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回来呵”
赵昚看着还有脸笑的方靖远, 要不是为了保持身为人君的气度,差点就想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问问这厮玩死遁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心情。
然而他没问,因为他知道, 答案绝对是没有的。
这货就没有心。
还有脸没心没肺地朝他笑得一脸云淡风轻, 根本不知道当时别人是如何为他担心着急上火得差点都想砍人了。
“陛下微臣知错了”方靖远笑眯眯地凑到他面前, 拱手赔礼,“让陛下担心了,是微臣的错, 然而微臣此去燕京,收获良多,不知陛下愿听否”
“说”赵昚狠狠地瞪着他, “要是没用的废话,看朕怎么收拾你”
“好吧, 说起来还真是巧,臣这次出去, 遇到了两国皇帝, 还见了一个真公主和一个假公主”
方靖远两句话就把人胃口吊了起来, 赵昚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追究责任,见他一停顿就立刻开始催更, “两国皇帝都是谁还有真假公主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啊,陛下就得慢慢听微臣道来”托章玉郎的福, 方靖远也学会了讲故事留钩子,勾得不光是赵昚,连皇后和太子, 以及偷偷藏在帷帐后的内侍太监和门口竖起耳朵的御前侍卫们,都听得入了迷。
听方靖远说自己用药材染黄了脸色,还剃了眉毛眯起眼扮丑时,赵昚看了他一眼,见他故意眯着眼做怪相,轻哼了一声,心想,还算你聪明,否则那完颜抠怎么可能放你回来
皇后却十分不解的是,“这女儿家扮成男装倒是常见,话本里也有提起过,可那瀛洲少年,为何要扮成女子”
方靖远笑着说道“这就是微臣方才说的,真假公主的事了。”
“这瀛洲源氏,是瀛洲国王的母族,源氏历代与瀛洲皇室通婚,他家的女儿,地位也跟瀛洲公主相当。只是微臣救下的那位少年,其实并非源氏的女儿,若是微臣猜得不错,他应该是源氏的儿子,现任的瀛洲国王。”
“啊堂堂一国之君,竟流落海上还要扮做女子逃难”皇后震惊地刚说了两句,忽然看到赵昚的面色有异,立刻闭口不言。
方靖远权当没看到,继续说道“瀛洲地方虽然不大,然因为原来施行的分封制,正如东周末年,战国之乱,天子式微,诸侯混战之下,这位少年国王怕是遇到麻烦,才会乔装打扮,出海避难。”
“难怪他再三想要招揽你回瀛洲去,就是想让你帮他。”赵昚听到此处,有些不乐意地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受人欢迎在,都扮成那般丑样,还有人要。可惜他到底是个男子,若是个女子,你岂非要去当瀛洲驸马”
“那怎么可能”方靖远立刻叫起冤来,“那小子一上船就被十娘拆穿身份,他只当我们不知道,可就他那点演技,微臣岂能看不出来若不是念在可以用他掩饰我们身份的份上,微臣也不会管他那么多的。”
“你还管的少了”赵昚不满地说道“你还把自己的手弩送给他做信物,若是他回去之后,借此研究出图纸,岂不是平添一个外敌”
他没说出口的是,明明说好了给朕独一无二的礼物,居然还给了别人差不多的,方元泽你这个大骗子
方靖远笑道“陛下莫非以为,普天之下,除了元泽之外,再无人能做出这种弓弩微臣着实担当不起,远的不说,这次随微臣一同回来的,海州制置使魏胜,就自己研发出如意战车、炮车和弩车三车联合作战,以少胜多,才能在金人后方占据海州之地,力抗金兵数十次进攻,无一败绩。”
赵昚大为意外,“朕倒是听说那魏胜从金兵手里攻下海州城,却没想到他竟然也会做战车那他做得战车,跟你之前设计的,孰,应该是各有所长吧。”方靖远说道“不光是他,微臣在金国燕京将作监内,也看到他们新研发出的投石车和火油车,应该是汲取了完颜亮采石矶之败的教训,开始重视火器。若是我们固步自封,自以为是,那下次交战之时,孰胜孰败就很难预料了。”
赵昚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不错,不能以敌之弱而视之弱,便是苍鹰搏兔,亦当竭尽全力。唯有不断改进技术,增强自身,才是取胜之道。”
“正是如此。”
方靖远继续说道“我送给源静雅的手弩是我自己最早弄来防身的,当时材料不足,多有弊处,估计也用不了几次了,要是强行拆开,只怕一拆就会散架,也不怕他们拿去研究。瀛洲那边更追求武士精神,眼下对这些小道的研究,尚不如金国。倒是那位国王若是因此而夺回王位,改变政局,说不定以后他们的历史,都会因他而彻底改写。”
“倒是如今的金国皇帝励精图治,勤俭爱民,才是我们眼下真正的强敌。”
“那你还给他献计献策”赵昚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兴农修水利消耗人力物力,你可别忘了,当初以疲秦之计消耗秦国国力的结果,最终是秦国兴盛而六国灭亡。”
“不错,但金国并非秦国。”方靖远说道“金国之悍勇,在游牧民族的狼性上。以掠夺为天性,逐草而居,以战养战。正如昔日的辽国。”
“狼若失了野性,无需狩猎便可坐享其成,再以礼义教化最终会成为什么”
“只不过,我们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人的削弱,以前的匈奴、西夏、大辽,都曾强盛一时,金国之后,孰知草原上会不会出现更凶猛的恶狼”
“唯有我们自己强兵秣马,强大到无人能敌,无人敢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昚点头不已,伸手摸摸太子的头顶,“可听明白了”
他十六就已成亲,次年便有了嫡长子,继位之后,思及自己当初在宫中之苦,便早早立下太子,如今太子已有六岁,早已开蒙,他平时也常带在身边教导。
太子哪怕此时还是个小儿,亦比寻常儿童懂事得多,当即便跟着点头,奶声奶气地说道“儿臣明白,不管敌人强弱,只要我们自己变得最强大,就没人敢欺负我们”
说着,他眨眨眼,又接着说道“方博士讲故事真好听,父皇,儿臣以后可以经常向方博士讨教吗”
赵昚哈哈一笑,伸手在他鼻尖上一点,“你倒是会挑人。这事儿,你得自己去问方博士,看他愿不愿意给你讲课。”
太子转头望向方靖远,眼巴巴地看着他,“方博士”
“讲课不敢当,若有空时,微臣给太子讲几个故事倒是无妨。”方靖远可不敢揽下教导太子的重责,他如今才不过五品的小官,就算有皇帝看重,算是皇帝“宠幸”的近臣,但跟太子少师、太子太保,哪怕是东宫讲习比起来,都差得远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他自是避之不及。
赵昚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强求,只是让皇后先带着太子回去,然后又叮嘱慕峥管好今日在殿内殿外的所有人,不得泄露方靖远所讲之事,这才跟他谈及此行的真正任务。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子,打算如何安置”
除了赵昚和慕峥之外,其他人都以为方靖远和岳璃是被海潮卷走后,流落海外,被人救走,醒来已到了东海,辗转之下,才跟着去燕京转了一圈,其余人等,也就辛弃疾和霍九郎因为事先参与其事,知晓一二,其他人都当他们是大难不死还在海外“淘金”归来,并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更不知那些被他们带回来的女子,竟是当初被金人掳走和被他们“抵债”的女子。
赵昚就是知道,才格外头疼,“她们的亲人,只怕早已当她们死了,如今回来唉,朕都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了。”
明知是好事,明知是他心软,还胆大包天,可眼下那些女子的安置,却的的确确是个难题,就算他身为大宋官家,也管不到人家的家事上去。
以往就有家族将“失贞”的女子暗中处置,报以“病逝”,官府也从不追究,有父母之命和族规家法,一个女子的性命,并不在当权者眼中有多少分量。
他只怕,方靖远辛辛苦苦不远万里从燕京冒着性命危险救回来的这些女子,回到家中,反被家人给予“病逝”的结果,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辛苦。
方靖远自然也明白,只是叹息一声,说道“她们坚持活到现在,无非就是想回家,想看看那些家人,是不是真的彻底放弃了她们。如果是我自会安排她们离开,请陛下放心,微臣不会再给陛下添麻烦的。”
赵昚说道“朕倒不是怕麻烦,是怕那些人迁怒于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和胆量面对自己的错误”
好在,霍百川不是那样的人。
霍青娥刚走进霍家大门时,霍百川已赤着上身,背着根荆条跪在门口,看着由岳璃和霍小小扶着走来的妹妹,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五妹是哥哥的错,你想打就打,只要能出了你心中的气,打多少下都行”
霍千钧也跟着跪在他身边,急忙膝行上前挡在他身前,冲着霍青娥连磕了几个头,“姑姑要打就打我,我皮厚肉糙经打。我本来也想跟着元泽和阿璃北上,可他们走的时候耍了我一道,姑姑要是出气,就打我好了”
“你小子滚一边去”霍百川瞪了他一眼,“有老子在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滚滚滚五妹,当初是哥哥不好,没能回去救你们出来,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要打要骂都由你”
霍青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父子,冲霍小小点点头,霍小小会意地上前,取下霍百川背上的荆条递给她。
“姑姑你打我吧”霍千钧看着那荆条上的倒刺,再看看自家老爹在寒风中泛起鸡皮疙瘩的老肉,也不敢阻拦,只能自己求抽,“我不怕疼,你打多少下都行”
“真的”霍青娥看着他,抬手抽了过去。
霍千钧眼一闭,听到荆条抽过的风声,却没感觉到疼痛,只听啪的一声,荆条抽落在他身边的青石板上,断成两截。
“姑姑”他睁开眼,有些愕然地望着霍青娥。
霍青娥却不理他,只是指着霍小小,说道“她是三姐的女儿,霍小小,可能入霍家门”
“能”霍百川连连点头,说道“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我这就去开祠堂,给她上族谱,是我霍百川的亲女儿,若有人敢欺负她,我第一个饶不了”
“还有我”霍千钧也跟着拍胸脯,“我就是她亲哥哥”
霍小小一直紧握着的手,看着他们,终于松开,手心因紧张而被指甲掐出的血印,如同饱经风霜的红梅,格外鲜艳。
霍青娥看到兄长和侄儿并未嫌弃自己和小小,也终于松了口气,忍不住落下泪来,却是带着笑的泪水。
“好,好小小,以后,你就是霍家的女儿,过去,叫爹”
霍小小久未曾跟人说话,哪怕明知道他们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可还是忍不住有些瑟缩,张了张口,却连声音都未曾发出,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却只能低下头,不知所措。
岳璃冲霍千钧使了个眼色,霍千钧立刻笑着先扶起自家老爹,家中老仆赶紧上来给他披上衣服,然后走到霍小小面前,十分认真且郑重地说道“小小,以后我是你亲哥,不过我在霍家行九,你也可以叫我九哥,好不好”
霍小小声如蚊蚋,好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九哥”二字,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脸上的疤痕色泽愈发明显,狰狞可怖,可霍千钧父子却仿佛没有看到一般,拉着霍青娥进府,岳璃本想功成身退,却又被他们拉了进去,尤其是霍小小,在船上就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就一直跟着她,生怕被她抛下。
能够得到家人的认可固然重要,可对她们来说,能跟真正同心同一目标的“自己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归处。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霍青娥和小小这么幸运,能够重新回到家人身边。
赎回来的近三百个女子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找不到家人,而在找到家人的二十二个女子里,只有五个接受了她们,与她们相认,其他要么避之不及,要么死不肯认,甚至不乏有人如同赵昚预料的那样,不但不肯认,还认为是方靖远故意借此机会来抹黑他们的家风名声,对他大加弹劾,甚至怀疑他跟金人有所勾结,才会带回这些女子来要挟他们。
对此,方靖远根本不加辩驳,也懒得理会他们。他只是带着那些他们不肯相认的亲人离开,哪怕这些女子已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可她们能在那样残酷的地狱中煎熬着活到现在,在他看来,这本身就已是一个奇迹。
便是以他个人之力,赡养她们终老,也不是难事,可他更想让她们能在有生之年,活得更有意义。
那些属于她们的恩怨,也当由她们亲手去了断。
让那些曾经侮辱过她们的人付出代价,让那些放弃过她们的人追悔莫及,恩怨分明,才是最好的结局。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