再续上了。
宁采臣写的词,无意间却正是杜若惜的心。
不知为何,一时之间,柳子衿有些动容,感叹唏嘘,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发现一些鲜活生动的东西。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命运,他都是毫不关心的。
也从未去想过,别人的人生,别人的命运,别人的生活,别人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
而现在,他有些忍不住的去想,杜若惜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她在十年前的那件震惊南北两陆的萧家案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之后,经历了怎样的漂泊与危险,最后,又是如何以柔弱女儿身,带着一颗坚如铁的心,在明知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的情况下,一双绣花鞋,跨过雄伟城门,迎着界光或顶着大雨,重新走进建康城。
又或者,那是一个无晴无雨无风的天气也有可能。
总之,她回来了。
她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她,而是成为了红袖招第一魁首,艳名满京城,红袖勾人心。
每一天,都有各种贵人登门,要与她喝茶、聊天,要听她弹琴,要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武与才华。
但是她内心之中,却藏着些唯有寥寥数人知道的心事,和无人知道的心绪。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
反贼杜若惜,那个惯于演戏、暗藏玄机、甚至曾经对他发出过威胁的女子,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子。
在车厢中盯着手帕上最后一个字,沉默半晌,柳子衿重新叠起,针线也和先前一样,一并裹在里面。
随后放入怀里。
她是在绣这些字的时候被抓的吧
可惜,妾心如皎月,郎心似钢铁。
“宁采臣那和尚太无情,我也没办法啊。”他闭上眼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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