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莫不恶死冒万死、幸一生”注1
信中写的很清楚, 范大学士是大宋使臣,奉命上燕京进贡递书,徐州守军扣押使臣队伍, 上逆君意,下悖民心, 无论宋金两国的皇帝,都不会容许如此荒谬之事发生,若不立刻放人, 今年的岁贡取消,范大学士有任何损伤, 他们必定拿下徐州城,为其报仇。就是范大学士本人,出使之时, 亦做好殉国准备,所以绝不会容忍他们以他作为人质要挟。
总而言之, 要么战,要么放人,要挟是不可能的。
文字极为硬气, 硬得那文书翻译给金木珠的时候,都冒出一头冷汗。见惯了宋人求和时的婉转哀求, 忽然看到这么铁骨铮铮的字体和书信, 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偷偷往城墙下瞥一眼时,正好看到城下的那员女将并未离开,而是
又张弓射箭
“小心”亲兵也注意到了岳璃的动作,急忙拉着文书和金木珠蹲下身,藏在女墙后面。
然而这一箭根本不是朝他们射来的, 是直射向天空,一只飞过半空里的乌鸦“嘎”地一声惨叫,啪嗒落在了城墙上,摔成一团血肉模糊,文书就在旁边,见状两腿一软,彻底瘫在地上,抱住金木珠的小腿就哭了起来。
“千夫长,刺史带走了守城的重弩和兵马,现在留下的根本不足以对抗宋军,请三思啊”
“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这宋使是去燕京纳贡,千夫长又何必阻拦”
金木珠气得咬牙切齿,“那刺史呢他们不交出刺史,我们早晚也是死”
文书战战兢兢地说道“他们交不出刺史,说明刺史也不在他们手里啊千夫长不如上报燕京,也好过如此否则等燕京怪罪下来,千夫长更是死罪啊”
“左右都是一死”金木珠握住手中刀,双目血红地望着城墙下面的岳璃,“老子跟她拼了”
“万万不可”文书和亲兵一左一右抱住他,苦苦劝解,“千夫长,汉人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他们既然没抓到刺史,说不定刺史只是受伤失踪,改日还会回来,若是你现在一时意气,失了徐州,那刺史回来,又当如何”
金木珠气得呕血,最后终于还是怒冲冲地将手中腰刀摔在了地上,“罢了,要放人你们去放,我就守在这里,倒要看看这个罗刹女还能一箭射死我不成”
文书和亲兵两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再惹恼了他,赶紧跑下城楼,去驿馆传令,恭送大宋使臣一行离开徐州。
范成大被禁足在驿馆中已有两日,看到外面那些凶神恶煞的金兵,并不以为然。他起初不知海州大捷之事,只当是这帮金兵要给他个下马威,后来才得知是因为徐州刺史完颜廷去攻打海州,结果全军覆没不说,自己也兵败失踪,他的下属这才拿他来撒气。
得知这一消息,他不禁大笑三声,立刻提笔做赋,还让随从去大了点酒回来,哪怕自斟自饮,亦是对月举杯,无比畅意。
大宋自从岳元帅死后,多少年不曾有过这样痛快淋漓的大胜了哪怕是去年的采石矶一战,也是背水一战,胜在天时地利人和,多亏金国内乱,才让大宋躲过一劫。而如今完颜雍派使者催贡时的嘴脸,但凡有点气节之人都不能忍,而他自愿出任使臣,也是抱了必死之心。
无论是昔日被关押在极北苦寒之地牧羊的苏武,还是之前死于金人刀下的使臣,都是他心中标杆,此次前去谈判的内容,和海州大捷的战果,让他很明白,自己这就是去为大宋争取时间和利益,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
可在临死之前,尚能看到大宋如此硬气地应战,看到他们毫不妥协地硬杠,哪怕一死,也是痛快淋漓。
然而他没死,金兵前来放行,还客客气气地将他和随从送到北城门,看着他们出城之后,立刻关闭城门,似乎生怕他们再回过头来不肯走了。
范成大心下了然,定然是海州军来了,他们吃了亏才肯放人。
“范大学士”出城没走多远,就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的倒是个熟人,原来临安城钧容直的头号纨绔,今年新科武进士霍千钧,而他身后的那个女子范成大眯起眼来,看到她背上斜插着的一对金锤,便知道她的来历了。
以女子之身考取武状元的,有史以来第一人,不愧是岳鹏举的后人。岳家有此女,重振家声有望。
“霍九郎。”范成大微微颔首,叉手一礼,笑道“那些金人肯放我离开,想必是你们的功劳吧不知大破金兵的辛通判可在久仰大名,尚未曾有缘得见呢”
大宋文臣领兵作战的不少,前有采石矶虞允文,辛弃疾以文臣之身领兵不算例外,可能有他那般百战百胜的记录,也是罕见。单是他先前被派往南方传旨,结果一路剿匪剿得从江南到岭南,山贼水匪闻辛幼安之名就仓惶而逃,甚至有的地方狐假狐威地挂上“辛”字旗号,也能吓跑不少山贼。
而如今他才到海州数月,就能一举击溃徐州金兵,可谓战功卓著,威名远振。
范成大原本一直外放为官,回到临安的时间也不长,他的官职远高于辛弃疾,如今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发自内心,由衷佩服。
霍千钧急忙下马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辛通判率兵在后方押阵,命末将和岳将军前来迎接范学士。”
“好好切不可因我一人而误了军机。”范成大连连点头,让他上马引路。
岳璃也跟他见过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到这位大学士的眼光总是流连于自己身后的那对金锤时,略略感觉有些不适,若不是因为方靖远的要求,她还真不愿穿着打扮成女子,如此装束总会引来太多人瞩目,对她而言,着实有些不甚习惯。
可方靖远说了,兵将之别,便在于此。若是当个小兵,无人在意,她怎样装扮都可,而如今她是大宋第一个女状元,又是领兵先锋大将,越是突出女子身份,一则给对方心理压力,二则振奋己方士气,还能为大宋娘子军扬名立万,吸引更多的娘子从军入伍
反正讲道理,她是说不过师父的,哪怕再别扭,也只能忍了。
果不其然,范成大见了辛弃疾之后,先是寒暄了几句,互相赞叹了一番对方的经历,显然都不是省油的灯,话题就转到了岳璃的身上。
“岳将军不愧为名门之后,第一次上阵,就斩杀徐州刺史完颜廷,如此大功,待上报朝廷后,定有重赏。”
辛弃疾说道“倒是我们冒昧了,未曾远迎大学士一行,以致你们误入徐州被扣留,着实是下官失职。”
范成大连忙说道“辛通判千万莫要如此,若非你们前来相救,本官才是真正要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大宋有你们这般良臣勇将,令我等扬眉吐气,不再受金人羞辱,才是大宋中兴的希望啊”
听到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十分投机,岳璃悄悄地拉着霍千钧退下,她是宁可出去巡逻,也不愿再听两位大佬从对金策略到朝廷政策谈到儒家经典,再到诗词歌赋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一听到陆侍郎和辛通判要填词作诗时,就会露出一副牙疼头疼的表情。
她现在的头,也很疼。
霍千钧却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跑前面来,追上来问道“范大学士刚才对你赞不绝口,你怎么不多向他请教请教以他如今的身份,若是出使后能平安回去,定能入阁拜相”
岳璃叹口气,反问道“那你怎么不留下”
霍千钧“咦,你拉我出来巡逻,我当然要先跟你办正事要紧啊省得你回去跟元泽告状,说我不听你的话唉,你说你,都拜了元泽为师,我好歹也算是你师叔吧别别别,不叫就不叫,别动手”
看到她一抬手,霍千钧立刻认怂,“我叫你姐还不成吗咱们两家好歹也是世交,就算咳咳,不成也是好兄弟,不对,好姐弟嘛”
岳璃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跟先生在燕京亮过相,辛通判当初在青州举义,后来成了金国通缉的要犯,都不能明着跟你们进燕京城。你跟在范大学士身边,千万要小心行事,切不可马虎大意。”
“知道你放心好了,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霍千钧拍拍自己的胸脯说道“连元泽都说我比昔日长进了许多,护送范大学士之事,尽管交给我好了。”
放不放心,现在也只能交给他。岳璃想到此处,头疼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正如方靖远所说,他们现在最缺的是人才,可培养一个人才的时间,远远跟不上海州发展的进度,所以还得广撒网,多捕鱼,不对,多挖掘人才。
这样就不至于像现在,临渴掘井,临阵抓差,抓到谁算谁。
只能希望这不靠谱的霍千钧这次也能靠谱一回。
辛弃疾在金国的通缉名单上,还要去沂州走一趟,只能负责在范成大完成任务回程的时候接应。而霍千钧和岳璃,则一明一暗,带着人马跟着范成大一起前往金国都城燕京。
范成大在南宋文坛之中,是与陆游齐名的诗人,行路之中,难免会有所感慨,兴之所至,随笔记下,此行记载,后来写成日记揽辔录,流传后世。
霍千钧和岳璃此时自是不知,只是对他动辄要考问两人几句,都深感头疼,一路上原本最辛苦的巡逻探路之事,如今到成了两人都抢着干的活。
等靠近燕京之时,岳璃才与他们分道扬镳,带着早已乔装打扮后的海州狸和打掩护的商队分头进入燕京,在暗中保护他们之余,顺便打探一番金国当前的形势和对南宋的态度。
方靖远在她临行之前,千叮万嘱,这次作为历练,要以保存实力为主,海州狸的娘子们没经过几次历练,就算抓过金国密探,也不代表她们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暗探,若有变故,以保住性命为主,只要人在,什么都好说。
岳璃从小受到的训练,都是为完成任务可以牺牲一切,不光是同伴的性命,也包括自己的性命。
直到成了方靖远的“弟子”,他教她重新认知自己,恢复女儿家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立于人前,教她如何面对他人的挑衅和轻视,教她要珍爱生命,哪怕是作为一个必须以杀人为职业的军人,也要懂得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不该杀,以杀止戈才是武之真意。
最重要的,是他从不希望她舍生取义,而是希望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先活着,若是性命都没了,那如何能保住义字不被践踏
他打开了一扇大门,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也希望她能够带着更多的女子走出原来悲苦的境地,一起步入这个美好的新世界。
先生给她画了个大饼在前方,她如何能不努力去争取呢
狸娘们的乔装术是杜十娘亲自传授的,加上方靖远后来帮她们调配的一些染料,足以让人完全改头换面,尤其是霍小小,重新化妆打扮后,就连她亲哥霍千钧从她面前走过去,都没能认出她来。
霍小小在燕京长大,也懂得金人的语言,如今打扮成金国女子,更是惟妙惟肖,绣帛儿和扈三娘则打扮成她的侍从,跟着她转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
岳璃先前跟方靖远都是住在驿馆中,后来为了“购买”女奴,和杜十娘一起去燕京的“草市”逛了好几日,早已对燕京的布局了如指掌,加上她一直苦练“木叶家”的五行遁术,暗中跟着范成大和霍千钧时,压根没人能发现她的存在。
完颜雍等着宋国的岁币已经等得很是辛苦,为了打发那些跟随完颜亮南征而损失惨重的金国部族,他几乎掏空了家底,后来还被方靖远忽悠着休养生息,降低农税,扶持农耕开荒,使得国库一直捉襟见肘,就连他身为一国之君,今年都连一身新衣服都舍不得做,还以身作则地教训太子和诸臣,让他们都跟着自己缩衣节食。
原本派去催款的完颜允成不但没完成任务,还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这种被天雷劈死的丑闻,让他连追究都没法追究,甩锅给大宋都没那个脸。
更关键的是,甩了锅,还怎么要钱
现在对他而言,已经被雷劈死的儿子,可比不上大宋送来的真金白银。一百二十万贯的岁贡,相当于整个金国一年收到的税银两倍还多,想想那些散出去给各部族的饷银,完颜雍就心疼,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失这笔钱。
可没想到,左等右等,宋国的使臣没等到,先等到徐州刺史完颜廷攻打海州失败,全军覆没的消息,金国上下震动,简直不敢相信,昔日绵软如羔羊的宋人,居然能反咬一口,还咬得如此厉害
要知道,完颜廷所带的精兵,配备了当前金国内最先前的攻城武器,不少还是当初北宋在汴京和南京的存货,都被他运去徐州研究,征召了他周边五六个州府的工匠,才堪堪将这些攻城重器修好,原来准备在海州之战中大显威风的,却没想到成了给人送装备送人头的。
这场大败虽然还比不上完颜亮去年在采石矶失败时损失的人多,可性质截然不动。前者败于内乱,后者则是实打实的在进攻中失败。
完颜雍一边派人去打探情报,还要防备山东河北和两淮的义军再起事,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一听大宋使臣终于到了燕京,哪里还顾得上摆架子,急忙命人宣召范成大觐见。
然而,只准许范成大一人觐见,所有随行人员,包括霍千钧,一律不得入宫。
范成大安抚了霍千钧几句,毅然独自进宫,手捧大宋皇帝亲笔所书的国书和礼单,袖中却藏着一封他连夜赶写出来的奏折,随着内侍引路,步入金国皇宫正殿。
完颜雍见他风姿卓著,气度不凡,亦曾听闻过他的名声,当即大方地免了他的跪拜行礼,客气地听他宣读宋国皇帝赵昚的国书,心痒难耐地等着听最后他们岁币的数额和礼物的内容。
至于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些什么,完颜雍基本上都当做过耳风。宋人的繁文缛节,讲究华彩词章,他着实懒得听。
“先有海陵王犯境,违背两国合约,后有豫王失礼,有悖约定,今日我有奏章一封,还请皇帝陛下重新考虑受书之礼,以及我大宋先帝灵柩回迁之事”
“什么”完颜雍差点当场就掀翻了桌子,怒目而视“你是来进贡的使臣,岂有在此进奏折的道理”
范成大跪立于殿前,手持奏章,一动不动,“皇帝陛下若不肯收我的奏章,我便在此长跪不起”
“你” ,请牢记:,